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梅才人為人溫厚誠篤,偶爾卻也喜歡說點閑話,當下她悄悄向厲蘭妡道:“肅親王早就過了成家立業的年紀,卻至今未肯娶妻,單在府中蓄着幾個美妾,為了這個,太後娘娘很是不喜呢!睿王跟這位兄長最為要好,生怕把他也帶累壞了。”

厲蘭妡便知她說的年紀稍長的那位,看着總有二十來歲,雖號為“肅”,身段面貌倒偏向風流蘊藉,一雙微狹的桃花眼裏總帶有三分醉意,面白如玉,唇薄如紙,無疑是個多情的人物。

睿王則是坐在他身旁的那位,才十幾歲的模樣,身子卻很壯健,是勇武的少年人,到了戰場想必也能有點虎氣,但不知頭腦充不充足。

別人說話,厲蘭妡總不好不睬,她掩口道:“想必肅親王的眼光高得很,一般的他興許瞧不中。”

梅才人撇了撇嘴,“我看未必,肅親王風流成性,在外邊的名頭可大着呢,縱然好人家願意将女兒許給他,他也未必肯娶回去——家裏多了個王妃,難免受了牽制,不得自在。”

這位梅才人對男子的天性倒看得很透,厲蘭妡莫名覺得親切,吃吃笑道:“姐姐慣會說笑的。”她忽然發覺蕭越的目光有意無意向這邊瞟來,忙住了嘴,裝出正襟危坐的模樣。

晚宴自有一套例行的流程——冗長乏味的流程。先有太後照例寒暄幾句,蕭越木着臉致辭,衆人齊聲祝賀,接着便是一輪敬酒,然後再是一輪——厲蘭妡只稍稍抿了幾口,其餘的悉數折進袖裏。

宴至半酣,甄玉瑾忽笑盈盈地起身,舉杯提議道:“陛下,如此幹飲難免無趣,不如想點別的樂子吧!”

蕭越并不看她,“歌舞待會就呈上來。”

甄玉瑾半帶撒嬌地說:“宮中的舞姬總是那些,式樣也不多,毫無生趣……臣妾倒是有個主意,咱們這些姐妹多半受過禮樂的熏陶,或有一技在身,趁着今日高興,不如由衆姊妹大展奇才,各人擅長什麽,也讓諸位賓客見識見識,圖一樂可好?”

厲蘭妡暗暗稱奇:這甄玉瑾也是奇思妙想,豈有天子宮嫔當衆獻技以娛賓客的,搞得像青樓的老鸨賣弄手段招徕客人似的。不過她主動提起這一出,想來其中必有什麽關竅了。

蕭越沉着臉未肯答話,太後先笑着說道:“到底是小孩兒脾氣,貪圖新鮮,也罷,就依你吧。”她輩分居長,将在座諸位都視作小孩子,衆人也沒有話說。

有了太後的許可,事情便好辦了。衆妃嫔依序抽簽,接着便各自上臺表演——其中或者有什麽手腳也未可知。

厲蘭妡也大開了一回眼界,這些大家閨秀不管性情如何,一身的本領都過硬,諸如賈淑妃的琴、霍夫人的簫、傅妃的劍舞、聶淑儀的畫、楚美人的詩等等,放在現代也不差。看來從小的藝術陶冶的确很有必要,厲蘭妡就吃虧在這一點。

甄玉瑾出場已接近尾聲——她早早地便找借口出去更衣,以便有充足的時間準備。

美女現身都是需要陪襯的,先有兩列翠衣宮女徐步而入,在巧妙的舞姿變換下,圍成一圈又一圈的圓,繼而弓下身,青絲秀發俱朝向內,外人看來只見衣裳卻不見人影,那衣裳仿佛會法術一般,在空中飄飄蕩蕩,有一種凄蒙迷離的韻致。

唯有那一點一點的顫動看得出裏頭裝着活人,那顫動仿佛也有規律可循,遵循美學的布局。衣裳層層疊疊,像碧青的荷葉擁聚在一起,微風緩緩吹過,衣上的皺襞便成了青色的波紋。

波動越來越強,終于到了撐不住的一點,從萬片荷葉的中心箭一般竄出一朵白蓮,原來是一身白衣的甄玉瑾。她姿容清麗,在荷葉上婷婷而舞,絲毫不覺得擁堵,游刃有餘。

她一向以濃妝示人,雖然美豔,看久了也覺膩味;如今驟然換了一種形象,衆人的目光便都叫她吸引去了。當然,厲蘭妡很清楚,她絕非不施脂粉,只是淡掃蛾眉罷了,自然了,那些蠢男人是分不清淡妝與無妝的區別的——說她嫉妒也罷。

甄玉瑾越舞越快,越舞越歡,像一朵碩大的雪花在空中盤旋,最終化成一灘柔柔的水,沿着寬闊的荷葉漫到殿前。仿佛一個趔趄,她在蕭越的桌案旁頓住腳步,優美地仰着頸,如同天鵝之舞。

扮演荷葉的宮人慢慢退到殿外,場上只剩甄玉瑾一個,她重新加快舞步,旋轉,旋轉,旋轉,那件白衣無風自落,露出裏頭鮮紅的舞服。甄玉瑾的動作漸漸變慢,最後以一種奇異的姿勢凝滞住——地上白衣如雪,她則似一株紅梅昂然立在雪中。

在剎那的沉默之後,衆人皆報以熱烈的掌聲,連厲蘭妡也不禁贊嘆:此女白衣若仙,紅衣豔烈,的确是罕見的美人。

幾個王爺的目光俱膠着在她身上,甄玉瑾只做不知,眉梢眼角卻露出得色,她斂衽施禮道:“臣妾失禮了,還請皇上莫要見笑。”

蕭越真個沒笑,聲音也一如既往的平穩:“愛妃的舞姿真如天人也。”

甄玉瑾大概早就習慣他的面癱,不以為意,輕輕走到厲蘭妡案前道:“厲妹妹,該你了。”

衆人都知道她是雜役房的使女出身,家中也自貧寒,自然不可能學過什麽才藝,不過看一場笑話而已。厲蘭妡當然也不會蠢到真出來獻醜,彈琴她固然一知半解,且有賈柔鸾珠玉在前;至于寫字……她那筆字勉強能見人,說到優美還差得很遠。

厲蘭妡思量一回,赧然笑道:“嫔妾愚鈍,無可獻醜。”

“今日諸位妹妹俱不推脫,厲妹妹又何須膽怯?倘若厲妹妹一定不肯,就請照規矩罰飲三杯。”言笑間,甄玉瑾已慢慢斟上一杯酒,看來她打定主意不放過厲蘭妡。

厲蘭妡仍道:“請恕嫔妾難以從命。”

甄玉瑾的眉毛斜斜往上一挑,“怎麽,妹妹既不肯表演,也不肯領罰,是存心不把我這個貴妃放在眼裏麽?”她左手執起酒壺,打算往厲蘭妡嘴裏硬灌,以洩心頭之恨。

“娘娘誤會了,”厲蘭妡穩穩地看着她,眼裏殊無畏懼,“嫔妾不能飲酒,只因嫔妾有孕在身,恐傷及腹中胎兒。”

“什麽?”甄玉瑾心頭大震,一壺酒險些潑在自己身上。

厲蘭妡一字一頓地道:“嫔妾,有了身孕,不宜飲酒。”

她這句話說得清清楚楚,衆人都聽在耳裏,蕭越霍然從座上站起,滿目喜色:“蘭妡,你說的是真的麽?”

厲蘭妡蓄起滿滿的笑意,“臣妾不敢撒謊,陛下若是不信,大可請太醫查證。”

蕭越快步走到她身前,執住她的手上下細看,完全有別他平日不動如山的形象。他細細問道:“大約有多久了?”

厲蘭妡忽然變得嬌羞起來,“回皇上的話,已經一個月了。”

一個月,那也就說,差不多才出月子就又懷上了,這狐媚子的運氣可真是好!甄玉瑾只覺得一口氣堵在胸腔裏出不來,她一路扶着桌案,踉踉跄跄回到自己的座位上,也沒有人來扶她——剛才她還是滿場的焦點,現在卻被一個未出世的孩子輕而易舉地打敗了。

諸位王爺察言觀色,都起身祝酒,“恭祝皇上得此佳訊!”

蕭越也都一一含笑飲盡,待回到座上後,他便向太後道:“母後,如此佳節得此喜訊,實乃吉兆,朕想,晉厲才人為美人,以彰其喜。”

太後笑意模糊,“厲才人乃有功之人,受到獎賞也是應當,就依皇帝的意思吧。”一面看着淑妃等人:“瞧瞧厲美人多有福氣,你們哪,都該向她學學才好。”

厲蘭妡連忙謝恩,順便謙遜了幾句,她悄悄觑着,諸位妃嫔的神色都不怎麽痛快,那笑意也勉強得很。尤其是甄玉瑾,她連衣裳也忘了換,還穿着那身殷紅的舞服呢。厲蘭妡注意到她投向蕭越的目光也帶了一撇恨意,她想這位女士大概會錯意了,不是蕭越啪啪啪的技術高,而是她的體質好,僅此而已。

那位俊美的肅親王乜斜着一雙醉眼,遙遙向這邊致意:“臣恭祝厲美人早得貴子,為皇兄綿延後嗣。”

厲蘭妡恭敬舉杯——裏頭已由蕭越吩咐,将甜酒換成了果汁,她含着得體的笑意道:“謝王爺。”她不過是一個小小的美人,肅親王卻是太後的親子,如此舉動對她自然是一種莫大的體面。

任何人,只要跟她有過言語或行動的往來,厲蘭妡都要細細考究一番,看能否得出有用的信息。當下她以袖掩面,悄悄觀察對方的動靜,卻見肅親王雖然面向這邊,目光卻漫不經心地朝上首瞟去——那裏坐着一身紅衣的甄玉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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