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猴票
陸老大問:“怎麽回事?”他這麽說話的時候,眼睛卻在盯着黎舟不放。
黎舟也在瞧着他,陸老大就站在他對面,哪怕沒有離着很近,也感覺自己被一片陰影籠罩,仰頭看着對方的時候,實在有些壓力。可也正因為離着近了,看的也更清楚些,黎舟路上來的時候剛升起來的那點認親的想法,忽然都變成了懷疑。
他好像不是陸老大的孩子。
他們長得一點都不一樣。
兩個人都在屏息凝視打量對方,黎舟仔細瞧了陸老大的長相,粗狂的臉,飛揚的眉毛,還有那雙即便是抿成一道線也瞧着略有些豐潤的唇,和他幾乎沒有一處相似。
陸老大卻是緊張起來,他手心都是汗,悄不做聲地在褲子上擦了一把,一顆心狂跳起來。像,實在是太像了,眼前這個男孩不像他,但是卻像足了妻子葉紅玉。耳邊是徒弟和那老頭的對話聲,陸老大有一句沒一句的聽着,心思都不知道飛到哪裏去了。
“誰冤枉他了,師父您不知道,前兩天他賣給人家東西,人都找來了,說這老頭坑錢……”
陸老大聽見轉過頭去,唬着臉道:“什麽老頭不老頭的,文明一點!”
“說這大爺坑錢。”
陸老大摸了摸下巴,又轉頭去看那老頭,問道:“有這麽回事嗎?”
老頭道:“冤枉,我這兩天總共就賣出去一兩樣物件,就這還是內部自銷,不信你問我這小兄弟,我就賣他倆青花瓷小狗。”
旁邊那個小夥子不服,他們雖然人多,但也講究人證物證,沒一會就把人帶來了。來的是一個二十歲出頭的年輕人,一過來就特別氣憤,從懷裏拿出一個透明的小袋子出來,“陸叔您瞧瞧,這人走街串巷的挨家推銷,賣給我爸的這幾枚郵票根本不值錢!他那天吹的天花亂墜,說市裏賣的比這還貴,我爸也不懂,就當真了,買回來之後打電話去市裏一個親戚那問過才知道,現如今郵票都降價了,好些白送都沒人要呢!我爸在家後悔的不行,大半個月的工資換了這個,着急上火的差點生病吃藥。”
那一小袋郵票放在陸老大面前,攤在那人掌心隔着透明袋子瞧的也清楚,大紅的底色上坐卧着一只金絲猴,郵票沒卡章用過,簇新的幾枚單張,每一張上金絲猴的毛發根根分明,在陽光下還微微閃光。
黎舟原本沒在意,但是瞧清楚了忍不住多看了兩眼。
這竟然是庚申年猴票。
黎舟有點驚訝,轉頭看向那大爺,他沒想到這人手裏還真有好東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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賣古董的老頭現在已經自顧不暇了,他曾經的顧客正在橫眉怒視,老頭磕磕巴巴地跟他解釋:“這個是好東西啊,前兩年都漲到一枚要80多塊錢呢,我賣給你的價也不算貴。”
陸老大拿到手裏看了一眼,他個子高手也大,那麽點郵票捏起來只覺得更袖珍了。
黎舟視線忍不住跟着那郵票轉,陸老大也察覺了,他站直了身體咳了一聲,一臉嚴肅地看了老頭開始詢問:“我先問你,你這些賣了多少錢?”
那年輕人搶着說道:“五枚郵票,他跟我爸要了200塊錢!”
陸老大捏了一下那小袋子,挑眉道:“就這小破郵票,賣了200塊啊?”
老頭苦着一張臉道:“雖說瞧着有點貴,但它值這個錢啊,真的,你別在市裏問,去省裏,我省城郵局那親戚跟我說了,也就這兩年不太穩,以後……以後肯定漲點,漲個幾十塊沒啥問題呀!”
年輕人憤憤:“你怎麽不去省城!來回路費都要二十塊呢!”
“我這不就是想省個路費嘛,我就賣這麽四、五枚小郵票,不值得專門跑一趟省城呀。”
“這麽好你自己留着吧!”
“咳,這個我賣東西吧,其實錢不錢的是一回事,還講究那麽一點緣分……”
對面那小年輕顯然跟他沒什麽緣分,死活不肯要,鬧着要退郵票。
陸老大聽他們說完,拍桌子斷案道:“行了,你把那200塊錢退給他,郵票自己留着,就這麽定了。”
老頭苦着臉把錢退回去,掏錢的時候格外不舍,簡直跟割肉一樣,還在那勸:“小夥子,你這是不識貨呀,我這是自己手裏缺錢,急等着錢用呢,我真的勸你再留兩年瞧瞧。”
年輕人怒道:“你才不識貨呢!”他說完,轉頭又去感謝陸老大。
陸老大點點頭,擺手讓他走了,拿眼睛看着黎舟。
黎舟:“……?”
黎舟琢磨着自己現在在陸老大眼裏算是老頭的同夥,沉吟一下道:“其實我和大爺也不是很熟,就昨天剛認識的。”他說的很慢,想了一會又道,“不過我說句公道話,剛才那猴票200塊錢賣的不貴,但集郵這些也講究緣分,不能強求,或許還是緣分不夠吧。”
庚申年猴票,算得上是傳奇郵票了,二十年後單枚價格過萬,正版的更稀有,一版百萬起價,薄薄一小張足夠換一套房子。在90年代的話,雖然集郵市場低迷了幾年時間,單枚價格依舊在70元左右。老頭一枚賣40元,算是白菜價賤賣了,不過這也是因為地方偏遠,換大城市價格再高一點也能賣出去,略等幾年行情起來,猴票漲到一兩千塊錢都不成問題。
黎舟對這個猴票有些印象,倒不是因為集郵一類的愛好,而是他房間櫃子裏收着十幾張簇新整版的猴票,都是弟弟黎江小時候送他的。那會兒他過生日,小少爺年紀小還熱衷于送些小禮物,想着法子湊了一些猴票給他,就因為這是他的屬相,又是他出生那年發行的,小少爺覺得特別有意義,一氣兒攢了十幾張一起送了過來。
他這次出來沒來得及回黎家別墅那裏,那些猴票,應該還放在他房間的櫃子裏收着。家裏有吳阿姨在,當初放了十幾年一直到身價千萬都沒事,估計現在也好端端地收在那個小木盒裏,和小少爺往年送的其他禮物擺在一起。
因為心裏對它有幾分特殊的感情在,也比別的更看重它們一些,所以忍不住替它多說了幾句話。
黎舟說好,陸老大就覺得手心那幾枚小破郵票又變成了寶貝,樂呵呵道:“這麽好啊,老三去屋裏給我拿兩百塊錢,我收了!”
徒弟:“……”
徒弟憤憤道:“師父,這大爺明擺着騙人呢!”
陸老大道:“瞎說,你剛才沒聽……你叫什麽?”
“黎舟。”
“對,你沒聽黎舟分析嗎,我覺得還挺有道理,廢什麽話,進去拿錢,趕緊的!”他吼完徒弟,又轉身變了一張臉看着黎舟熱情道,“黎舟啊,你今年幾歲了?哪個學校的?平時沒在島上瞧見過你,是放了暑假來這裏玩的嗎?”
黎舟簡短道:“外地的,過來找人。”
陸老大不知怎麽的忽然有些緊張,也不知道做什麽好,走了兩步又趕忙把手裏的刀放下,這才伸手過去跟黎舟握了握,笑呵呵道:“歡迎歡迎,我們這島上沒別的,但是待客還是很熱情的,你要是沒地方住,這幾天就住我這吧?”他這麽說着,反手看了黎舟手腕那,這動作有點明顯,黎舟也沒躲,任由他看。
黎舟手腕處幹幹淨淨,沒有什麽痕跡,陸老大不死心握着他手又看了一遍,黎舟也在觀察他,瞧見他的反應把手抽回來道:“不用了,您太客氣,我自己找了地方住。”
陸老大擰了一下眉頭,“哦,也沒什麽,這邊街上我都熟,回頭有什麽事盡管來找我。”他又對身邊的徒弟吩咐道,“松開那老……大爺,讓他走。”
老頭倒是不急着走了,他雖然賠了錢略有些喪氣,但是看到陸老大的時候一雙小眼睛又亮起來,“陸老大,我一早就聽人說起過你,果然人中龍鳳,一表人才啊!那個什麽,你可能不認識我,不過邱城你聽過吧?邱城食品廠,哎喲我們那個食品廠可是國營單位,早兩年的時候暢銷着呢,‘木蘭’牌的方便面大家夥都吃過吧?那就是我們廠做的!”
陸老大在看黎舟,對他十分敷衍:“你是食品廠的工人?那你不好好上班,來這擺攤幹啥?”
老頭訴苦道:“如今世道難啊,我們廠困難着呢,百十號工人發不出工資,大家夥都愁的不行。你也知道,我們一個食品廠,又不算什麽重點扶持單位,市裏就算招商引資弄來幾個港商砸錢振興企業,這種好事兒也輪不到我們,我們廠它……”
陸老大打斷他,擺擺手道:“這跟我沒關系,用不着跟我說這些。”
“有!怎麽沒關系,陸老大您看啊,您家大業大的,要不要投資一下?”老頭特別興奮,自己那小包袱也不急着讨要了,“我們食品廠還是很有發展前途的!”
陸老大轉過頭來似笑非笑地看着他,只一眼就讓老頭收了聲,不敢造次。
陸老大面上沒有剛才那麽緊張了,但還在盯着黎舟不放,擡了下巴問他:“你怎麽說?”
黎舟愣了下:“什麽?”
陸老大道:“你明天,還跟着他去擺攤玩兒?”
黎舟想了想,點頭道:“對。”
老頭想跟他搭話,連忙順着道:“對對,這小兄弟是跟家裏人出來旅游的,覺得這個小島挺有意思,過來住兩天,我倆聊的特別投緣,您看要不我們坐下一起聊聊啊?”
陸老大看他一眼,不耐煩道:“沒問你,不許說話。”
黎舟是特意來尋親的,和家人外出旅游不過是對外的借口,但是這會也沒說破,他還在觀察眼前這個男人。雖然他們不太像,但是見到第一眼就有些好感,就像是面相比較兇的好人,而且不太擅長言辭的那種。
陸老大看了他一會,半天都沒說放人。
他身邊徒弟咳嗽了一聲,“師父,師娘臨走的時候說了……”
陸老大撓了下頭,這才吩咐道:“把他們放了,老三,你把人請來的,一會親自給送回去。”
身邊那徒弟答應了一聲,帶着黎舟他們出去了,連那小包袱也還給了老頭。
他們得了口訓不跟黎舟一個學生收費,但是老頭那五十塊錢的流動攤位費還是要的,老頭掏了半天口袋,只湊了個二十幾塊錢零碎毛票,一臉的愁苦。黎舟瞧見了,給了他五十,算是先替他墊付了一下。
老頭感激的不行,從上衣口袋裏掏出一個小袋子封好的郵票遞給黎舟:“小兄弟你講義氣,我也不能白拿你的,這個給你做抵押,要是我接下來幾天賣不到五十塊,錢還不上,就拿這郵票抵!”
黎舟翻手一看,得,又是三張猴票。
旁邊送他們出來的三哥忍了忍,還是沒忍住道:“黎舟是吧,我勸你還是別收,這人兜裏還有剛從我師父那收的二百塊錢呢,他就是故意的!還有這破郵票,要是以後能多賣一百塊我就跟他姓!”
黎舟:“……”
小夥子憤憤不平的離開了。
老頭瞧着也有些發愁,大概是覺得黎舟人不錯,有些不好意思拿郵票抵錢了。他撓了撓臉,“那什麽,小兄弟我也不是強賣給你,只是這二百塊錢我真的有急用,今天一定要帶回廠裏去,我……唉,算啦,要不這郵票……”
黎舟把那郵票放回他手裏。
老頭神色暗淡了一下,苦笑道:“你放心,老哥哥說話算話,明兒一早就拿五十塊錢來給你,我這段時間窮的叮當響,要不是實在沒錢,也拉不下臉做這些事兒。”
黎舟道:“不礙事,我身上還有些錢,你先拿着用吧。”他想了想又道,“如果還有猴票的話,我建議不要再撕開了,整版的比單枚貴的多,這裏賣不好,拿去省城或者京城,價格還能再高一些。”
老頭看着手裏的郵票,又擡頭看看黎舟,臉上有些動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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徒弟從外面回來的時候,陸老大正在擺弄手頭上那個透明小袋子,裏面放着幾張猴票,他看了一會,也不知道想什麽去了,眼神飄的有些遠了,好一會聽見身邊有人喊才緩過神來,問道:“走了?”
“嗯,按您吩咐的已經讓人跟過去了,住的是付婆婆的小旅館。”
陸老大捏着那幾張郵票眉頭皺起來又松開,好一會才道:“老三,你說他是不是?”
徒弟站在那好一會才小聲道:“我今天白天瞧見他的時候,也吓了一跳,我還以為瞧見了師娘,長得實在太像了。”
陸老大笑了一聲,眼神堅定了一些:“我覺得他就是。”
徒弟有些遲疑,“可是師父,前年的時候也有找來的,送來的那個小孩和您還長得特別像,但也不是啊,這事兒要不等我們再去打問清楚,您別再空高興一場。”一次次的,他們在一邊瞧着都覺得難受,簡直像是鈍刀子割肉,往人心裏用刑。
陸老大搖搖頭,臉上的笑意更濃:“你不知道,這孩子我一瞧見就覺得喜歡,跟以往哪一次都不一樣,就跟有感應似的。你瞧見沒有?他剛才也盯着我看,還當我沒察覺,啧,怪機靈的!”
徒弟又道:“可他手上好像沒有痣?”
陸老大道:“這種東西,長大或許就淡了,沒了,又不是什麽疤和胎記,做不得準。”他心裏認定了,從小木椅上站起來忽然笑了兩聲,聲音裏帶着暢快,“你找兩個腿腳利落的跟着他,明兒上午咱們看他擺攤去!”
徒弟應了,找人去盯着去,晚上回來的時候又帶了一個好消息。
黎舟在街上打問過陸老大和當年走失了的孩子的事兒,街上擺攤的不少人都是老街坊,而黎舟又是生面孔,胳膊受了傷有特別明顯的特征,一問就知道了。
陸老大為此很是興奮,他連夜給妻子打了一個電話催她趕緊回家,不過比起他的這股興奮勁兒,妻子葉紅玉冷靜的多,在電話對他道:“你這急躁的毛病什麽時候能改改?哪次都說像,哪次都沒看準過,總之這次先別給錢,也別弄一幫人上去把人家孩子吓着,你別的不用管,就把人看住了,等我回去再說。”
陸老大滿口答應,躺在房間裏興奮的一夜都沒怎麽睡好,一心盼着天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