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玉墜通過一根細絲線吊在厲蘭妡白皙的脖頸上,應婕妤輕輕将其掂起,借着陽光細細瞧着,“這塊玉成色尚可,看着卻有些年頭了,邊角磨損得厲害,似乎不大像陛下新賞你的東西……”她那雙沒精打采的眼睛裏難得射出銳利的光。

厲蘭妡怯怯的不敢擡頭,“此物是嫔妾從家中帶來的……”

“哦,原來如此,本宮只是奇怪你為何這樣珍視,日日戴在胸前,又仿佛不願人知道。”應婕妤再看了一回,忽然露出古怪的笑意,“瞧這塊玉的式樣,不似女子尋常佩戴之物,反而像男子常見的扇墜子……”

厲蘭妡愈見驚恐,連連叩首,“娘娘饒命,娘娘饒命!”

“你怕什麽,本宮又不會将你怎樣,只是想聽一句實話。”

厲蘭妡幾番聲啞,終于勉強吐露出來,“實不相瞞,此物乃嫔妾表兄相贈之物,嫔妾與表兄自幼一處長大,彼此情……情誼匪淺,後來因為家中變故而進宮,從此再無相見之機。嫔妾自知此生已在紅牆之內,不敢另作他想,留着這塊玉,也只是作為念想而已……”

想不到有這樣一段青梅竹馬的故事,應婕妤見她涕淚漣漣,神情不似作僞。一番思忖後,她小心地将那塊玉放回,溫然扶着厲蘭妡的肩膀起身,“你放心,此等事不足為外人道,本宮會替你保守這個秘密。”

厲蘭妡又是驚喜又是感激:“娘娘……”

應婕妤不複方才的咄咄逼人,竟像換了一個人般,“你從前服侍本宮也算盡心,如今雖然出息了,這份情本宮不會忘記。宮中真情難得,從此,你我二人尚需相互扶持才好。”

厲蘭妡腼腆地應了聲“是。”

她在原地凝望了片刻,等應婕妤扶着瓊枝去遠,厲蘭妡才重新挪動步子。忽見前方一個滿頭珠翠的婦人冉冉過來,站在她跟前不動,似有意攔住她的去路。

厲蘭妡定睛一看,原來是韋淑媛,她忙屈膝請安。

韋淑媛紅唇微揚,牽起一抹嘲諷的笑意,“瞧厲妹妹多有能耐,三言兩語就把應婕妤哄轉來了,當真生得一張巧嘴。”

厲蘭妡羞澀道:“嫔妾與應姐姐本無嫌隙,只是有點小小的誤會,解釋清楚就沒事了。”

“小小的誤會?”韋淑媛尖聲笑道,“眼看着伺候自己的卑賤宮人飛上枝頭,與自己平起平坐,這也叫小誤會?應婕妤面軟心活,本宮可不會輕易上你的當。方才本宮遠遠地沒瞧清楚,卻很知道定是你使了什麽詭計,甜嘴蜜舌地說動了她,果然出身卑微的人性子也下賤些,什麽都做得出來!”

厲蘭妡不在意她的侮辱,卻懶得聽這些廢話,施了施禮道:“娘娘若沒有旁的吩咐,嫔妾就先告退了。”

她一動,韋淑媛立刻喝道:“慢着。”

厲蘭妡只得停下腳步,機械地轉了個身,那股不耐煩險險透到臉上來。

韋淑媛冷冷地看着她,“跪下!”

她以為她算老幾啊?厲蘭妡忍着氣道:“嫔妾不知所犯何事,要遭娘娘如此責罰?”

韋淑媛身邊的宮人是馴熟了的,早有兩個人趕上前,抓住厲蘭妡的肩膀就往底下摁。厲蘭妡幾番掙紮,終究氣力不繼,還是老老實實地跪在地上。

韋淑媛蓮步輕移,居高臨下地俯視她:“你沒錯,可是在這宮裏,比對錯更要緊的是尊卑,你須看清楚自己的地位。即便如今你成了陛下的更衣,也不過是一個小小的更衣。本宮要你生,你不得不生;本宮要你死,你也得乖乖地死。你最好明白這個道理。”

她施施然離去,臨行前向那個看守的內侍道:“小順子,給本宮好好看着她,不跪足半個時辰,不許她起身。”

這一條小徑鋪的盡是嶙峋的鵝卵石,原是為防滑之用,現在卻成了折磨人的刑具,比之平地艱難百倍。

才跪了一刻鐘,厲蘭妡就覺得受不住,她本想偷個懶,看了看旁邊小順子那張死人面具般的白臉,終究還是打消了這個念頭。

其時已近深秋,禦花園也帶了一股蕭瑟的秋意,厲蘭妡直挺挺地跪着,任憑冷風循着衣領的縫隙鑽進去,髒腑都覺得一陣冰冷。她想大概這就是宮中的日子,除了熱,就是涼,中間沒有過渡。

終于跪足了時候,小順子板着一張臉回去複命,厲蘭妡也顫顫巍巍地起身,她覺得自己路都走不穩,還好,還好——她看見蘭妩飛奔着向這邊過來,她從未像現在這樣喜歡這個小姑娘。

她從慈頤宮出來,先打發蘭妩回去,蘭妩左等右等不見她回宮,心急之下才尋了來。見到厲蘭妡這般模樣,蘭妩自然十分詫異,不禁問東問西地說個沒完。

厲蘭妡攙着她的肩膀,卻沒有回答她——或者說疲倦得不知先回答哪一句才好。她看着天邊那個大而模糊的東西,火紅的一團沉沉向下墜去。舊的太陽落下去,明天還會有新的升起,它永遠是同一個——人卻不同。

厲蘭妡忽然覺得韋淑媛的話竟有幾分道理,在這個封建王朝中,尊卑地位的确是要緊的。她無法改變整個系統的設定,只能努力使自己爬得更高,最終逃離。韋淑媛此舉未嘗不是出自幾個高位嫔妃的授意,多半是甄貴妃,也許還有其他人。而她唯一能做的,只有超過她們的地位,成為人上人。

她忽然覺得自己很需要一個孩子。

回到幽蘭館,天色已擦黑了。蘭妩扶着她到床邊坐下,道:“你餓了吧,我去命小廚房準備膳食。”

厲蘭妡無力地擺了擺手,“我沒胃口,不必費事了,先去讓廚下準備熱水吧,我得好好泡個澡。”

“可是……”

“照我的話去做。”

晚間蕭越過來,卻不見厲蘭妡出來迎接,連喊了幾聲後,只有擁翠出來回話:“啓禀皇上,我們主子正在寝殿中沐浴洗身,現下不宜見客。”

蕭越的臉色不怎麽好看,他沒說什麽,徑直朝屋裏走去。擁翠既不敢攔,也不好攔的,只能在一旁幹看着。

蕭越推門進去,就見屋內白氣蒸騰,如同山間籠罩的雲霧。正中豎着一只大木桶,水幾齊桶沿高,裏頭坐着一個雪膚烏發的女子,香肩微露,眉目如畫,此時看來竟有幾分出塵脫俗的韻致。

蘭妩在一旁持着木勺為其淋水,她先瞧見蕭越,正要行禮,厲蘭妡已覺出異樣,她淡淡道:“阿妩,你先出去吧,這裏不必你伺候了。”

蘭妩吐了吐舌頭,悄悄出去,随手将門掩上。

厲蘭妡猶自悠閑地泡着澡,并不回頭看這位夫君,“陛下怎麽這時候過來了?請恕臣妾不便起身迎接。”

蕭越哼了一聲,“你倒很有閑情逸致。”

“臣妾生性疏懶,懶人都是貪圖享受的,盡力使自己快活,怎麽陛下的聲音聽起來似乎不大愉快?”

“朕一向忙于政務,自然不似你這般逍遙,至于不愉快,卻是因為剛剛聽說了一件秘事。”

“哦,不知是什麽事?”厲蘭妡好奇地轉過身,将下巴磕在桶沿上,兩只玉臂柔柔伸出來,大有洗耳恭聽的架勢。

“說來也巧,還是你之前那位主子應婕妤告訴朕的,她說……”蕭越忽然瞥見厲蘭妡雪白的頸項間露出一抹綠痕,仿佛有什麽東西挂在上頭,他心頭疑雲乍起,三腳兩步上前摘下,抖抖索索道:“應婕妤說的果然不錯。”

“應婕妤說什麽了?”厲蘭妡仍是一副無辜的模樣。

“你還抵賴!”蕭越幾乎抑制不住胸中的憤怒,他将那東西牢牢握在手裏,恨聲道:“你果然戀着旁人,将你倆的信物看得這般重要,連浴身都不願摘下!”随即将應婕妤的話一五一十說個罄盡。

厲蘭妡仍十分冷靜,沒有半點驚慌失措的模樣,“陛下便這樣相信應婕妤的言辭,卻不願意相信臣妾?臣妾在陛下眼裏便是這樣一個不可信之人?”

蕭越不說話,只恨恨盯着她,意思大約是默認。

“臣妾明白了,”厲蘭妡不怒反笑,笑容裏卻帶着一分苦澀之意,“陛下既然認定這是信物,何不仔細瞧瞧,臣妾相信,您會比臣妾更清楚它的來歷。”

蕭越半信半疑地攤開手心,瞬間變得愕然:“怎麽是這個東西?”原來那塊翠綠色的扇墜,正是他原來折扇上的一部分,跟了他許久,他自然最熟悉不過。

厲蘭妡澀聲道:“陛下還記得那日在興陶館前面的涼亭中,您教臣妾練琴麽?這塊玉正是那日您掉在亭中的,卻不料被臣妾拾得。”

蕭越當然記得,他還記得當日眼前這個女子試圖誘惑他,他用折扇勾起她的下巴——她有一個生得很好的下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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