第37章 ☆、害羞的謝泓
這琴聲從曠遠的閣樓上飄來, 很空靈, 但也藏着一絲繁華绮夢的纏綿。
巫蘅聽得出是他的琴聲。
她穿好衣裳推門走了出去。
謝家的一群人都有聚而圍之的,一名侍女驚訝地望着那似被煙霭籠覆的南閣, 癡癡地說道:“細想來,十二郎已經兩年不曾碰過絲弦了……”那語調之中, 有些顫抖, 那眼眶之中, 有些濕潤。
後來都聽城中人說, 謝泓一曲, 千金不易。
另一個侍女也是淚水盈眶,“原來,他是會彈給心上人聽的。”
南閣所正對之處,不正是巫蘅所在的別院麽?
漸漸的,那方傳來了一個清越動人的女子的歌聲, 她唱的正是《詩經·綢缪》:
“綢缪束薪,三星在天。今夕何夕, 見此良人?子兮子兮,如此良人何?綢缪束刍, 三星在隅。今夕何夕, 見此邂逅?子兮子兮,如此邂逅何……”
謝泓那雙修長的手指不疾不徐地撥動琴弦, 眼眸清幽朗潤,一天一地,明月如霜。
她的歌聲在說, 良辰好景,遇見他真歡喜。
而他怎麽能不跟着她一道歡喜?
琴聲悠揚,歌聲婉轉,兩廂遙映,萌動整園的紅香綠痕、物華苒苒,月色在清冷凄然之中,多了幾分纏綿相思的清韻,曼妙地落在花枝頭,檐角上,水影裏。
巫蘅心裏滿漲着的歡喜,在他的琴音一轉,變成一曲靡麗悱恻的《折花贈美人》之後,心裏的愉悅和情生意動終于滿溢出來。
她踩着一雙繡履飛快地往閣樓跑去。
一簇簇亭臺樓閣高低冥迷,複道行空,就着一樹墨綠的松葉,崔氏遙遙望見遠去尋着情郎的巫蘅,眉心淡淡的,有些悵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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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身邊跟着的,是陪嫁而來的侍女,在她身後輕聲嘆道:“世人執拗,才多看不破。”
崔氏注目着分花而去的巫蘅,淡然道:“你想說什麽?”
“夫人。”侍女春蟬以貝齒扣住了唇內的軟肉,一點點咬得鮮血溢出,她平定着內心的暗湧道,“謝五郎當初為娶夫人,也曾許下誓約,此生不敢負了夫人,可是,才不過這麽些年,他身邊的妾侍卻不知換了多少人。說這士族中,當屬謝氏子孫最是專情不改,分明謝君和族長,他們也都是這樣的,為什麽五郎……”
“可以了。”崔氏透着絲冷漠的臉色波瀾不驚,無悲無喜地說道,“我與旁人私奔在先,他不計前嫌允我正妻,這麽些年,雖然他性子風流善變,但那些婦人妾侍從未招惹過我,我這正妻坐得也是穩當,既然如此,相安無事便夠了。這夫妻關系要認真清算起來,他如何,我如何,誰也不必說對不住誰。”
“夫人對五郎也不曾用過心。”春蟬不欲多言,惹夫人愁思,近日來夫人鬓邊多了幾縷銀絲,她看着都擔憂。
她轉身要關上南面的一扇軒窗,卻在眼角隐隐處看到一樹碧浪搖曳而過的影痕,暗赭色的袍角勾勒着幾朵交纏的花蔓,但轉瞬消失在花影盡頭,春蟬是頭一回發覺這事,不由驚疑地回過神望了眼北面悄然而立的崔氏,崔氏仍然不知覺地看着遠處的巫蘅,只有一個背影。
夫人竟是從未發覺麽?
春蟬走回來,替崔氏将南面的窗也阖上了,才悠悠說道:“夫人,其實五郎也是有幾分真心的。”
這麽些年,手頭但有了什麽好東西,從來先考慮的都是崔氏,他雖然擡了數房小妾有意冷落她,但對崔氏卻處處恭敬周到,他每迎一個女人進門,也都會問過她。
春蟬一直以為,夫人和謝五郎會一直這麽相敬如賓地過下去,夫妻之間,無情無愛也能過一生的,貧賤夫妻,半路時互相埋怨,将愛磨成殘缺灰燼,最後也平能平淡如水地過完一輩子。她一直以為,謝五郎對崔夫人,一直也是這麽平淡如水的。
可是今日那個影子讓她發覺,原來不是,謝五郎心裏其實是惦念着夫人的吧。
崔氏凝眸,漫天月光傾灑下滿地銀輝,她忽然淡淡地說道:“世間好事,縱使多磨,未必能成。十二郎從來不拿我作前車之鑒,太自傲了。”
春蟬不做聲了,此時遠望,南閣之上巫蘅皎白如雪的影子,宛如游弋而過的一羽白鶴。
而這羽白鶴最終飛落到謝泓的身前,她跪上他的軟席,謝泓撫琴的手微微滞頓,他偏過泠然清透的目光,佳人雪膚香腮,嬌喘籲籲,滿眼春水般蕩漾着泛濫的情思。
徐徐地,謝泓揚起唇角一笑,“阿蘅,便這麽急着來見你的檀郎?”
月光下的男人那皮膚說不出的白皙,上好的白玉也不能無瑕到此般瑩潤剔透的地步,四下靜谧無人,巫蘅将手臂伸開,像撲蝶一般地籠住這個少年瘦削如竹的身體,謝泓僵住,少年臉色劃過一絲不自然,巫蘅終于看見,那抹熟悉而陌生的薄粉色沿着他俊逸的面容一直沒入耳梢。
真是……都紅透了。
她輕笑,“謝郎這麽引人垂涎,原來卻還不曾碰過女人。”
謝泓動了一份惱意,僵着身體啓唇:“你這個——”他卻說不出什麽話來。
“咦,謝郎這麽口拙鈍舌起來了?”巫蘅故作驚疑,“謝郎謝郎謝郎——”
她一疊聲地喚他,謝泓還是不動,只是臉上的粉色愈來愈深。
巫蘅大笑着倒在他的身上,顧不得矜持,她只是真沒想到,堂堂謝氏十二郎,他長到這麽大,對婦人的親近生澀至此,太可愛可欺。
“原來是真的不曾。”巫蘅輕佻地單純想戲弄他。
她伸出兩根手指要挑他光潔如玉的下巴,謝泓垂下眼簾,他盯着巫蘅道:“這是謝氏府第,你仔細被人瞧見,姿儀不端。”
巫蘅聽到這話,正色起來,她端莊拘謹地跪坐了回去,這閣樓四面透風,夜涼如水裏,眼前的白衣郎君臉色薄紅未褪,忍不住又想輕薄他,可惜時辰不對,地點也很不對,她惋惜地嘆道:“謝泓你這狡詐之徒。你讓我留下作甚麽呢,我那麽想嫁給你,你放我回去,我也不會逃的。”
她遺憾地直搖頭,直嘆。
謝泓聽到“我那麽想嫁給你”已是不禁莞爾,他輕聲失笑,俊美的面容仿佛是隐約春風之中初綻的白梅花,清雅而冷香怡人。
“阿蘅,你那麽聰明,我可不會信你。”少年狡詐地微笑。
說實在的,這是謝泓第一次在自己面前露出這樣的笑容,其實巫蘅知道,上次陳季止邀她入宴之時,聽他和王悠之說了那麽多事,她就知道了,謝泓這個人真不是一般的心腸腹黑、手段頑劣之徒,那是壞得透頂!
巫蘅無可奈何地垂下眼睑,眼光淡淡一掠,她伸指撫上眼前案幾上的瑤琴。一畔焚香冉冉,她一指輕勾,絲弦發出一聲顫音。
謝泓眼光微動。
巫蘅忽然定定地凝視着他道,“謝泓,我是不是曾見過你?”
對面的白衣郎君掩着唇咳嗽了一聲,繼而他朗然笑道:“你我見過的次數還少麽?就算少,阿蘅不必憂心,你我以後同住,會時常見的。”
巫蘅黛眉初凝,“不是。”她的印象有些模糊,除卻前世一瞥,她的記憶裏再沒有誰是一襲白裳、俊姿風雅模樣。
“好了,只是覺得琴聲熟悉,一定是在何處聽別人奏過。”巫蘅搖搖頭,見謝泓若有所思,她撐開手臂,微微欠身過去,挑着唇角而來,略去了他說的“姿儀不端”四個字,輕柔濕熱的呼吸一縷一縷缱绻而來,謝泓不禁意又是臉紅,他清咳着将身子微微後仰。
巫蘅眉眼玲珑,沖他撩人而笑,“也許真有那麽一個人呢,也許這世上有人的琴聲可與謝郎相媲美,也許他正好是個姿容既好、神情亦佳的少年,也許我錯過了呢。”
謝泓不說話地飄過眼,只是淡淡一哼。
巫蘅退了回去,笑容變得隐忍起來,謝泓偶爾的孩子氣真讓人愛不能釋。
“十二郎這張琴不錯。”巫蘅撫過七弦,見謝泓神色有幾分怔忡和悠思,她下意識便問道,“為什麽那麽任性,說砸琴就砸琴?”
兩年前他那時候也不過十七歲吧,現在尚且任性妄為至此,當年有多率然沖動可想而知。
這麽想起來,陳郡謝氏對他的縱容,也是一種變相的看重和厚待吧。
謝泓不回答,他施然站起了身,不出意外,這閣樓下果然已經站了些人,簇着頭顱正往此處瞧來。
他把手伸給巫蘅,“起來罷,地上濕涼,別入了寒氣。”
巫蘅被他輕輕拉起身,她整頓一番北風吹褶的衣袍,兩人穿的一般顏色,巫蘅愣愣地盯着自己和謝泓看了良久,才不禁失笑。她可差謝泓太遠了。
謝泓對下面張望的人有些不滿,他執起巫蘅的素手攜她下樓,“請忍耐些時日,我定會給卿一個交代。”
他看不到身後的巫蘅,她的幸福和安适,她悄聲說道:“你不離不棄,就是最好的交代了。”
他腳步頓了片刻,深深凝視了巫蘅一眼,然後,慢慢揚起薄唇來,“我會。”
巫蘅握着他的手回以燦爛的笑容,眼光裏除了月色,全都是他。
作者有話要說: 來來來,狗糧大批發!
另外,崔夫人是個有故事的人,他和謝五,以及第三者之間還有點那啥……
不過好人一生平安,好人都會幸福的。作者君的三觀就是這麽正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