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7章

厲蘭妡趕到墨陽宮時,那嬌豔的美人果然痛得在床上打滾——當然說法稍稍誇張了一點。甄玉瑾披頭散發,面色慘白,像個活鬼,想來她平時養尊處優,些須苦楚都沒嘗過,這還是頭一遭,難怪經受不住。滿宮裏的侍從來來往往,一股濃重的藥味四處彌散,人人手忙腳亂,根本沒有人顧得上招呼。

也依稀有幾個嫔妃過來探望——甄玉瑾雖然平日裏為人不地道,逢到這樣緊要關頭,旁人總有幾分真心的同情。

厲蘭妡悄悄問站在一邊的聶倩柔,“甄貴妃是什麽時候發病的?”

聶倩柔蹙起秀氣的眉毛,“沒有多久,才一個時辰不到。”她謹慎地看了看四周,小聲道:“不是發病,我仿佛聽得跟霍婕妤有關。”

霍成顯?自從她解了禁足之後,為人倒是本分多了,輕易不出來礙眼,厲蘭妡都快将這個名字忘了,偏偏這一回又聽到。

她正要問個仔細,就聽到李忠高亢又嘹亮的嗓音:“皇上駕到。”一種刻意拉長了的語調,恰如電視裏所演的那般。

李忠執着拂塵裝模作樣地站在一邊,一身團龍袍服的蕭越大踏步進來,厲蘭妡忙拉着聶倩柔屈膝行禮。

蕭越在她身前停頓了一剎,終于還是走過去,氣息不勻地問道:“貴妃怎麽樣了?”

甄玉瑾先頭指定的趙太醫忙上來回話,“啓禀陛下,貴妃娘娘原本疼痛不止,微臣才開了方子,吩咐人煎藥過來,想來過一會兒就能好轉。”

荷惜扶着甄玉瑾的背,将一碗烏沉沉的湯藥小心地灌到她嘴裏,甄玉瑾服過後,果然安靜了些。

沒有人敢說話,賈柔鸾等一幹人更是乖覺無比,只有楚婕妤大着膽子問起衆人最關心的話題,“那麽,貴妃娘娘的胎像……”

趙太醫看了她一眼,迅速地答道:“陛下放心,貴妃娘娘萬幸保住了龍子。”他這話是對蕭越施加的肯定。

賈柔鸾臉上情不自禁地掠過一絲失望,厲蘭妡卻敏銳地注意到他所說的那個“龍子”,是一時口誤,還是他肯定甄玉瑾會生個男胎下來?

蕭越閉着眼點了點頭,那趙太醫又道:“可娘娘此番刺痛并非天然的不适,而是有人暗中作怪。”

蕭越倏然睜開眼,“哦?此話怎講?”

趙太醫道:“适才有人送來一盞安胎藥,恰逢微臣不在,貴妃娘娘未曾辨識便喝下去,因此引出此禍——微臣已查驗過,那碗湯藥中加了分量不輕的牛膝和紅花,若非娘娘命大,非但胎兒不保,連自身性命亦可能有損。”

衆人聽了皆是一凜,賈柔鸾急問道:“是誰幹的?”

趙太醫回頭看了一眼,荷惜仍在服侍昏睡的甄玉瑾,眼裏含悲忍淚:“是霍婕妤送來的。”

甄玉瑾從前和霍成顯來往頗密,說是她手下的喽啰也不為過,霍成顯送安胎藥自然也是巴結讨好,難怪甄玉瑾不疑心,誰能料到裏頭還暗藏玄機呢?

蕭越的臉色陰沉得似要下雨的天氣,“來人,傳霍婕妤上殿。”

事關緊要,李忠竟舍得親自跑一趟,他回來的時候已氣喘籲籲,額上更是遍布密汗:“不、不好了,霍婕妤飲毒酒暴斃了,此刻人已仙去……”

殿中人盡皆失聲,“什麽?”

連蕭越也變了顏色,“怎麽回事?”

李忠悄悄吐了吐舌頭,将背後一名小宮女拉出來,“陛下請聽此人一言。”

那小姑娘穿着一身藏青色棉布衣裳,顫顫巍巍地跪在地上,“回、回陛下的話,奴婢名叫墩兒,是貼身服侍霍婕妤的宮女,那會兒婕妤娘娘從此處回去後,就将自己關在房裏,将下人各自遣開,奴婢也受命去浣衣局取衣裳,誰知回來的時候,娘娘就已倒在案上,旁邊還有一盞打翻了的毒酒……”

聶倩柔道:“這麽說來,霍婕妤大約是畏罪自盡。”

墩兒卻堅定地搖了搖頭,“未必,我們娘娘膽子一向最小的,連殺只雞都不敢,何況自盡?且娘娘常說等哪日有機會時,想回家省親一趟,見一見父母親人,如今此舉實為意外。”

她年紀雖小,說起來話倒有條不紊,令人信服。厲蘭妡本來在心底嘲諷霍成顯為何落魄至此,讓一個乳臭未幹的小丫頭貼身服侍,如今一瞧才知确有可靠之處。

墩兒的下一句話就是沖她而來的,“還有一樁,奴婢不知當不當說……”她猶豫地看了一眼厲蘭妡,“奴婢取了衣裳回來,也沒見着旁人,唯獨厲夫人從秋宸殿旁邊的小道過去,奴婢自信看得沒錯……”

賈柔鸾面上蓄起溫靜的笑意,“厲妹妹懷着身孕,樣子的确不一般些,難怪一眼就認得出來。如此說來,霍婕妤倒未見得是自戕了。”

她這話似坐實了厲蘭妡陰謀不軌,厲蘭妡橫了她一眼,卻垂眸不語。

蕭越輕輕問道:“你在那兒做什麽?”

他雖沒有看她,厲蘭妡知道這句話是對着自己說的——他已經在疑心了。厲蘭妡心下一緊,仍整理出一副良好的微笑,“陛下相信此人的話麽?臣妾并未經過秋宸殿。”

“那麽,當時你在哪裏?”蕭越的聲音仍很輕,卻似重槌擊在她心上,被人冤枉的滋味總是不好受的。

她總不能說自己找江澄心放狠話去了,那更會引來追問。厲蘭妡努力撐住臉上的笑意,鎮定自若道:“臣妾今晨只在自己宮中,未曾出去。”她看了身邊一眼,“蘭妩可以作證。”

蘭妩忙吭吭地點頭,以示附和。

賈柔鸾的聲音既柔且嬌,完全聽不出她懷着惡意,“蘭妩是妹妹的貼身侍女,她的證詞恐怕做不得數呀!”

厲蘭妡一滞,正要反駁,忽聽一個軟和的聲音道:“那麽嫔妾的證詞呢,是否可以作數?”

還是傅書瑤,她總在最關鍵的時刻出現,厲蘭妡不清楚她為何站在自己這邊,然而她的确站了。厲蘭妡看着她袅袅婷婷地走進來,如同看到天使和魔鬼的結合體。

賈柔鸾的眼睛微微眯起,“傅夫人當時也在幽蘭館嗎?”

傅書瑤底氣十足地點頭,“正是,嫔妾當時與厲妹妹在一處,縫制些小孩子穿的衣服。”

“理由倒是很好,不過——”賈柔鸾輕輕一瞟,“傅妹妹與厲妹妹也一向交好呢!”

殿中不止她一個人這麽想,人人都知道傅書瑤和厲蘭妡來往密切,從前厲蘭妡連孩子都交給她撫育。從某種意義上來說,傅書瑤的證詞非但不能起到剖白的作用,反而更像遮掩事實的手段。

聽着角落裏的竊竊私語,厲蘭妡擔憂地上前一步,“陛下……”

蕭越卻大度地一擺手,“罷了,朕相信厲夫人。”他陰翳的眸子掃過衆人面上,“霍婕妤畏罪自戕,念其伺候朕多年,姑寬容相待,仍以婕妤禮下葬,爾等休得再提。”

厲蘭妡看着他作出這樣的決策,一顆心卻漸漸沉下去,她看得出來,蕭越的疑心未完全消去——不一定是對今日之事,可能很早就有了。

他若是選擇懲罰,那反而容易辦些,反正她用不了多久又能因産育而複起,可他偏偏表面上選擇相信,卻在一步步蠶食她的信任。厲蘭妡隐隐覺得悵惘。

也許是心髒跳動得太厲害,厲蘭妡覺得肢體都顫動起來,她足下一個不穩,幾乎軟軟地滑落,還好傅書瑤及時将她拉住——她的手臂纖瘦,卻很有力量,笑容也很給人暖陽般的感覺,“妹妹小心!”

厲蘭妡借着這股力站起來,卻在擡頭的一瞬間洞悉她眼裏凝結的迷霧,是她!

出于一種直覺,厲蘭妡意識到此事與傅書瑤脫不了幹系。無論是誰下手,衆人都會疑心到厲蘭妡身上,只有她有皇子,偏偏甄玉瑾又有了身孕,如此指向明确的事,衆人都會想到是厲蘭妡所為,真正的主使反而隐沒背後。

自然,這不過是她一廂情願的揣測而已,她不會傻到沒頭沒腦地宣之于口。于是厲蘭妡仍打起精神微笑:“多謝姐姐。”

服了藥的甄玉瑾安然入睡,衆人也都各自散去,連蕭越也回去批折子。厲蘭妡回到幽蘭館,就看到吳太醫已等候在內,她下意識地道:“吳太醫來請平安脈麽?”

“不是請脈,而是為另一件事。”吳太醫躊躇地站定,鼓足勇氣道:“微臣覺得,甄貴妃的胎像怕是……”

原來他趁适才混亂之際,悄悄取了點藥渣回去檢驗,他道:“微臣仔細看過,霍婕妤大約下了死志,那碗湯藥裏牛膝和紅花的分量加得極重,如若不出意外,那麽……”

他後半句話沒有說出來,厲蘭妡卻已經明了:如果甄玉瑾的身孕如常,被這樣的猛藥侵害,孩子多半會被打下來,可她除了腹中絞痛,孩子倒是安然無恙,這龍種為何格外堅固?

厲蘭妡慢慢道:“可是甄貴妃自有孕之後,雖不許旁人妄動,本宮記得,太後亦遣人來請過一次脈。”

吳太醫垂着頭,“夫人須知脈象本就有虛有實,更可通過藥物營造變化,如貴妃娘娘所言,趙太醫的醫術的确很好。”

這意思便是暗指甄玉瑾根本未有身孕,而是兩人聯手造出的假象,所以那藥才未起到應有的作用。

“可是你所言也只是一種可能而已,總有例外,是不是?”厲蘭妡看着他。

這倒是實話。吳太醫的頭垂得更低,“是。”

“哪怕有十分之九的把握,本宮也不能冒這個險,”出了這樁事,厲蘭妡若貿然進攻,萬一猜的不準,說不定會被反咬一口,她只能耐心等待,“且看看吧,看看甄貴妃到底能生出個什麽來。”

蕭越依舊常來幽蘭館,像他往常所做的那樣,可是厲蘭妡知道,雖然量未變,質卻變了,他對她的情意裏摻雜了些許雜質,不多,就一點點,可是一鍋老鼠屎就能攪壞一鍋粥,一點疑心就能毀掉一份純粹的感情——何況蕭越對她的感情本就不怎麽純粹。

當然,這對厲蘭妡的計劃沒有影響,她這個人永遠不會喪失鬥志,無論遇到什麽樣的困境,何況這回的事根本稱不上困境,頂多算感情上的風波——而她根本沒有感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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