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一點貪歡
暴雨如注。
這是近三年來,霞照市最大的一場雨。天氣預報貼心的提醒,不宜出行。
但餘歡必須要走。
或者說,逃。
她只帶了重要的證件并兩件衣服,急匆匆地背着雙肩包往外面走。
費力地撐着一把大黑傘,二十四骨,結結實實,傘柄處刻着一個桑字。
桑,是她的小名。
一起長大的人都叫她小桑,唯有祁北楊愛叫她桑桑。
風疾雨斜,風吹起了少女飛揚的裙擺,淡淡的黃色,如同蝶翼般張開,被雨水打濕,又貼下來。
她赤、裸的小腿上還留有紅痕,那是兩天前祁北楊捏出來的,至今沒有消散。
祁北楊從來不懂什麽叫做憐惜。
餘歡費力地走出了這幢幽深的庭院。
門外,是管家為她叫的車。
在即将踏出門的那一刻,餘歡的胳膊忽被人用力往後拉扯,吃痛,雨傘直直地落在地上,沾上泥水。
餘歡臉色蒼白,驚懼地看着眼前的男人。
男人身形高大,高定西裝上一絲褶子也沒有,眉眼深邃,鼻子高挺,極為英俊标志的一張臉。右眼尾下,是一粒不大不小的痣,平添一份慵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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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樣好看的一張臉,在餘歡眼中,與惡魔無異。
祁北楊。
餘歡難以抑制地發抖,唇瓣盡失血色。
祁北楊死死地扣着她的手腕,另一只手輕輕撥開她臉頰旁一縷濕漉漉的發,聲音中帶着涼薄的笑意:“桑桑,你想去哪兒啊?”
……
餘歡猛然睜開眼睛。
那種近乎窒息的感覺逐漸消散,新鮮的空氣重新回了這具身體之中。
她劇烈地喘着氣,仿佛重活了過來。
窗子沒關,飄進來幾縷淡雅的花香。餘歡租住的這個小區有些年頭了,二樓,朝陽,樓下種了滿院的薔薇,從她住進來那天起,一直開到了現在。
餘歡花了兩分鐘的時間,才使自己冷靜了下來。
閉一閉眼,她又做噩夢了。
距離她從祁北楊處逃離,已經過去一個月了。
現實比夢要好的多,餘歡成功坐上車,離開了霞照市。
大概是過于恐懼,這一個月來,餘歡依舊時常夢到自己被祁北楊捉回去的情景。
離開祁北楊後,餘歡把手機卡什麽的全換了一遍,更是不敢踏進霞照市區一步。
就連這次主校區組織的彙演,她都找了個借口沒參加。
為此,趙玉沒少找她談話。
餘歡下了床,被褥柔軟而溫暖,是她喜歡的淺杏色。房間不大,但處處收拾的幹淨整潔,這是她的小房子,是她的避風港。
不像祁北楊的房間,大,空曠,處處散發着冰冷的氣息。哪怕空調溫度再适宜,被褥再軟,餘歡躺進去,肌膚都是冷的。
祁北楊對她的執着與愛戀,近乎病态。
而現在,餘歡終于擺脫了他。
洗漱完畢,餘歡穿着拖鞋穿過客廳,往廚房的方向走去,預備給自己煮碗面吃。睡裙口袋裏的手機響起,她一頓,拿出來,垂着眼睛看屏幕上的號碼。
松了一口氣。
是趙老師。
趙玉聲音急促,讓餘歡現在就趕緊過來主校區——晚上主校區彙演,有一段芭蕾系的群舞,《胡桃夾子》中的節選。還有一段獨舞,原本定了由宋悠悠來跳,誰知道宋悠悠在今早晨扭傷了腳,只能臨時換人。
趙玉第一個想到的就是餘歡。
這個角色,原本就是想讓餘歡來跳的。相貌身姿,她都是頂尖的,雖說是大二的學生,但能比的上她的人并不多。
餘歡連連推辭:“老師,我最近有些不太舒服——”
“餘歡!”趙玉聲音嚴厲了些,打斷她的推辭,“現在是特殊時候。”
一年一度的夏末彙演,歷來是學生們表現的時候,這是趙玉第一次帶隊,餘歡當然知道這對趙玉來說意味着什麽。
餘歡咬咬唇,最終點了頭:“好的,老師,我馬上過去。”
餘歡租住的房子在長錦區,公交轉地鐵再轉公交,花了接近兩個小時,才到達了主校區。
南影大的文體館大小僅次于省劇院,大大小小的舞蹈比賽經常在這裏舉辦,以前餘歡沒少來過這裏,對這裏了如指掌。
她徑直去了後臺,宋悠悠已經送去醫院了,趙玉迎面上來,将芭蕾服遞給她,不由分說地推她去更衣室:“先去拉拉筋,自己練練,下午只彩排一場,晚上五點就要上了。”
餘歡的這段舞,就排在第二位。
餘歡來的急,沒有吃早飯,只喝了包純奶,涼涼的,滑入胃中,至今仍暖和不起來。
換好練習的衣服,餘歡推開了排練室的門。
悠揚的音樂仍放着,真正在跳的沒幾個,大多數是在閑聊。
餘歡推開門,談話聲低了低,同學們轉臉看看她,沒什麽表情,繼續聊天。
仿佛餘歡只是個空氣。
只有韓青青驚喜地撲過來,抱住了她:“嗚!歡歡你終于來了啊!”
喜不自勝。
因着祁北楊的關系,餘歡在學校裏幾乎交不到什麽朋友——祁北楊的獨占欲到了令人發指的地步,別說異性朋友,就連同性的,都不允許她多交。
餘歡幾乎沒有社交。
大一上半學期還好一些,祁北楊那時并未完全展露本性;可自從做了他女友之後,祁北楊不僅強制性為她辦理了退宿,也開始管控起餘歡的行為。
餘歡感覺自己不過是他豢養的一個寵物罷了。
不是沒有提出過離開,但……
還好,都過去了。
她還年輕,還有機會補救。
餘歡捏了捏韓青青的臉頰,微笑着打趣:“瞧瞧,見了我比看見你男票都親熱,也不怕人吃醋啊。”
韓青青滿不在乎:“放心,他心大。”
餘歡沒有和韓青青聊太久,晚上的彙演很重要,她既然答應了趙老師過來,就一定要做到最好。
絕不會給她丢人。
韓青青與餘歡在一起,悄悄說着八卦:“你知道嗎?趙錦桑又換男朋友了。”
趙錦桑是同班同學,新入學的時候曾經弄過一次什麽校花選舉。網絡投票制的,前幾天,餘歡一路遙遙領先,到了最後兩天被趙錦桑反超。
最終這校花的頭銜也落在了趙錦桑的頭上。
不少人私下裏議論是趙錦桑刷票,餘歡倒不以為然,一個名頭而已,不能吃不能喝的,沒必要争奪。
她對趙錦桑沒什麽想法,趙錦桑卻很不喜歡她。
韓青青特別不喜歡趙錦桑那個驕縱的模樣,更喜歡沉默低調的餘歡,後來也不止一次地說起過校花投票這事。
餘歡一笑置之。
因為文藝彙演排練的事情,韓青青已經有一周沒瞧見餘歡了,不住地吐槽:“說起來也是人趙錦桑能耐啊,腳踏兩只船,一邊和金學長柔情蜜意,一邊又傍上了大款……”
餘歡輕聲提醒:“青青,少說這些,不太好。”
韓青青滿不在乎:“反正趙錦桑也沒少傳咱們倆壞話,這叫禮尚往來!”
聲音嘈雜,在這間排練室中的,除了餘歡,其他都是第一次參加彙演;難免心情激動,通過聊天來放松一下。
韓青青說:“我那天瞧見了趙錦桑男友,只一個側臉,嘿,你還別說,挺帥。聽說姓祁,叫什麽楊還是柳來着……”
韓青青仍沉浸在回憶中,并沒有注意到,從她說出這句話後,好友的嘴唇瞬間褪去了血色。
餘歡萬萬沒有想到,會從自己朋友的口中再次聽到這個名字。
幾乎是瞬間,她想到了祁北楊的那雙手,修長,骨節分明,力氣極大,抓住她,如同抓住一只小麻雀。
夢裏的場景出現在眼前,那麽清晰,餘歡的手腕隐隐作痛。
冷靜,她要冷靜。
竭力使自己不去多想,餘歡将注意力集中在面前的鏡子上。
不要再想了,那個人腦部受傷,又有忠伯幫忙掩蓋……再記起她的可能性微乎其微。
韓青青說:“難怪趙錦桑這幾天在朋友圈曬包曬的這麽頻繁,哎,說起來也是她命好,現在多金又帥的男人可不多了。”
餘歡臉色蒼白,只是應了一聲。
祁北楊才不是什麽良人。
他是一只披着人皮的狼,餓狼。
不過,既然他新找了趙錦桑做女朋友,那她現在是不是更安全了點?
這麽自我安慰般想着,餘歡心情才稍稍好了一些。
陽光透過玻璃窗,在木地板上投下金燦燦的光,餘歡深深呼吸,告訴自己,一定要好好的生活下去。
離祁北楊遠遠的。
下午五點鐘,南舞大文體館。
彙演時間已經到了,前排正中的座位依舊是空着的。
主要負責人周主任坐不住了,低聲詢問旁邊的小個子。
小個子跑出去打了個電話,又跑過來:“鐘助理說,祁先生已經在路上了。祁先生說他就過來瞧瞧,不上去講話,讓先開始,不用等他。”
話雖這麽說,誰敢不等?
只苦了後面的人員,硬生生拖了半個小時。
後臺人員不清楚發生了什麽,只猜可能是哪一位領導遲到了。
餘歡換好了衣服,重新檢查一遍鞋子和妝容。
确認都沒有問題之後,她閉着眼睛,在腦海中過了一遍動作。
這套獨舞是《巴赫的最後一天》,有原版珠玉在前,後來者極少有能夠跳出那個氣質來。
旁側是趙錦桑姐妹團,她們在壓低了聲音說着什麽,都已經入不了餘歡耳朵了。
“……聽說你男友今天來看你?”
“真好呀,錦桑。這樣帥又貼心的男人真的不好找呀……”
……
趙錦桑在一片奉承聲中,不免也有些飄飄然了。
她自然不會告訴眼前的這些人,實際上,她與自己的“男友”統總也不過見了兩面,吃了一次飯而已。
趙錦桑享受着別人的羨慕。
今晚上,祁北楊能過來也出乎她的意料,畢竟,趙錦桑只是個伴舞。她也知道自己斤兩,絕不是跳的最好的那個,身材也不是最好的,至于相貌——
若是餘歡今日不來,便沒有能夠及的上她的。
偏偏她來了,還表演這一段獨舞。
之前有個令她很不舒服的說法,說趙錦桑是低配版的餘歡。兩人身材相仿,臉型也相似,都是柔和的鵝蛋臉,也都擁有一雙桃花眼。
不同的是,餘歡更白,更柔,五官更加精致。
雖然趙錦桑不喜歡,但她也不得不承認,論起姿色來,她是不如餘歡的。
正發愣,旁側有人拉了她一下,原來領導致辭和報幕已經結束了。趙錦桑這才回過神來,随着同學上了臺。
幕布揭開,她眼睛始終盯着最前排的位置。
一眼就看到了祁北楊。
他一絲不茍地穿着正裝,面容嚴峻,氣質清冷。
在一衆中年人之間,格外的矚目,仿佛會發光一樣。
只可惜,祁北楊沒有在看她。
他懶懶散散地坐着,手裏拿着個小東西,漫不經心地瞧着臺上的人。旁側的人同他說了些什麽,他唇邊始終挂着溫和清淡的笑。
越是這樣無情,越是動人。
事實上,祁北楊根本就不知道臺上的這些人,哪一個是趙錦桑,也不知道,趙錦桑有沒有上場。
他只是聽管家說,趙錦桑小姐今晚有一場彙演。
畢竟是男女朋友,祁北楊便過來看了看。
只是再一次失望地發現——如今的他對趙錦桑,是一點興趣也沒有。
不可思議,為什麽周圍人都說他對趙錦桑一往深情,連昏迷的時候都在叫着“桑桑”?
如果真的那樣癡迷趙錦桑,那現在自己應該能一眼就從人群中認出來她吧。
而現在,祁北楊看着臺上一模一樣身着白裙的少女,只覺是一個模子裏刻出來的。
祁北楊不懂芭蕾,也提不起興致。
等到這場舞蹈結束,幕布落下,他按住扶手,想要離開。
幕布緩緩升了上去,舞臺正中央,出現了一個淺藍色的身影。
只一個剪影,小腿線條流暢,柔腰不堪折,脆弱而纖柔的美。
祁北楊又坐了回去。
說不出那種感覺,像是幹渴的旅人在沙漠中長途跋涉,突然瞧見了一方綠洲;又像是饑腸辘辘的的野狼,忽然瞧見面前有了一只斷了腿的白兔子。
祁北楊腦海裏閃過一句話。
就是她。
他也不清楚自己為何這樣想,但這個念頭愈發強烈起來。
還未看清她的臉,祁北楊一顆心已經開始悸動。
熟悉卻又陌生的矛盾感覺。
祁北楊稍稍坐正了身體。
他決定,看完這一場再離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