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7章

須臾, 太後拖着虛弱的步子從興陶館出來,目光如炬地看着厲蘭妡,“你說太皇太後病重?”

厲蘭妡坦然擡起眼睛,“是。”

太後盯着她瞧了半晌,勉強相信她的話, 扶着伏姑姑的手緩步行去。

至繡春館,可巧蕭越從裏頭出來, 見到她便是一愣,好歹點了點頭道:“母後快請進去吧, 皇祖母正在等您呢。”

進了內殿, 太皇太後的詫異簡直掩飾不住, “你怎麽過來了?”

一聽此話,太後就知道自己為厲蘭妡所騙, 心下大怒, 面上卻笑道:“媳婦挂念母後身子,因先頭病着, 遲遲未來探視,今日實實按捺不住過來了。”

“難為你一片孝心。”老婦人難得真心說這話, 往常總是夾槍帶棒的時候居多。

太後小心打量着眼前的婆母, 見她臉面紅潤, 不似先前蠟黃, 氣色也比以往好上許多,不禁問道:“母後您仿佛好多了,是太醫開的方子見效了麽?”她暗暗觑着, 心道照這個勢頭,這老婆子多活個十年八年也不是問題——不知道算不算好事。

“也許吧。”太皇太後顯然不想多談論自己的病,而是嘆息着将頭轉向窗外,那裏枝搖柯落,梧桐樹上僅綴了幾片葉子,孤苦伶仃地挂在枝頭,“哀家近來不容易睡得着,晚間每每想起舊日時光,想起你還是太子妃的時候,哀家對你算不上很好,言君,你會不會怨怪哀家?”

太後娘家姓崔,小字言君,如今驟然聽得雖覺突兀,她仍擠出笑臉道:“媳婦不敢。”

“敢不敢的倒是另說,哀家對你的确稍嫌苛責,皆因先帝并非哀家所出,若連太子妃都降不住,旁人更不會把哀家放在眼裏。”老婦人輕輕嘆道,“現在細細想來,哀家當時只顧着自個兒,卻往往忽略了別人的感受,真是不智。”

太後見這位婆母忽然有了自知之明,心下覺得暢快好些,索性給點面子,“母後後來對媳婦倒是很好。”

“那時因為你已為人母,哀家得顧着你的體面,可是歸根結底,哀家與你從未交心過。”太後定定地看着她,“言君,哀家很想問你一句,當初人人都以為哀家蠱惑進讒,奪走汪夫人的兒子以為己用,你是否也如此想?”

太後賠笑道:“母後太多心了,是哪個沒嘴道的在後面亂嚼舌根?”

老婦人仿佛沒聽見她的話,仍看着前方道:“不只是你,連先帝也這麽想,不管哀家怎麽掏心掏肺地待他,這塊堅冰始終難以消融。甚至後來先帝重病難起,哀家守在他床前,聽到他嘴裏一聲聲地喚的也是他死去的親娘,而非哀家……”說到後來,她居然老淚縱橫起來。

太後覺得非常局促,只能輕聲喚道:“母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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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婦人驚覺自己失态,忙別過臉揩了揩眼角,微微一笑道:“人一老總是語無倫次,想到哪裏就說到哪裏,可是言君,哀家有時候真的很羨慕你,你不止有一心待你的丈夫,還有數個親生兒女,他們個個對你盡孝,就連皇帝,為了你這位母親,舍得讓自己最心愛的女人出宮……”

太後顯然不想提及這個話題,接連嗯了兩聲,以退為進。

老婦人凝視着她,重重嘆道:“言君,不管哀家從前有如何不對的地方,哀家希望你能暫時諒解,好不好?”

“母後說的哪裏話,媳婦與您從無嫌隙,何談諒解?”太後溫煦地起身,替太皇太後掖好被子,“您好好養足身子,媳婦改日再來看你。”

她頭也不回地出去,老婦人看着她的背影嘆道:“人之将死,其言也善,不知道她聽不聽得進去。”

談姑姑在一旁勸道:“您就別操心了,好容易有了點氣色,何必管這些有的沒的呢,您就該百心不操,平平靜靜活到百歲,到時奴婢陪您一同去往陰曹地府,也省得路上孤單。”

“你的忠心哀家一直都很清楚,談英,這些年辛苦你了。”老婦人感激地抓着她的手腕,“可誰知陰曹地府是個什麽樣子,沒準哀家能在那裏遇見太宗皇帝,遇見先帝,咱們三人一家團聚,倒用不着你了。”

她眼裏含着輕渺的憂慮,“不知先帝願不願意認哀家這個母親。”

太後出了繡春館,就看到厲蘭妡安靜地垂手站在一邊,她立時大惱,伏姑姑熟知其心意,快步走到厲蘭妡身前,高高舉起手掌,眼瞧着要在她臉頰上扇一耳光。

蕭越冰冷的手捉住了她,“姑姑,您這是做什麽?”一面向太後道:“母後,您身邊的宮人都是這般不識尊卑麽?”

太後皺起眉頭,“越兒,你最好讓開,這是哀家的意思。”

她一貫的果斷作風令蕭越也産生抵觸,蕭越固執地站在厲蘭妡身邊,寸步不讓,“兒子不知厲昭儀何處得罪了母後,母後處處要與她為難,縱然厲昭儀真有不周到的地方,母後也該看在明玉和忻兒的份上,保全她的顏面。”

太後氣極反笑,“很好,你竟然為了一個女人來頂撞哀家!”她狠狠盯着厲蘭妡,眼中光芒幾能噬人,“你可知你這位心愛的厲姑娘,為了将哀家騙來此處,不惜捏造太皇太後垂危的謠言,哀家若是心狠一點,立刻就該安一個咒詛之罪,一巴掌還太輕了!”

厲蘭妡垂首不語,仿佛事不關己。蕭越少不得替她圓謊,賠笑道:“原來是為這個,母後錯怪蘭妡了。方才是朕瞧着皇祖母實在不好,所以讓蘭妡去請您過來,誰知這會兒瞧着倒好多了!”

太後氣得跺腳,“越兒!”

“母後既已知曉原委,咱們就先告退了。”蕭越拉起厲蘭妡的手,正要轉身離去,神色忽然凝重起來,“你手上這是怎麽回事?”

原來厲蘭妡五指青了一大片,連手背上也有一塊青紫色的瘢痕。

厲蘭妡柔柔弱弱地道:“也沒怎麽着,方才伏姑姑給臣妾開門時,大約氣力不繼,臣妾上去幫了一把,誰知不小心給夾到門裏了。”她說得管自委婉,真實意思旁人一聽便知。厲蘭妡也是破罐子破摔,橫豎太後不喜歡她,索性撕破臉,給她添添堵也好。

蕭越目光冰冷,“伏姑姑,你是宮裏積年的老人了,怎麽還這樣不知規矩,縱然有所為難,也沒有讓厲昭儀親自動手的道理,母後素日教你的禮儀呢?”

伏姑姑是貼身服侍她的,太後不由覺得臉上過不去,沉着臉道:“越兒,伏姑姑怎說也是一位長者,你怎能這樣步步緊逼呢?”

蕭越平靜地與她對抗,“母後,您常教導朕,立國以法不以情,怎麽到您這兒就變樣了呢?今兒您若不能給一個交代,不止朕不能心服,後宮衆人恐怕都難以心服口服呀!”

太後氣得臉色發青,越發信了兒子受到厲蘭妡的蠱惑,她狠狠地瞪了厲蘭妡一眼,見她仍是一副怯弱無辜的模樣,心下暗暗咬牙,卻只能無奈地道:“伏喬,既如此,你就在這裏跪上一個時辰吧,免得叫人說哀家徇情枉法。”

她又朝厲蘭妡惡意滿滿地笑道:“哀家待會命人送一瓶傷藥過去,只望厲昭儀你別放在心上。”

蕭越斬截地道:“不必了,朕會請太醫前來檢視,母後安心回宮修養便是。”他扶着厲蘭妡的肩膀緩緩離去,太後在後邊看着,頗覺氣惱而無可奈何。

蕭越将那幾根手指放在嘴邊輕輕吹氣,“還疼嗎?”

厲蘭妡看着他眉目間流露的關切,适時地回報以感激,“已經不疼了,多謝陛下。”

蕭越方将手放下,嘆道:“方才你何必将太後騙過去呢?明知道她老人家和太皇太後一向不甚和睦,一時也解不開,等太皇太後好些再調和不遲。”

“臣妾沒有說謊,太皇太後的确病重垂危。”厲蘭妡鄭重地說,“宮中從來報喜不報憂,陛下現在即便召太醫來問,他們也說不出什麽,可臣妾親耳聽到的絕不會有假。臣妾想,若此時太皇太後和太後娘娘還不能解開心結,豈非令兩人都抱憾終身?是以臣妾鬥膽有此一請。”

蕭越愣愣地看着她,竟無話可說。

這一晚厲蘭妡睡得很不好,也許是因為心事滿懷的緣故,一直到深夜都無法沉入夢鄉。

她輾轉的響動将蕭越也驚醒了,他探起半身,溫然執住她的肩道:“你還在擔心太皇太後麽?放心吧,太醫的話也不定都做的準的,也許明日……”

他話音未落,遠處忽然有沉重的雲板聲響起,一陣急遽的腳步聲漸漸朝這邊臨近,小安子倉促推開門道:“啓禀陛下,繡春館才來了消息,太皇太後仙逝了!”

蕭越見身旁的厲蘭妡平靜不動,以為她或者怔住了,還沒反應過來,在黑暗中伸手摸去,只覺手心一片冰涼沾濕——厲蘭妡滿臉是淚,在寂靜的夜裏無聲地流下。

棺木等一應器物早就備好,根本無需着忙。太皇太後的喪儀極盡哀榮,衆人并未表露出過多的悲傷情緒。人生七十古來稀,太皇太後已經七十大幾了,按民間的說法叫做“喜喪”,是不必太難過的。

厲蘭妡也沒有預想中那般痛哭流涕,起初她尚有一種空落落的感覺,仿佛無端失去了什麽,繼而想到太皇太後去了地府也許過得更好——假如人死了真有知覺的話。自從太宗皇帝去後,太皇太後在宮中的日子已稱不上快活,走了反而松脫。

如此一想,厲蘭妡也便漸漸淡然下來。

也許被太皇太後臨終的遺言所打動,太後的病奇跡般地好了大半,竟全權料理起太皇太後的喪葬事宜來,甄玉瑾和賈柔鸾也從旁協助。至于其他妃嫔,她們與太皇太後本就沒有太多交情,只象征性地哭了一哭,旁的竟像不與自己相幹。

只有江澄心哭得最難受,她在靈堂前披發頓首,幾乎哭出兩缸眼淚來,旁人拉都拉不住。厲蘭妡偶然上去勸一勸,江澄心反而趁人不備冷笑道:“娘娘作出這氣定神閑的樣子給誰看?太皇太後不止是嫔妾的靠山,也是娘娘的靠山,娘娘以為沒了太皇太後,您還能像從前那般逍遙無忌麽?”

她大概以為厲蘭妡是來奚落她的。

厲蘭妡從不打算與她為善,當即冷冷道:“本宮的事自有本宮料理,無需妹妹操心。妹妹這般有空,不如好好想想自己今後的路該如何走才好。”她撇開一邊的江澄心,對着棺木規規矩矩地磕了一個頭,徑自轉身離去。

死人有其該去的地方,活人的日子照樣得過。而厲蘭妡的處境分明随着太皇太後的逝世變得險峻起來。太皇太後死了不過半月,衆妃齊聚慈頤宮時——那位鄰居既然已去,太後便重新搬回自己本來的住處。

太後閑閑地抿着一口茶,恍若波瀾不驚地說起:“如今太皇太後已經過身,濟元師父留在此處也無益,不如仍舊回慈航庵去罷,免得耽誤師父清修。”

甄玉瑾擺出親切的微笑,“正是呢,厲妹妹不去寺中祈福,誰來保佑我大慶年年平安順遂呢?”

厲蘭妡着一身素色袍服,頭上僅一支素銀簪子為飾,愈顯得面容清麗,楚楚動人。她謙和地笑着:“太後娘娘的好意臣妾心領了,請恕臣妾不能從命。”

太後的眉毛斜斜往上挑起,“為何?”

“因為臣妾,有了身孕,只合留在宮中安養,不宜出行。”厲蘭妡一句一頓地說,她眼中的光芒更甚,仿佛靈堂前兩盞永夜不熄的長明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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