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4章 私心

桂香陣陣。身穿僧袍的颀長男子立于蕭魚身畔。

他的身邊站着趙婳。

蕭魚忽然想起昔日, 她尚且年幼, 頻頻出入宮廷。她姑母總是要她與太子趙煜接觸。趙煜脾氣好, 她當然也喜歡和他在一塊兒, 只是每回她去找趙煜,趙婳定也要跟在他的屁股後面的。

就像現在。

這大魏皇室兄妹, 眉眼也有些相似, 不過趙煜偏柔, 而趙婳看上去要驕縱些……她沒有想到,有朝一日, 居然還能再見到趙煜。

蕭魚的臉色有些不大好看。秋日陽光明媚,她的皮膚白皙,這會兒看上去幾乎有些蒼白。心裏是翻江倒海,那浪頭一下一下猛烈的拍打着她的心髒。過了很久, 蕭魚才慢慢找回了自己的聲音。

她問:“你……沒有死?”

趙婳撇嘴,眼眸含着譏诮, 諷刺的說道:“皇兄福大命大, 自然沒有死。怎麽?你可是很失望?”

蕭魚沒有說話。她哪裏不懂趙婳?怕是唯有她跟着姑母一道殉國,或者如她所願去弑新帝,她恐怕不會再多說什麽,只會覺得她做得這些都是應該的。而如今她嫁給新帝,過得好好的,她看着當然不舒服。

一雙眼睛看向眼前活生生的男人,蕭魚一字一句道:“你就沒有什麽……要向我解釋的嗎?”

青梅竹馬,他一向都對她很好, 她也将他當做親近的兄長,并且将自己的一生都交托給他,剛及笄便嫁與他。新婚之夜,還沒來得及掀她的大紅蓋頭,未與她喝過合卺酒……她穿着鳳冠霞帔,坐在新房裏等,等來的卻是他駕崩的噩耗。

她什麽都沒有做,就成了一個寡婦。

十四歲的新寡。

趙煜沒有看過這樣的蕭魚,她是他的表妹,從小就跟着他,還未定親時,母後就和他說過,日後是要娶她當太子妃的。她長得好看,又那麽可愛,他當然是喜歡的。可是……

趙煜說道:“當初我并不知曉,會發生後來這樣的事情……我以為,有母後和泓哥兒在,你會過得很好。年年,我只是想離開皇宮。”

“……對不起,年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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縱然有千百疑問,這會兒聽着趙煜所言,蕭魚覺得,她也不必再多問。也是,他看着雖文弱,到底是尊貴的帝王,怎麽可能無端端的就染病駕崩?他只是想借機脫身,永遠離開宮廷,去外面過自由自在的日子。

他走了,她身上的擔子,總是要有人替他扛的……

“皇兄。你與她說對不起做什麽!”

趙煜還活着,趙婳是最高興的。曉得趙煜藏身此處,便偷偷過來看他,兄妹重逢,本是一樁喜事,未料竟遇見了蕭魚。她一雙眼眸露着皇家公主的傲慢。

看這蕭魚色若芙蓉,瓊姿花貌。吉服襕裙,內穿青色鞠衣,胸背皆繡鸾鳳雲紋,端莊妩媚。

好一副皇後派頭!

擰起柳眉,慢慢說道,“皇兄,她能嫁你為妻,本就是前世修來的福氣。如今卻貪生怕死,委身于那叛軍新帝。皇兄,是她水性楊花不知羞恥,貪圖榮華富貴,短短時日便已再嫁……如此淫蕩之人,在民間就該被浸豬籠!”

趙婳就是這性子,有人撐腰什麽話都敢說,何況是先前她憋了這麽久的。不吐不快。她還想繼續說呢。

便見面前這嬌弱皇後,擡手就是利落的一巴掌,落在了她的臉上。

“啪!”的一聲。

趙婳懵了一下,之後才睜大眼睛,道:“你敢打我!你這個不知羞恥的人,居然敢打我!”作勢就要還手。

是趙煜立刻将她拉住。

趙婳回頭,紅着眼看他,道:“皇兄,你看,她動手打我!”

蕭魚只是覺得好笑,一字一句的說道:“我自小就學着如何當好你的妻子,入宮之後,你忽然駕崩,你我雖無夫妻之實,卻有夫妻之名。我做好一輩子孤老宮廷的準備……”

“替你養趙泓,教他道理,他生病,我便寸步不離的守在他的身邊。你一走了之,了無牽挂,我還要替你照顧你的母後,陪她一起守着大魏江山。甚至在宮門被叛軍攻入的那一刻,便是逃命,我也将你唯一的子嗣帶上……”

“……你離開皇宮那刻起,我的丈夫便已經死了。”

“現在我另嫁他人,又有何不可?”

蕭魚一雙眼睛微微泛紅,慢慢的問:“趙煜,現在你們又有什麽資格來指責我?”

他堂堂帝王,都能抛棄大魏江山。她初為皇家婦,甚至一日的皇家媳待遇都未曾正真感受過,憑什麽要為他們堅持守着大魏?

趙煜眼眸一頓,一時有些無措。

他看着她長大,知道她向來愛笑,很少哭鼻子……她有父兄疼愛,如珠似寶,一直都過得很快樂。趙煜捏了捏手,輕聲道:“年年,是我不好,你莫要難過了。”

蕭魚淡淡看他,說道:“我自然不會為你難過。就如趙婳所言,我已經另嫁他人,他雖不及你文采斐然,謙謙君子,卻待我疼寵有加,磊落光明……”

從小的教導,讓蕭魚每回想事情,第一想到的都是大局。趙煜未死,重新歸來,于舊朝而言,是一樁天大的好事。

可現在,她的私心占了上風。

蕭魚擡眼,看了看不遠處守着的春曉春茗與元嬷嬷,再對着趙煜道:“你們自求多福。”

“皇兄……”見蕭魚轉身就走,趙婳實在忍不住,在趙煜耳邊念叨。

趙煜沒有理她。

他擡起眼睛,看着那穿着鳳袍,一步步離開的身影。想到他與她大婚那日,是比眼下更嬌小的身形。

才剛及笄,其實還是個半大的孩子,一襲厚重的嫁衣穿在她的身上,似是随時要将她壓垮。可是她走得很穩。

他站在交泰殿,看着她步步端莊,是被母後培養出來的皇後儀态。那一刻……他心裏是有過動搖的。

趙煜輕輕松開趙婳的手,低聲說道:“莫要胡鬧。”

趙婳癟癟嘴。到底是聽皇兄的,登時不再胡鬧。

……

春曉春茗俱低着頭。元嬷嬷則是跟在蕭魚身畔,她悄悄擡眼,打量着蕭魚的面容,心裏有好多話想說,卻都沒有說。

蕭魚緩步前行,往回走。路過一處長廊拐角,便見那帝王迎面而來,步履匆匆。

走得時候沒注意,一拐彎,蕭魚猝不及防的撞了上去。

薛戰反應靈敏,還未看到她的臉,鼻息間剛聞到她的味道,便長臂一伸,迅速伸手将她拉住。

步子站穩。蕭魚低頭,看着握着自己的大手,粗糙的、堅硬的,厚實卻充滿了力量。

薛戰瞧着她,輕輕道:“年年……”他的眉宇擰着,嚴肅的時候氣勢壓人,教人不敢直視。正想問她話,卻見她未擡頭,而是輕輕的回握住了他的手。

然後慢慢的低頭,将臉頰埋入他的手掌之間。

那細膩溫暖的觸感,教薛戰身軀一震。

低頭看着她埋着的腦袋,薛戰的雙臂下意識僵着未動,漸漸的,卻感到掌心一片濡濕,那灼燙的感覺,幾乎都要燒到他的心尖。他呼吸一滞,繼續未動。

張了張嘴,才輕輕的問:“不是嚷着要拜佛的嗎?怎麽這麽快就跑出來了?要不要再去拜拜?”

她不說話。

薛戰擡眼望了一眼遠處的假山,而後收回目光,繼續看她的腦發頂,低低與她喃喃的說:“朕從來不信佛……若年年你信,朕日後也跟着你信吧。”

錦衣衛指揮使盧希忠正跟在帝王身後,見眼下這英偉霸道的帝王,柔聲哄着那年輕美貌的小皇後,似乎……有些忘了正事。正張了張嘴欲提醒,步子也下意識的往前走了半步。

一只手卻忽然橫在了他的面前。

盧希忠側目看去。見這位帝王身畔的宦臣何朝恩,面容白皙,沉穩文弱的模樣。他輕輕看了自己一眼,似尊重又似提醒。

盧希忠這才站在原地,沒有再往前。

……

張氏正解完簽,是上上簽,大吉。登時樂得合不攏嘴,又順道替郭素宜求了姻緣,這才準備回府。

叫了身邊的女兒幾聲,見她都未回應,張氏才伸手擰了她一把。郭素宜這才回過神,立刻叫她:“母親。”

郭素宜端莊得體,張氏覺着自己教得很好,最近不知怎麽的,總是見她魂不守舍的。

張氏看到女兒這樣,就教訓道:“你啊,可別這麽恍恍惚惚的。”

又想起安田大人。

張氏就覺得可惜,出手那麽大方,還疼人,若非兒子不同意,她早就将女兒嫁過去,也可以順道補一補前兩日兒子大婚時的用度。

郭素宜乖巧點頭。她陪在母親身畔,步子輕緩,随她一道出寺。便見身後聲勢浩大。

禦前侍衛護在兩側,香客們都屏退左右,然後是帝王陪皇後出來,舉止恩愛。

怎麽會……郭素宜的眼睛陡然睜大了一些。她肯定是沒有看錯的。堂堂皇後,與前朝公主糾纏不清,難道他、他不介意嗎?!

蕭魚被帝王扶上華車。大手親自将珠簾慢慢放下。

在簾子放下時,正好擡頭,看看對上了男人漆黑的眼眸。

蕭魚未多想。而後是馬車下山的聲音……蕭魚坐在馬車內,心裏頗有些不寧靜。

元嬷嬷替她倒了一杯茶,說:“娘娘如今,可有什麽打算?”剛才那人,她也是看的清清楚楚的,的确是先帝無疑。只是人死複生,元嬷嬷有些不得其解。先帝活着,對大魏而言是好事,可于她家娘娘……未必是一件好事。

她繼續說道,“天下皆知,前朝先帝趙煜在新婚之夜便駕崩,娘娘,如今您已經是新朝皇後。”

那趙煜,就算活着,也只是一個死人了。

但凡蕭魚心裏有過猶豫,在剛才趙婳說出那樣的話,還有趙煜和她說的理由……蕭魚便覺得趙煜可真的該去死了。

枉她以為,他對她視若親妹、照顧有加,沒想到最後狠狠坑了她一把的,竟是這麽一個看着良善的表哥。

不再去想趙煜,蕭魚想着方才要陪她去拜佛的薛戰,這會兒未與她一道回宮,而是和盧希忠有話要說。

等等。

那日禦書房薛戰的話,盧希忠出來時,看她的眼神……

還有方才她進去拜佛,那盧希忠又行色匆匆的過來……

蕭魚緊緊攥着雙手,一下子就想明白了。

薛戰早就知道了!他知道趙煜還活着,更知道……他就藏身于此。

讓自己先走,他要留一會兒,并不是和盧希忠有什麽要緊的事情要談,而是要留下來,活捉趙煜!

……

皇後鳳駕離去已有片刻。盧希忠帶着一行身穿飛魚服的錦衣衛,以及随行的皇宮侍衛,全部佩刀,齊齊站在一旁,等候帝王發令。

薛戰身穿玄色龍袍,立在寺前挂滿紅綢的祈福樹下,英姿偉岸。紅綢飄揚,佛香袅袅,他卻是渾身戾氣,眉眼肅穆。有一根綢帶輕輕飄落,沾着塵土的帝王錦靴重重踩了上去。

聽着身旁的盧希忠道:“皇上,已經準備妥當了。”

薛戰微微颔首,應了一聲。而後擡頭看着立于寺院前頭的佛像,慈眉善目。他薄唇微啓,淡淡下令:“封山……”

“掘地三尺,也要把他給朕找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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