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昨夜是度貞門失火,又殃及了太和門,是上面先着起來的,昨夜風又大,火绺子竄的實在是太快,也不曉得是什麽原因,牆面高連水龍都噴不上去。”天還尚且沒有亮透,這句話已經在府裏傳開來。

并不是失火這件事本身讓人感興趣,只是如同紫禁城這樣的皇城,是鮮有如此的事情發生的。何況起火的原因又不明不白,遙想上次紫禁城走水大概已經是幾百年前,上一個朝代的舊事。總不免的人們多思多慮是什麽上天的懲罰,若非如此,又何故将昔日恢弘大氣的太和門無端變作一堆焦炭廢墟?

“這可是不好了……”阿瑪嘆着氣,手重重的落在椅上。

我低着頭一言不發。

“是啊,皇上大婚,皇後娘娘是必須要從太和門過的……這可怎麽是好?”說話的人是大姐的夫君。

阿瑪細細琢磨着,“這婚期,定是趕不及了。”

“啧……這可不好,太和門高大,沒有兩三年,怎麽能修的完?”娘也在一邊皺着眉頭。

“老爺,宮裏來了傳旨的公公。”

看來大局已定,婚期是要延後了。然而姑母是一個從來不會屈服的女人,我們誰都沒有料到,宮裏傳來的消息是——婚期照常舉行,承恩公不必擔心。

這一下子,一群人倒是面面相觑,不可置信。

“桂公只管放寬心,老佛爺說了,必不影響婚期,也不會少了規矩。”來宣旨的人是李安達。阿瑪點頭作笑,“這倒勞老太後費心了。”

“哎呦,今天一早上朝有朝臣說這事不吉利,大婚要另擇良期,你猜怎麽着?”李安達笑着端過阿瑪奉上的茶,坐在一邊。“老祖宗那可生氣的,說‘這家裏兒女結婚,也要你們來多嘴管皇家的閑事?’”

“可這太和門,短期也……”阿瑪有些難為情。

“桂公不必為難,皇上皇後天賜婚緣,必能感動上蒼如期修好太和門,皇上已經下令加班加點去修了。”李安達一副胸有成竹的樣子。

“呈您吉言了!”李安達又受了父親給做一恭,兩人有說有笑着寒暄幾句,左不過又是太後身子不爽,皇上為了什麽事去給姑母請安。言語罷了,收下阿瑪奉上的兩個金顆子做禮,方才告辭。

“喲,靜芬小姐,有些日子沒見了!”

“李安達!”他行至門邊,點頭招呼,“小姐到底是個有福氣的人,連老天爺都罩着您哪。”邊說邊伸出自己幹枯的手指頭指向上方。

“李安達何故找我逗樂子?這太和門修不修的好,還是兩說呢。”

“嗨,你聽咱家說,上頭有命,這婚期就是鐵板上釘丁子,改不了了!”他收回自己的手統在袖裏,朝着我湊近些,壓低聲音:“還是禮部侍郎聰明,出折子叫人紮個太和門的彩棚遮住原來的廢墟,這可不就都解決了麽?”

“是這樣?”我臉上有些掩蓋不住驚異的神色。

“小姐莫要向別人說了,這棚子紮好少說也要一個月,到時候,您還是照樣堂堂正正的進來不是?”

我木讷的點點頭,“倒真是個好辦法……”

“如此,咱家就先告辭了!”李安達做了個恭,朝門外走過去,“您慢走……”

“怎麽,這葫蘆裏到底賣的什麽藥?”阿瑪一副急不可耐的樣子,雖然他常常會表現出自己的急躁,但從不會是因為我。

“老佛爺叫人紮了太和門的彩棚,如此只消一個月,新的太和門就能豎立起來,婚期自然也就不會受影響。”

阿瑪一手拳,一手掌重重擊在一起,“這法子真是神了,不愧是老佛爺!”他臉上堆笑,爬滿了褶子,“這樣可好,為父再也不用擔心你的婚期了。”

我本想再說些什麽,可是話到嘴邊卻又難以出口,索性便不說也好。只是父女情深,對我來說,這輩子約摸是感受不到了。

那時候總還年輕,不甘心一輩子就那樣白白做了別人的槍,到死都由不得自己,總還想着去追尋一些自己想要的東西。現在想來,若是從一進宮就聽了阿瑪的話,又或者是任着一切怎麽變化自己得過且過,我或許就不會過得那樣難,那樣痛。可惜,那時候我不懂,想要的東西總是要付出很多很多來換取的。

一個月之後,如同預料的那樣,新的“太和門”樹立在廢墟之上,倒是那些連連說要看皇家笑話的洋人成了啞巴,一時竟說不出個一二三來。

十幾日後,金寶金冊還有席桌都賞了下來,全家人受了納彩禮,招呼賓客,忙的不可開交。阿瑪雖說是皇親,阿谀奉承的人在府中往來也并不算少,只是如同今日這般光明正大,人聲鼎沸的場景,真正是從未有過的。

這一下子宴請了不少有頭有臉的人物,阿瑪臉上可是貼了不少金。大量的布料,金銀,寶石美玉,馬鞍,甲胄也同時以大征之禮被賜予桂公府,種類之繁,應有盡有。

娘看着大婚的朝服,一時激動的說不出話來,只是用手連連摸着上面的缂絲彩鳳,一遍又一遍。那衣服做的真真是精致,八團龍鳳紋,從前連想也不敢想,滿滿的珍珠寶石點綴其間,金絲銀線并了撚的龍鳳,鑲了珊瑚做眼珠子,無一不細致入微。袖口盤滿類似于“囍”字的吉祥圖案,又帶了馬蹄袖,下擺的紋更是渾然天成,如同潇湘碧波柔軟順滑。

按照規矩,第二日的大婚,新娘梳妝打扮是從頭一日夜裏就開始的。

衣服穿了一層又一層,朝珠一挂又一挂,最後戴上領約背了雲肩,總算是穿着告一段落,忙活了整整一夜,我看了看梳妝臺,把翡翠簪子揣進袖子。實際上我看起來無比臃腫,甚至有些笨拙,但是毫無疑問,非常莊重并且正式。

我其實思考過,也許穿這樣多,甚至因此行動遲緩,才能在大典上顯得格外顯眼,這樣即便是站的很遠的朝臣,也能夠看得見,并且慢慢觀賞我在典禮上的一舉一動,以此來顯示我作為一個皇後的威信。

但是與我看來,這只有透頂的無聊,只不過是朝冠快要壓折我的脖子,這下倒好,早早想着皇帝的腦袋會不會重,如今我是自己切實的感受到了。

那天午夜的時候,外面就已經下起了雪。

但是梳妝忙碌,竟未曾有人發現,直到該是出門進宮的時刻,地上早已積起厚厚一層。丫鬟宮女左擁右呼,小心翼翼提着衣服,生怕沾上什麽。至于我,在穿完衣服的時候,就已經失去了自我控制的行動力,只能任由着人群将我擡去哪裏。

沒錯了,這就是所謂的大婚,與我來說,不喾就是一場大劫。

我的腦中,不知從什麽時候開始就已經是一片空白了,安安靜靜的坐在轎上像一塊木頭那樣,人群的喧嚣并沒有散去,也不知又過了多久,終于有嬷嬷在隊伍的馬鞍下全都塞上蘋果,據說,這樣可以保新郎新娘一世平平安安。反正,平不平安都好,這是後話,現在我正處于一種丢了半條魂兒的狀态,興許在大婚折磨過後,是我死的比較快,當時我腦海裏滿滿的都是這樣的念頭。

隊伍終于開始前進,浩浩蕩蕩朝着紫禁城出發。一月之前,那裏因為一場大火成為人們談論的焦點,而現在,所有人都将目光集中在這場名作大婚的儀式上,因為這是百年難得一見的儀式,當普天同慶。

一行人先從側門進了宮,天尚未亮。轎落在交泰殿一邊的偏殿,稍事休整。未幾,所有人原路返回,繞行至□□,從正門浩浩蕩蕩的進入紫禁城,走進了三道大門。

那是卯時,大典開始的時候。

我向來是不刻意守着什麽規矩的,這一場常人難以想象的折磨,足以去了我半條命。在朝臣的參拜之下,典禮一直進行到下午,總算是結束了所有的禮節,只是其間,那場大雪沒有一時一刻的停止,從頭到尾,粘連着,飄灑着,紛紛落下。

至我終于能脫下朝服的時刻,新的夜幕已然降臨。

花青還在身邊絮絮叨叨說了些什麽,我很用力的去聽,但已然還是不記得。時間過了幾刻後,我聽見花青喚我的聲音,很輕柔,“娘娘……你怎麽睡着啦?”

我這才挺直身子,“沒,沒有……我是出神來着,不是瞌睡……”花青捂着嘴偷偷的笑,“今晚啊,可是要洞房的時候,必須要打起一百二十分的精神才行啊!”

我無力的點點頭,“也許那時候就不會困了。”

總算是換過了一身輕便的衣裳,但做工樣式卻絲毫不見的馬虎。

“哎呀……”一邊的小宮女怪叫着,“這喜燭澆了雪水,點不亮啊……這,這可怎麽辦”,喜燭一說,民間早有流傳,兩只喜燭長明一夜,夫妻就能合合順順長長久久,可如今這蠟燭卻連點都不能點亮了,對着這“天賜的婚姻”實在是無比的諷刺。

“你別叫!拿過來在炭火盆上烤一烤。”老嬷嬷招呼着,忙活半天,總算是點亮了喜燭,宮女們紛紛退了出去。

花青急急把蘋果塞進我手裏,還不忘交代:“小姐記得!這次萬勿再犯困了!”

花青也走了,暖閣裏就真的只剩下我一個人,又回歸到最初的萬物沉寂。床上的帳子也被換成喜慶的大紅色,桌上擺了紅棗,花生,桂圓和蓮子累的高高的,像什麽好玩的東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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