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章

傅隐說,你相不相信這個世界上就是有人從出生開始就感情淡薄。

哪怕你給他十億萬分熱情和愛意,他也可能不為所動,溫柯堯就是這樣。

在他自己的記憶裏,第一次認識到自己可能跟其他小孩不一樣是什麽時候。

大約是六歲那年岑音自殺——那個他叫做母親,可是卻從沒盡過一天母親責任的女人。

從學校回來,第一次進門時沒有在客廳看見哀怨的女人,不用應對她神經兮兮的發問,家裏安靜可怕,只有二樓的房間裏隐隐傳來水聲。

他以為是岑音又忘了關水龍頭,回自己房間時,他鬼使神差的走了進去,浴室的門半掩着,有淺紅色的水從裏面漫出來,把乳白色的地毯染紅。

他早慧,隐約察覺到什麽,推開浴室門的一瞬間,滿是鮮血的浴缸裏正躺着那個他稱之為母親的女人。

血不知道流了多久了。

她死前也一定是又發瘋了,脖子和手腕的大動脈都被劃破,她還穿着平常常穿的白色素裙,血四處濺的到處都是。

他看着,竟然覺得很平靜,六歲的早慧的小孩早知道此時應該是什麽樣的心情應該是什麽樣的表現,他該難過該傷心該崩潰甚至該像那些很傻的同學一樣大喊大哭。

可是,他只是看着,調動不起來任何情緒,眼淚、悲傷、難過,在那一刻都只是平靜。

這是不對的。

他對自己說。

家裏的保姆、傭人、司機,在這一天好像都不知道去哪裏了。

他看着面前發白的冰冷的屍體,是的,這一刻,她只是個死人,只是屍體,六歲的孩子還不能做出什麽反應。

也不知道在浴室門口站了多久,直到溫藺洵喝的醉醺醺的回來時,這一場糾結的淩遲才結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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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歲的男孩轉身看着父親,只是很平靜的陳述,“爸爸,媽媽死了。”

溫藺洵倒在沙發上,他平常很少回家,每次回來岑音都會特別開心,瞪他一走她就又會發瘋,哭哭鬧鬧不得安寧。

“爸爸,媽媽死了。”

他走到他跟前,說了第二遍。

溫藺洵睜開眼睛,還是有些朦胧的醉意,只覺得小孩子胡說八道,煩躁道,“岑音你看你天天在家發瘋,兒子都跟你一樣神經了!”

沒有人應。

他又罵罵咧咧準備睡過去。

溫柯堯平靜的看着他,第三次重複,“爸爸,媽媽死了。她脖子和手上都流了好多血,在浴缸裏。”

溫藺洵這才驟然驚醒睜開眼睛,酒醒了一大半,他醉酒的眼盯了眼前六歲的小孩一眼,“你說什麽。”

“媽媽死了,就在裏面。”他指着浴室的方向。

溫藺洵蹭的起身,連帶着跟前的茶幾一起帶倒,地毯上的血已經很明顯了,血腥味也很明顯,浴室裏女人的屍體已經冰涼一片。

溫藺洵紅着眼看了許久,大腦一片怒火沖上來,他不知道自己在生什麽氣,只是覺得煩躁,覺得暴躁。

所有人都不讓他省心!

“爸爸,你要不要叫醫生?”

小孩站在一邊,身上衣服還沒換,脖子上的領結歪歪扭扭的系着,跟岑音有七分像的臉平靜的望着他。

溫藺洵看了他兩秒。

小孩也一瞬不眨的看着他。

“你為什麽沒有哭?”

溫藺洵看着他,突然問。

“我……”

“啪——”

狠厲的一巴掌甩下來,小孩子直接被甩到地上。

“你為什麽沒有哭!”

溫藺洵雙眼通紅,所有的暴戾和無法發洩的憤怒好像在這一刻找到了源頭。

“你為什麽沒有哭!”

他跟瘋了一樣踢打着地上的小孩。

可他還是很平靜,沒有哭叫沒有求饒,只緊緊咬着牙,悶哼着。

六歲的小孩子親眼看見母親死在自己面前,第一個發現她的屍體,小孩子沒有哭,甚至沒有難過。

這放到任何時代都會被大人定義為不正常。

溫藺洵當然更是如此。

因為溫柯堯實在是太過平靜,溫藺洵更加覺得這個不會哭不會笑的孩子是個變态,是個跟他母親一樣的瘋子。

所以他直接把他送進心理治療所。

六歲的小孩子,應該跟什麽樣的人接觸?

而溫柯堯每天又跟什麽樣的人接觸?

他們永遠是公式化的微笑,每天按時按點測試他的喜怒哀樂。

所有人都告訴他,你不正常,你跟別人不一樣,你需要接受治療。

他們教導他,你面對這個的時候你應該悲傷,你面對那個的時候你應該開心。

可真是笑話,這個世界上又有可以告訴誰你該是什麽反應,該是什麽情緒呢?

六歲到十二歲,整整六年。

正常小孩子本該在學校蹦蹦跳跳歡樂的六年,他卻是每天接受各種心理治療。

不過也好,他終于學會了。

學會了正常人的情緒。

給你一顆糖你應該開心,應該微笑,打你一巴掌你應該難過,應該流淚。

他終于,像一個正常人了。

可跟溫藺洵的關系,卻一直沒有好過。

他覺得他是父親,他在努力扮演兒子。

可他算不上什麽父親,他也只是在扮演兒子。

他在所有人面前演戲,扮演正常人的樣子,只有很少很少的時間才會撕開讓他惡心的外表,看看真實的自己。

他厭棄自己,他不是一個正常人,沒有人愛他,沒有人愛真實的他。

所有事情到了極限都會崩壞,十六歲那年,溫藺洵又一次莫名的暴打,溫柯堯還了手。

這一次住進醫院的是溫藺洵,兩條肋骨被打斷,腦震蕩加上一只腿長時間內可能走不了路。

之後溫柯堯直接離開了家,一個人去了美國。

在那裏他度過了人生中最荒唐的三年,賭博、酗酒、打架,跟一群不要命的人一起,荒唐又暢快,他以為這一輩子就會這樣過去了。

回國第一年,他遇見了沈山山。

她歪着頭對他笑,笨拙的故作成熟,滿眼都掩不住雀躍,開口卻問,“要出去喝酒嗎?”

那是他第一次看見那樣明亮的眼睛。

傅隐說,山山,你對他很特別。他一直隐瞞着不告訴你,是擔心你會怕他。你知道的,他沒愛過人,也沒被人愛過。你是他第一個愛的人。

“為什麽啊?”沈山山聲音溫和,“你是不喜歡小孩子嗎?”

溫柯堯看着她,神色平靜,淡淡道,“還好。”

“那為什麽啊?”沈山山坐起身,正色看着他,語氣溫柔,“有了寶寶,這個世界上就會多一個親人,多一個牽絆啊。”

“嗯,”溫柯堯伸手拽住她的手,平靜的望着她,“可是我只要你一個就好。”

沈山山皺眉,“可是我……”

溫柯堯握住她的手,目光凝視着她,打斷她的話,“我不想跟別人分享你,”

沈山山一怔,看着他的眼睛,鼻子有些發酸。

她心裏一軟,撲上去重重的抱住他,堅定道,“不會的,你永遠最重要,我永遠最愛你。”

溫柯堯微愣,喉結滾動了一瞬,也緩慢的伸手回報住她,“嗯。”

沈山山眨了眨,把眼淚憋回去,埋頭伏在他胸口。

溫柯堯環抱住她。

這一瞬間,萬籁俱寂,耳邊只剩下他有力的心跳。

溫柯堯第二天就飛往劇組拍戲了。

沈山山沒有阻止,傅隐說過,因為小時候的事情,他始終無法接受自己,扮演其他人已經成為一種潛意識的習慣,每一次心理負擔重壓無法分解的時候,他就會把自己藏進角色,試圖忘記自己本身的情緒。

這一次突然決定去拍戲的原因,當然一樣。

沈山山拿着傅隐給的地址,找到了醫院,敲門的時候溫隅正在給溫藺洵喂飯,溫藺洵不知道為什麽又發起脾氣,直接把碗往門邊砸過去。

“你去找他?誰叫你你去找他的?!老子死在這兒都不會見他!”

溫隅低着頭,“對不起,二叔,我以為……”

“你以為?你以為什麽?!你也滾!你們都通通他媽的給老子滾!咳咳咳……”

溫藺洵氣的直咳嗽。

“你好,我可以進來嗎?”

門沒關,沈山山扣了扣門框。

溫隅擡頭望過去,一眼認出來,“是你……”

沈山山勉強微笑着點了一下頭。

“你怎麽……”溫隅眼裏亮了亮,往門外看了一眼,目光又暗下來,“你進來坐。”

沈山山進門。

“你是誰?”溫藺洵厭惡的看着她,“滾出去,別什麽人都往我這兒跑,惦記着我這點遺産,老子燒了都不給你們一分錢!”

“二叔,她是……”溫隅準備解釋。

“我叫沈山山,溫柯堯是我的老公。”沈山山在沙發上坐下,正色看着溫藺洵,臉色冷淡。

溫藺洵神色一僵,身子頓了頓,緩慢的轉頭看向她,“你……”他欲言又止,臉上神情松動一瞬,很快又冷下來,“你來我這邊幹什麽?告訴那個畜生,最好這輩子都別來見老子!我溫藺洵就當從來沒有生過他這個畜生!”

沈山山看着他,眼神冷淡,等他說完微微笑了一下,“好。”

溫藺洵一愣。

溫隅也神色僵了僵,但還是給她遞來一杯水。

沈山山不理會,直接看着溫藺洵,開門見山,“我這次來找你就是說溫柯堯的事情的。”

溫藺洵從鼻孔裏哼了一聲,不屑道,“他跟我早八百年就沒了關系!”

“那樣最好。”沈山山迅速接到,她穩了穩情緒,調整好心情,擡起頭正色看着溫藺洵和溫隅,

“我希望你們再也不要來打擾他。”

作者有話要說: 應該還有兩三章的內容就完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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