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1章 番:野人之妻①

橙色的泥金香,紅色的朱砂紅霜,白色的瑤臺玉鳳,紫色的香山雛鳳……秋日灼灼,壽寧宮廊下的秋菊開得正好。 穿着淺綠宮裝的宮婢們正小心翼翼的将盆盆菊花搬到院中。 陽光落在楠木雕萬字錦底槅扇和高懸于明間的禦筆匾額上,“敬修內則”四字金光閃閃,滿園菊香就這麽飄入了太皇太後宮殿內。

寝殿金磚鋪地,紫檀木多寶閣內擺放着白瓷酒盅、犀角雕梅花圖杯、竹雕過枝靈芝如意,殿內黃梨木圈椅皆以雲錦繡墊鋪設。幾上金泰藍香爐內點着華帷鳳翥,香味妩媚甘甜,馨香滿室。 蕭魚正坐在她的姑母太皇太後面前,手執白子,雙眸落在棋盤之上,思忖良久,才輕輕皺起眉頭,擡睫嘟囔道:“兒臣輸了。”

這就将指尖棋子擱到手邊的藤編棋簍中。

而後便對着太皇太後道,“再如何的日夜苦練,怕都不是姑母對手。”話落,蕭魚心輕輕一顫,察覺到了什麽,下意識看了看面前姑母的臉。

并不是很年輕的年紀,她姑母嫁入皇宮已有二十載,如今容顏姣好,依舊芳菲妩媚。只是宮裝華麗,鳳冠璀璨,母儀天下太久,身上散發着一國之母的尊貴氣度。

她的姑母乃是蕭家嫡女,當初為了鞏固蕭家地位,入宮為後。姑母賢惠大度,頗得聖心,很快就生下太子趙煜,一時娘家護國公府蕭家在晉城地位水漲船高,而二十年後,又有蕭家女進宮,便是蕭家長房唯一的嫡女蕭魚……蕭魚自幼得寵,在蕭家又父兄疼愛,宮中又有皇後姑母撐腰,打小就不曾受過丁點委屈。 原以為她也會如她姑母這般在宮中過上富貴榮華寵冠後宮的日子,哪知道這運氣不大好。 她與皇帝表哥趙煜成親當晚,這年輕輕的帝王就突發惡疾駕崩了。

可憐蕭魚這二七年華,剛及笄的年紀,連大紅蓋頭都不曾被掀起,就成了大魏最尊貴的寡婦。雪膚花顏,豔冠皇城的顏色不曾被采撷,就要在最美好的年紀,在這寂寞深宮慢慢枯萎。

好在蕭魚想得開,倒是不曾太過傷心,宮中有親姑母相伴,而她的皇帝表哥趙煜又曾留下一年幼庶子趙泓,讓她當了便宜娘。

趙泓不過四歲,登基稱帝,而她則負責垂簾聽政,不過蕭魚也是年輕女孩兒,政治上不大了解,大多還是要靠姑母太皇太後。如今在宮中帶了已有小半年,蕭魚這日子過得倒是舒坦,除卻照顧幼帝趙泓,就是過來這壽寧宮陪太皇太後說說話。

她雖已是皇家媳,可與趙煜并未一日正式夫妻,在稱呼上,也是叫習慣了,脫口而出姑母姑母的叫,好在她姑母不曾放在心上。

就如現在,她叫錯了,她臉上并無任何反常。姑母也是習慣了她這樣叫她。

太皇太後笑着看向蕭魚,說:“你年紀輕輕,難免心浮氣躁,在宮裏多磨練磨練,很快就踏實下來了。” 蕭魚便笑了笑。

年輕的女孩兒青春洋溢,太皇太後看着面前這侄女,仿佛看到了剛進宮時的自己。不過這孩子要比她幸運許多,有她護着,她不用做那些勾心鬥角之事,她還可以享受很長一段時間的天真爛漫。

這樣也挺好的……看着她高興,就像看到年輕時的自己高興。

只是……

目光落在她那張豔若桃李的臉上,一颦一簇皆是風情,卻又眼睛澄澈,幹幹淨淨。這樣的女孩兒,卻要一生守寡,雖是為她的皇兒,她也覺得太過可惜。

将棋子緩緩放下,太皇太後說道:“明日秋獵,你與泓兒一道去骊山多待幾日,想玩兒的,就讓下人陪着你玩兒,你高興就好,不過不許太頑皮,注意安全。”

先帝駕崩,宮中已經很久沒有熱鬧過了。蕭魚也安安分分待在宮中,不曾出過宮門。這回秋獵,是蕭魚嫁入皇宮後第一回出宮。

年紀小,面上看着再端莊,心裏哪裏不想着玩兒的。只不過蕭魚知道自己的身份,不能玩兒罷了。 聽着姑母的話,蕭魚低聲問道:“您不去嗎?”

太皇太後說道:“哀家早已習慣了宮裏的日子,就不往外面跑了。”

蕭魚自不再多問。

姑母雖自幼對她好,可對她非常嚴苛,總是不太喜歡她做一些不合規矩的事情,久而久之,她在姑母面前就有些束縛。骊山秋獵,既然姑母不去,那她就不用太束縛……這樣也挺好的。蕭魚心裏倒是有些開心的。

……

禦辇鳳轎,大魏皇室向來氣派,浩浩蕩蕩一行人就抵到骊山皇家狩獵場。路上颠簸,蕭魚不大舒服,先在帳篷內休息一陣,再出去看群臣狩獵。

卻不見幼帝趙泓蹤跡。

她剛休息時,還曾乖巧過來看她,小小的男娃,對着她噓寒問暖,倒是一副老成做派。後來怕打擾她,就出去了。蕭魚目光巡視一番,就問身旁的春曉春茗:“皇上呢?”

“剛才還在這兒的。”春茗小聲的說。她皺了皺眉頭,很快又舒展開來,和她說,“好像剛才祁王來過,奴婢依稀聽的‘鷹頭崖’之類的,皇上聽着好像很高興,娘娘您說,皇上會不會随祁王去那兒了?” 鷹嘴崖,顧名思義,形似鷹嘴,乃是骊山的一處險地。

至于那祁王趙煊,趙泓好像挺喜歡他的……不過她姑母就不太喜歡了。

蕭魚倒是明白,這趙煊畢竟是皇子,雖不想趙煜一生下就是皇室嫡子,卻也是皇家血脈,大魏皇室子嗣單薄,倘若這趙泓出了什麽事兒,那就只剩下一個趙煊了。趙煊又不像趙泓這般年幼容易控制,若當真讓他當了帝王,她與姑母大概也不會有什麽好日子過。

趙煊風姿清雅,謙謙君子,蕭魚并不想小人之心,可形勢所迫,她只能選擇小心為上。 于是對着春曉和春茗道:“随我一道過去瞧瞧。”

帝王秋獵,并非兒戲,這骊山有重兵把守,趙泓身邊也有侍衛,應當不會出什麽事。 攜春曉春茗到鷹嘴崖時,遠遠的,就看到一個穿着明黃色龍袍趙泓,正坐在草地上,手裏抱着一只雪白的兔子。 旁邊坐着一年輕男子,見他皮膚白皙,舉手投足皆是皇室矜貴,有種翩然入畫之感。正是祁王趙煊。 好像是趙煊和趙泓說了幾句,趙泓就立刻往這邊看,白胖臉蛋帶着笑容,歡快道:“母後!” 在太皇太後面前,趙泓一直都非常乖巧,更甚至,好像非常懼怕這位皇祖母。

而現在……

蕭魚眯了眯眼睛。難怪他會這麽喜歡趙煊這位皇叔,和他在一起,他笑得真的很高興。

蕭魚過去,趙泓便将懷中的兔子給她看,聲音糯糯道:“這小兔子腿受傷了,泓兒讓小河子他們回去拿藥和吃的,現在還沒回來……”

蕭魚伸手摸了摸這只兔子,姑娘家都非常喜歡這種毛茸茸的小動物,蕭魚就平淡很多。大概是武将世家出身的緣故,她其實更喜歡高大兇猛一些的動物。

剛摸了一下,趙泓懷中的兔子忽然掙紮幾下,而後一下子從他懷裏逃脫,拖着一條受傷的後腿,就拼命的往前面跑。

“小兔子!”趙泓眼睛睜大,肉嘟嘟的臉蛋都顫了顫,登時從地上爬起來,便顫顫巍巍追過去。 蕭魚心提了一提,忙吩咐春曉春茗:“快去跟着皇上,別讓他摔着了。”

春茗立刻就去追,春曉卻是擡眼,看了一眼祁王,猶豫的看向蕭魚:“娘娘……”

“快去。”蕭魚未曾多想,就讓春曉去追。

春曉這便點頭,随春茗一并過去了。

跑到很遠的地方,漸漸的,蕭魚都看不到他們的身影。忽然,她的身後傳來一個聲音,是男子低沉清潤的嗓音:“皇嫂。”

蕭魚一怔,轉身過去,便看到那祁王趙煊不知何時立在她的身後。

大魏皇子皆容貌不俗,這位祁王更是個中翹楚,容貌昳麗,體态修長,錦袍玉帶襯得他貴氣凜然。往常都是很儒雅的,而現在……蕭魚對上他的眼睛,總覺得有些不太舒服,就下意識往身後退了一步。 “皇嫂小心。”

趙煊伸出手來,輕輕将她的腰肢摟住。楊柳細腰不盈一握,一靠近,就是一股淡淡馨香。

蕭魚立刻道:“放肆!”

她是太後,自有太後威嚴,可是她太年輕了,這副模樣,吓吓旁人還成,放在趙煊的面前,卻是不夠看的。 原本不打算做些什麽,可現在聽到她這樣氣息敗壞的聲音,趙煊的手卻是不想松開了。他将另一只手伸了過去,牢牢扣住她的腰肢,而後低頭,與她四目相對:“皇嫂為何羞惱?”

陌生男子的氣息逼近,蕭魚将手抵在他的胸前,與他撐開一段距離。擡眼,看到他的臉,見他眼底含着淺淺笑意,又見他當下的輕佻舉止,心裏哪裏還會不明白……蕭魚掙紮無果,就低頭,重重在他手臂上咬上一口。 趁着他吃痛松手之際,就拼命的往後面跑。

直到一股寒冷疾風吹在她的身上,見她寬大的衣袖吹得鼓鼓的,蕭魚定定的站在懸崖邊沿,看到下面雲霧缭繞深不見底,臉一下子就白了。

後面傳來趙煊的聲音:“小心!”

蕭魚回過頭去看他。

平日見他謙謙有禮,可剛才那副輕佻模樣,她的确沒有看錯。她靜靜站在懸崖邊沿,心中恐懼,自然不敢再挪半步,可是這趙煊……蕭魚臉色一沉,說道:“你別過來。”

趙煊站在原地,滿臉緊張,和她說道:“我不過去,你切莫再往前,挪過來一些,适才是我唐突,可是……”他看着她的眼睛,聲音忽然變得很柔和,“年年,我已心儀你許久,若你願意,我可以帶你出皇宮,你想去哪裏,就去哪裏。”

他心儀她?可是為數不多的幾回見面,他對她都是很冷淡客氣的……可若是要利用她,也不該是說要帶她出宮才是,她是太後,他帶她出宮,豈不是什麽都得不到?可是她又很難在他臉上看出“心儀”二字。 蕭魚看着他,慢慢的,試着往回挪。

正在這是,身旁的樹叢裏忽然跳出一只灰色的小兔子,堪堪跳到蕭魚的鞋背上,蕭魚下意識驚呼一聲,忙往後面躲。

這腳一踩空,身體往後一揚,就迅速的往下面墜。

趙煊幾乎是立刻跑過去抓她,拼盡全力,卻不過抓着她的一只衣袖。

聽得錦帛撕裂的聲音,伴随着崖山勁風,那抹豔麗嬌色,猶如翩跹蝴蝶,迅速墜落……

……

叮咚,叮咚……耳畔是清澈的泉水聲。蕭魚動了動身子,覺得全身都疼,慢慢睜開眼睛,看到自己身上蓋着一件破舊的被子。幾乎是入目的一瞬間,蕭魚就将這被子掀起,扔到一旁。

太破舊了。

可是……

将被子掀開後,蕭魚才坐了起來,看向四周。

這是一個山洞,暗沉沉的,她躺在一塊平坦的大石頭上,雖然地下鋪了一層棉絮,那冰涼的寒氣還是只往上面竄。旁邊架了一個火堆,柴火“噼啪”燒着,照得山洞內有些光亮,她的身體,也稍稍暖和一些。 下意識環住身子,低頭看去,這宮裝右邊缺了一片衣袖,直接就露出了紅色的大衫。動了動四肢,其餘沒事,就左腳腳踝疼,一動就疼得厲害。大概是扭到了。

蕭魚慢慢回憶起出事前的事情來。可是現在她在哪裏?這山洞,看這布置大概是有人住的,是誰救了她嗎? 正在蕭魚胡思亂想時,一個聲音從洞口傳了進來。蕭魚臉色蒼白,往兩側看了看,摸到一塊石頭,立刻牢牢攥在手中,雙目緊緊盯着洞口。

聲音越來越近,蕭魚心跳如鼓,緊張的舔了舔幹裂的唇瓣。火光跳躍,有火星子從活動中濺了出來,濺到了那個進來的、黑黑的身影之上。

高大、漆黑,悄然無聲……蕭魚心中恐懼,看到那雙踩在地上的黑色腳掌,一下子就想到了林中野獸,立刻将手中的石頭扔了過去。

“啪”的一聲,石頭落地。

蕭魚擡眼,便看到身邊站着一個身影……大概是一個人影,可是她不敢肯定,他究竟是不是人。 是個男子身形,比她骁勇善戰的武将父親還要高,四肢肌肉噴張,胸膛健碩,古銅色的皮膚,已是深秋,只下面穿了條破舊的褲子。

不是野獸,蕭魚緊繃的身體稍稍有些放松,目光落在面前男子的身上,見他長着濃密胡須,半張臉都被胡須擋着,根本看不出他的面孔來。只是他的鼻梁挺拔,眉毛濃黑,眼睛漆黑,還是形狀極好看的鳳眼。 看着打扮和模樣,好像是這山中野人。

野人雖是人,可這前面還有一個“野”字,亦算是半個野獸了。蕭魚還是防備,卻見他忽然俯下身來。 蕭魚吓得花容失色,下意識就往後面躲。挪了一會兒,便看到這面前野人,彎腰,将手中捧着的果子放在了她的身邊……

他的雙手寬大粗糙,掌中的果子紅通通,幹淨清香自他掌中滾落。有一個,轱辘轱辘,一直滾到蕭魚的手邊。 手指碰觸到了冰涼的野果,蕭魚的手動了動,擡頭看了看他的臉,再低頭看了看這果子。

是給她送吃的……

是他救了她??

蕭魚再次擡眼,看着面前高大的野人,見他安靜的站在自己的面前,不曾發出任何聲響。而後他就轉身,彎腰蹲在火堆旁,給火堆加柴。

他好像很擅長燒火,很快火堆就越少越旺,照得山洞內亮堂堂的,蕭魚的四肢也漸漸恢複一些暖意。 蕭魚坐在,呆呆看着地上的野人,咬了咬唇,小心翼翼的下去,走到他的身邊。

他赤着上半身,左肩上有一道傷痕,有血滲出來……蕭魚的手攥了攥,想到她剛才糊裏糊塗砸過去的那塊石頭,大概是剛好砸到他的肩膀上。她并非是非不分之人,立刻從懷中掏出絲帕,彎腰,将絲帕輕輕拂在他的肩膀上。 玉白纖細的手指,與他深色的皮膚産生鮮明的對比。她一碰,野人就立刻轉頭,眼睛一下子對上她的。 他的眼睛有光,帶着獨屬于動物的獸性……敏銳、警覺、野蠻。

蕭魚心“砰砰”直跳,有些被吓到。

直愣愣的對着他的目光,幾乎忘了反應。

很久,才漸漸找回自己的聲音,顫着聲,輕輕開口道:“對……對不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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