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1)
更新時間:2013-11-05 14:00:04 字數:3631
夜很深了,她仍抱着膝蓋蜷坐在木條椅上。
在過去一小時裏,她一動不動地蜷着,半邊臉貼着膝蓋,眼淚順着眼角,汩汩流過鼻翼、嘴角、下巴,最後浸透了胳膊。
尉遲來遠遠看着,心裏一陣酸楚。
從蘭花小館出來,她就一直咬着唇,忍着淚,努力維持着聲音的平穩給他引路。對于之前發生的事,她只字不提,他也只好只字不問。到家以後,她就開始擦地,跪在地上,從這間屋擦到那間屋,從院內擦到院外,在他以為她終于要歇息的時候,她又開始整理儲藏室,全部做完,已是淩晨一點半。然後,她就安靜地蜷在那兒,默默垂淚。
女人果然是水做的,只是不知像她這種流淚法,會不會因為重度脫水而香消玉殒。
尉遲來摸索着走進院子。
聽到聲響,看到他影影綽綽的身形,唐一一忙用手背抹去眼淚,把腿從木條椅上放下,準備站起。只是,長久的血液流通不暢造成的腿腳麻痹讓她剛站起又跌坐回去,“嘭”的一聲響,在寂靜的夜裏顯得尤為大聲。
尉遲來問:“是一一嗎?”
唐一一輕咳一聲,微啞着嗓子應:“是,對不起,來少爺,我吵到你了。”
“沒有,”尉遲來在她對面的石椅上坐下,柔聲道,“我睡不着,你陪我坐會兒好嗎?”
“嗯。”
“一一,我有點渴,你幫我倒杯水好嗎?”
“好。”
去而複返的唐一一端了兩杯水出來,一杯遞給他,一杯捧在自己手裏大大喝一口。
“一一,天上有星星嗎?”
她擡頭望了望天,只見黑藍天幕上群星閃爍,于是應:“有,滿天都是星星。”
說完,她才想起他看不見。別人司空見慣的東西,太陽、星星、月亮、花鳥魚蟲、江河湖海、峰巒疊嶂,甚至是一點點的天光,他都聞所有聞卻見所未見。唐一一突然想起小時候讀的《盲人摸象》的故事,當她讀到盲人說大象是一條蛇一把扇子時,她笑不可抑,可是現在她一想到他也可能會給出同樣的答案,她卻再也笑不起來,只覺心酸一股股湧上來,眼淚再次奪眶而出。呵,不要說大象了,他恐怕連自己長什麽樣都不知道吧?
“一一,你的眼淚真是比星星還多呢。”
尉遲來輕嘆一聲,拉下她使勁咬在嘴裏阻止自己哽咽出聲的手背,将她帶入懷裏,輕輕擁住。
壓抑了很久的唐一一,只需要一丁點溫柔的對待,就可能引發全面失控。更何況,他的溫柔,是那麽誠摯和憐憫。
就一晚,就一晚也好。
讓她貪戀這一抹溫柔,放縱自己和他親近。
終于哭出聲的唐一一,一邊抽噎一邊含糊不清地申訴:“我、我不是,我沒有,我雖然撒過謊,可……可是,我,從來沒偷過東西,從小到大,她……她老是當着那麽多人面說我是小偷,為……為什麽,她還不放過我,嗚,她為什麽就是不肯放過我,咳——”
尉遲來輕撫着她的背,柔聲哄:“一一,你要知道,這世上總有些人不可理喻,所以,不要為了那些對你不好的人浪費你的眼淚。”
“為……為什麽,活着,是這……麽不……如意。”為什麽,這麽好的人卻沒有看世界的權利。
“生活本來就是這樣不可能事事都稱心如意啊,”他嘆,“上帝總是愛給人留下一個缺憾,然後讓人窮其一生來實現人生的圓滿。”
“是這樣嗎?”她擡起過虻睦嵫弁着他。
你呢?你的人生何時能夠實現圓滿?
“喂,芭比,醒醒!”
唐一一睜開眼時,刺目的陽光又逼着她迅速合上了眼。
天,眼睛好痛!
她揉着眼記起自己前一晚的不佳表現,頓時羞慚懊惱地呻吟一聲,把臉整個兒埋進了枕頭。
嗚,好丢臉!先是形象不佳地出現在他朋友面前,再被那個女人當衆指責為小偷,然後又歪在他懷裏哭得稀裏嘩啦,天,即使他看不見她,她也找不到臉去見他。
“喂,芭比小女傭,快起來啦,現在都十二點了,你打算睡到什麽時候。”
十二點?!
唐一一一骨碌爬起來,随着仰頭的動作,“咚”一聲撞向喚她起床的小美,小美“哎喲”一聲痛叫:“喂喂,芭比,別急,呼,天哪,痛死我了,你難道都不長肉的嗎?”
唐一一光着腳不安地站在地氈上,小美則一邊笑一邊搖頭,“好了好了,你真是膽小哎,我被撞一下又不會死。快別發愣了,你先刷牙洗臉,弄完了到客廳來找我。”
待唐一一以最快的速度梳洗妥當來到客廳,只見廳內的沙發、茶幾、躺椅、腳墩上全鋪滿了尚挂着标牌的衣服,地上則七零八落地散放着幾只鞋盒,淩亂的樣子讓她懷疑她前一天晚上到底有沒有打掃。
小美看到她身上松松垮垮的碎花五分褲以及分不出男女樣式的米色T恤,不敢茍同地“耶”一聲,搖頭不已。
“芭比,你這樣子可不行哦,女人哪,千萬不要白白糟踏了自己的天分。你以前的衣服就當家居服穿吧,以後若是出門,就穿我為你配的這些。你也知道,阿來看不見,你倆單獨在一起時,随便你穿成什麽樣就算你什麽也不穿都沒關系,可是,你現在是阿來的領航員,阿來雖然喜靜很少出門,可一個月總有那麽幾天會出去,屆時你要是穿得太寒碜就會像昨晚一樣覺得沒給他掙到面子,像你這麽敬業的小女傭應該不會允許這種情況發生吧?喏,這些全是工作服,你先試試大小,要是不合身,我讓他們去換。不準說不哦,身為女傭的頭一條,就是主人朋友的話絕對要服從。聽清楚了嗎?”
被她連珠炮似的一番轟炸,唐一一想說“不”也找不着機會,只好被她推着走回卧房,換上了美麗的裙子。
她已記不清她有多少年沒有穿過裙子了。
看到鏡子裏有點陌生的自己,唐一一咬了咬唇垂下了眼,然後吸了口氣,拉開門忐忑不安地看向小美。
“wow,”小美驚豔地打了個響指,“芭比公主,來,轉兩圈給我看看。”
唐一一拘謹地轉一圈再轉一圈,回身時看到尉遲來雙臂環胸倚在琴房門口笑靥溫柔,她臉上一紅,下意識就想逃。
可惜小美完全不給她機會,一把把她拉到了尉遲來面前,邀功讨賞:“來少爺,我原以為她這麽瘦沒什麽好料兒,沒想到竟會骨感得這麽性感,喏,先說好了,以後她就歸我打扮,你不準把她外包給別人哦。”
剛剛脫離“色盲”隊伍沒多久的尉遲來,前兩天才學會完全正确地将各個色彩對號入座,不過就算他對色彩搭配學一竅不通,他這會兒也知道,同樣是碎花的圖案,卻也會因面料裁剪設計的不同而呈現出不同的風貌。她以前的衣服讓她看起來像個孩子,而現在的衣服則讓她看起來像個女人。
雖然唐一一不停對自己說“反正他看不見,沒什麽好害羞的”,可他的眼神卻讓她感覺他很“欣賞”她現在的模樣,于是,她的臉又開始不受控制地燃燒。
尉遲來輕笑着開口:“既然一一打扮得這麽漂亮,那我們就出去顯擺顯擺吧。”
結果,一顯擺就顯擺到了動物園。
動物園裏,人潮如織。
唐一一緊捏着尉遲來的手,牽引着他往人少的地方走。
其實,她的光圈已能照亮他三米的前程,只要她站在他身邊,他不用扶持也能穩步行走。可是,被她微涼的小手捏着,他的心仿佛被捏成了一顆甜甜軟軟的糖,這種感覺,真好。
尉遲來偏頭看向唐一一,她正心無旁骛地曲着左肘彎着左臂擋着人流,緊張兮兮小心翼翼的樣子好像他是別人碰不得的瑰寶。
他輕笑一聲,換來她的仰頭注視。
不知道他笑什麽,她想問又問不出口,只好咬了咬唇,低回了頭。
她這個愛咬嘴唇的壞習慣可真是根深蒂固呵。每當她的牙齒咬向嘴唇中央,那個被咬的點就會從粉嫩色變成蒼白色,然後在她松開牙齒後,比粉嫩深一點的桃紅色就會從嘴唇兩側洶湧着填補回去,誘人的色澤讓他想起早上吃的水蜜桃。
尉遲來又笑一聲,捏緊她的手。
這時,有人從身後嚷着“借過借過”沖過來,匆忙間随手撥了唐一一一把,毫無防備的一一趔趄着倒向尉遲來,他忙将她帶入懷中,用後背抵擋他人的沖擊。
在身體貼合的瞬間,兩人都不由自主地打了個激靈,唐一一抓着他胳膊快速推開他,面紅耳赤地重新站回他左側。
“呃,那個,前面就是猴山,裏面有金絲猴、懶猴、指猴……”
為了掩飾尴尬,沖淡怪異的氣氛,唐一一開始充當解說員。
很多時候,情況就是這樣。一旦開口說了話,中途就不能停,一旦停下來,沉默就會讓人變得連手腳都無處安放。于是,向來安靜的唐一一很反常地變成了話痨,從猴山到虎穴再到禽鳥園,她搜腸刮肚尋找各種形容詞來描述各種動物的特征,力求讓他能通過她的描述在腦中勾勒出最接近真實的動物面貌。
尉遲來一路微笑,一邊聽,一邊點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