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鲛人番外一
湛浚做了個長長的夢。
他夢見自己年少時……那時他剛剛成年,終于可以獨自狩獵。他拿着魚叉和短刀,敢于追逐海裏一切生物,殺死一兩條虎鯨,便覺得自己天下無敵了。
他毫無敬畏之心,不理會部族的祖訓,就算遇見人類的漁船也不肯閃避,甚至會和同樣不知天高地厚的朋友們故意尾随人類的漁船,打賭誰敢鑽進漁網,再割破它逃生。
之後,他為自己的年少輕狂付出了無比慘痛的代價。
剛剛被帶到岸上的那段時間,他對人類又恐懼又仇恨,還時時心存懷疑:為什麽他們竟然能如此殘酷?
他跟他們長得如此相似,如果擦幹魚尾,他甚至跟他們毫無區別……後來看得多了,他就知道了,就算對待同類,他們也是如此,這是一種會以他人痛苦為樂的種族。
在失去自由的漫長的歲月中,他也曾遇見過溫柔的好人,因為習慣受到傷害,因為他已經經歷過所有難以想象的折磨,所以反而能夠超然身外地評價人類。
之所以會遇見這些、遭遇這些……大概只因為懷璧其罪,鲛人的特性讓他就像一個強力的黑暗磁鐵,他會源源不斷地吸引貪圖利益的惡人,然後給溫柔的好人帶來不幸。
但他從沒想過自我了斷。鲛人是大海的兒女,出生在波濤洶湧的海浪間,一生都與海中兇獸、種種天災抗争,湛浚早做好了一生抗擊的準備,卻沒想到他要忍受的痛苦遠遠高于其他同族。
人類想要他的眼淚,無論想盡何種手段他都不肯流淚,決不讓他們用他的痛苦牟利。人類将他封入墓葬,想要他陪葬,就算連綿不絕的黑暗和寂靜在一點點将他逼瘋,他也想活着,活下來走出這種墳墓。
如果有一天他要死了,他希望他能死在大海裏,做大海下一副被激流消磨的骸骨,而不是人類豢養的奴隸。
他都忘記自己在地底過了多少年,終于又有人進入了這座墳墓。湛浚這才發現,他并沒有自己想象得那樣勇敢,這些年的幽禁摧毀了他的勇氣和毅力。當盜墓賊把他從牢籠中解放出來,讓從前的噩夢再次重演時,他後悔了!
他這一生最絕望的時刻,就在遇見蘇洱之前的那一刻。他不知是為了什麽原因,這些盜墓賊決定要那樣不留餘地對待他,但他後悔了,後悔之前上百年,他有那樣充裕的時間,卻沒有選擇自我了斷!
死了的話,就不用再被孤獨折磨,就不用再遭受痛苦,他可以獲得安穩的長眠,可是現在,這一切都沒了機會,他要遭受侮.辱,受盡折磨,失去雙眼,最後……還是孤獨的一個人死去。
湛浚永遠忘不了那時絕望的心情,就像他忘不了見到蘇洱的第一眼。
她就像從天而降,讓湛浚懷疑那只是他發瘋後的一個幻覺。在之前長久的孤寂中,他有時會像這樣,想象出一個不存在的同伴,然後再同他交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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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個令人作嘔的男人壓在他身上,蘇洱的臉就是那樣突然出現在他的肩膀後,她帶着躍躍欲試的微笑,把手裏的短劍橫在那男人脖子上輕輕一拉……當熱血澆到湛浚身上,令他重新現出魚尾後,鲛人才回過神來。
那竟然不是他的幻想。
蘇洱……她真的不像是真實存在的人類。湛浚從沒見過比她更美的人類或者鲛人,她完美得毫無瑕疵,連一根長錯位置的汗毛都找不到,白.皙紅潤的皮膚仿佛籠着一層光暈。(感謝游戲美工)
她殺掉了所有的盜墓賊,臉上始終帶着微笑。湛浚見過很多人類自相殘殺,其中很多人也會在殺人時微笑,但他們都跟蘇洱不同。她臉上的笑容其實并沒有多少惡意,她殺人時就像在做一個游戲。
她不光美得不像人類,而且非常強。湛浚幾乎看不清她殺人的順序,鲛人很怕她,卻奇異地無法對她升起惡感,不知是否是被她的美貌所惑,覺得她一颦一笑都充滿了致命的魅力。(感謝幫助蘇2渣遍天下的滿點魅力值)
就算如此,湛浚還是覺得害怕。她殺了那麽多人,她比他見過的所有人都強,那她又會如何對他?上百年的囚.禁耗光了湛浚的體力,他再也不是那個在大海中逐浪而生的鲛人,只是個在強者面前連自盡都做不到的廢物了。
那時蘇洱看他的眼神……其實跟其他人類沒什麽不同。有點新奇的打量、不懷好意的衡量,那并不是看一個平等同類的眼神,他只是蘇洱想得到的某樣東西罷了。
鲛人以為,他只是易手到了一個漂亮的強者手中。雖然情況好轉,他不用馬上面對難以面對的折.辱,但跟從前每一次并沒有什麽不同。
但改變是從蘇洱遞給他一瓶紅色的藥劑開始的。
她讓他喝下去,鲛人就聽話地喝了。從前的經驗告訴他,在這方面反抗毫無用處,他不想喝,這個人類完全可以壓着他灌下去。他甚至懶得猜測這藥劑的作用,無非就是那幾種不是嗎?
可他失算了,他身上的傷竟然以肉眼可見的速度開始愈合!醫死人,活白骨,這種藥效,竟然拿來治療他身上那些尋常的傷口?!
也許這藥還比不上他這尾可以流淚生錢的鲛人,但想來,還是會有很多巨富傾家蕩産求一副靈藥換命的,可蘇洱随手把這樣的東西拿出來給他喝,還是一副平常的表情。
湛浚終于留意到,蘇洱看他的眼神,跟其他人類還是存在很大不同的。他是她想要的東西沒錯,不過不是“勢在必得”的想要,而是“可有可無”的想要。
他能靠自己走出這座墳墓嗎?鲛人動了動無力的尾巴,忍住畏懼觀察着蘇洱的一舉一動。與她殺人時那種仿若非人的天真殘忍不同,她對待他竟然意外的溫柔。
鲛人其實很怕跟人類接觸,因為所有的回憶都是痛苦。
但也許是在陵墓中自己待得太久,當蘇洱的手指碰到他傷口愈合的胳膊上時,鲛人并沒有覺得難以忍受,相反,溫暖柔軟的觸覺讓他頭皮發麻。
被蘇洱掐臉時,他竟然想要仰起頭來蹭她的手指!鲛人簡直驚駭莫名!也許他終于不堪忍受,已經徹底瘋了,他發現自己喜歡被眼前這個人類碰觸,喜歡她給自己擦拭尾巴上的血跡,喜歡她幫自己穿衣服時偶爾碰到他的皮膚。
癢癢的,人類溫暖的體溫透過他冰冷的皮膚,仿佛順着血液一直流進他的心裏。想要更多,想要輕柔地撫.摸他,擁.抱他,笑着跟他說話,用漂亮的眼睛注視他!
這個人類看起來很溫柔,也許不會像其他人那樣折磨他,如果一定要做人類的奴隸,那麽就跟着眼前這個少女吧!之前已經将湛浚淹沒的絕望還沒有褪去,他在快要窒息時得到了喘.息的機會,自暴自棄地終于打算向命運低頭。
然後他又發現,蘇洱對他的想要,也許連“可有可無”都算不上,當她發現他連路都走不好,其實是個累贅時,立即毫不猶豫地做了抛下他的決定。
她說“你在這裏等我一會”,一會之後她說不定會回來,可鲛人一刻都不想再獨自一人待在這熟悉的黑暗裏。鲛人突然發現,想要留在這個人類身邊,并不是他什麽都不做就能達到的目标。
他得為此付出努力。
抱住她哀求,就算被毒打也沒關系,反正他都習慣了。但是蘇洱問湛浚:“我說什麽你都聽?那你掉點眼淚給我?”
一直以來的堅持好像毫無意義,只要不被丢下,只要還處在他能忍受的界限內,就算給她提供源源不斷的鲛珠又有何不可?
可這麽多年,鲛人早忘了如何流眼淚。其實他小時候也很少哭的,他迫不及待地想要長成一個合格的戰士,當然是寧可流血也不能流淚。
如果非得要給這個人類什麽,那幹脆就把他最值錢的東西給她吧!
湛浚當時什麽都沒想,他甚至沒想到挖了眼睛給蘇洱的話,他就完全沒有利用價值了,如果是逐利的人類,又怎麽會帶着瞎眼的他在身邊?
蘇洱沒要他的眼睛,還是把他獨自留下了。
那時,湛浚不知有多後悔他剛才哭不出眼淚。因為他的糾纏,蘇洱用淬毒的匕首劃傷了他,鲛人動彈不得,他不知道這毒藥的藥性如何,不知道蘇洱是否是厭惡了他的糾纏,想像殺掉盜墓賊一樣将他也殺掉。
他感覺不到疼,只是不能動。難道會這樣神智清晰卻渾身麻木地困死在這裏嗎?就算如此,鲛人也流不出眼淚……比剛才絕望時更巨大的恐懼再次将他淹沒——就算要死,他也絕對不要這樣神志清楚、耗時漫長地死去啊!
他從沒未過惡事,為什麽要遭遇這些?
不能放棄……那個人類,她也許還會出來的,她很強,不會輕易死在墓道的機關下,當她出來時看到自己很聽話,也許就會放過他了!鲛人害怕地想盡辦法揉.弄眼睛,終于擠出幾滴眼淚。
蘇洱果然回來了,見他聽話很開心,親切地揉他頭發,送他腰帶,還向他道歉不該像剛才那樣對待他。她說她并不需要鲛人的眼睛或者眼淚,說湛浚并不需要勉強自己。
鲛人完全不懂,剛才因為她的溫柔升起的慶幸漸漸散去,不安又慢慢升起來,如果她什麽都不需要了,那又怎麽會待他走?不久前他還惦記着自由,心情大起大落間卻只想依靠眼前的人類。
他要怎麽做才會讓這個人類開心、才會讓他變得有價值?要聽話,要能賺錢……人類的少女注視着慌亂的鲛人,仿佛嘆了一口氣,然後她彎下腰,伸出纖細的雙臂。
那雙手臂瑩.白.如.玉,細得仿佛可以輕易折斷,可實際卻蘊含着強大無比的力量,足以扯斷湛浚似乎早已注定的命運。
這個人類少女就這樣将他從黑暗裏拽出來,扛在肩上帶到了陽光下。那時候,對鲛人來說,她不像是個會讓人心存愛慕的對象,陽光下,她簡直像神祇一樣,讓鲛人想要對她頂禮膜拜,親吻她的腳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