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19)

低迷,多數人躺在床榻,碧之也在屋中呼呼大睡,怕是響雷也劈不醒,慕挪卧在躺椅上卻汗流浃背,有氣無力打着檀香 扇,擡手剛松開衣領,便聽見有人喚她,擡頭便見一個儒雅書生似的男子近在門外,是蘇如仕,他手中提着一只堆漆雙花八方盒,剛坐下便将盒蓋打開,裏面是一塊方正透亮的冰。

他笑道:“這是前幾日聖上賜下來的存冰,我帶了一些給你。”分明是賜給董妃的,冰上還淺淺鑿了一個董字,卻被他刮花了。

她睹了一眼,靠回躺椅,又松了松衣領,只覺得熱的喘不上氣,“多謝了。”

蘇如仕望了望門外,擡手從袖中抽出一疊名單,道:“這是宮中信鴿往來的記錄,今日董妃不在我一并拿來了。”慕挪起身接過翻看了半晌,不禁皺起眉頭,他接着道:“我已經看過了,聖上不在朝中的那幾年很少與宮中飛鴿往來,唯有幾次是在回朝的半年前。”

既是飛鴿傳信,難道在他離開皇城之前早已安排人手要毀掉八王府?從前她不懂爾虞我詐,如今歷經世事回想過去,皇太後多有些偏向她父王,而父王又一人坐擁國中三分之一的土地,難免不叫人眼紅,于國君而言便是顆眼中釘。

一時心煩她無意交談,遞回名冊便用力打起折扇,檀木香一陣陣掃到蘇如仕鼻下,他下意識看了她一眼,見有顆汗珠從她發間緩緩滑入衣領,他低下頭,“我在想從前……”

太熱,她喘不過氣,懶洋洋恩了一聲,外面蟬鳴又起了。

“胭脂,從我知道你是郡主的那日到今日,我一直在想從前的事,那時候是我不知你真實身份,竟與你有了夫妻之實,如今回想是我該死。”

她聞聲一個激靈望向他,她早該猜到蘇如仕對宋胭脂如此糾纏暗示,不該只是摯友,她別過臉沉聲道:“什麽都別說了,以前的事都過去了,別再想,你走吧。”

蘇如仕愣住,“但你畢竟是郡主,往後若是你嫁為人婦被人發現……”

“說到夫妻之實,你與董妃在先,何況我郡主之位遠不及一個貴妃,我看你不必考慮我,往後的事我會自己處理。”

他目光溫柔望着她,輕聲道:“我并不是貪戀權勢,我十四歲那年師父說皇城金碧輝煌不同俗世,我與兄長信以為真随他入宮,這麽多年早已習慣這裏,我一直以來也沒有離開的理由,直到兄長因欲加之罪死于大理寺,我便一直想要離開,若是你也願意,我們可以一起逃走。”

她蹙了蹙眉,“不可能,你別再妄想了,我不會與你在一起。”

“可是我們已經……到底為什麽?”

她冷笑道:“你身邊太多女子,董妃也就罷了,陸因茵從前待我狠毒,與她接近的人我一概不喜歡。”

他又一愣,深思片刻,聲音篤定道:“我若是抛開這些關系,你願不願意跟我走?”她随性點了點頭,終于将蘇如仕敷衍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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門外蟬鳴休,正傳來笑,“你這樣答應他,到了時候他真做到了,而你又出爾反爾,他可會惱怒的。”燕南風望了一眼桌上方正的冰,放下手中的扁壺,又道:“皇後賜了藏冰給禁衛所,等我回去已經都化成冰水了,論解暑不如冰塊,你還要嗎?”

“偷聽便偷聽,還分析的頭頭是道。”她接過扁壺,飲了一口,“桌上的冰送你。”

“多謝”他端起冰抛出門,“既然你不是他交好的宋胭脂,為何不說實話?”

她遲疑了片刻,望了望門外又望了望他,“不能說,她被我殺了。”

因她今日的坦然燕南風微微一愣,半晌又聽她道:“這幾年因這件事我總是惶恐又不安,還總是看到她的幻象,有時候她像鬼魅有時候像妖魔,有時候一閃而過,有時候又在我眼前遲遲不走,我最初覺得她死的應該,而現在卻很愧疚,一愧疚便很悔,一悔就辛苦。”

她從扁壺口擡起頭看着他,杏仁般的雙眼緩緩眨着,想起很久前的一些事,“她從前是我的貼身婢女,八王府被焚的那一夜我和她一起逃了出去,可是我們卻在青州走散了,那之後過了半年我才再遇到她,那時候她已經投奔陸公府,我再三懇求她便将我藏在府裏,可是沒料到幾日後我便被人發現,當夜陸公府便徹夜抓我,她怕我拖累她,想把我交出去,我不記得怎樣殺了她,只記得是在一口井邊。”

她此刻沒有眼淚,神情淡薄,眼神飄出窗,這故作鎮定的模樣讓燕南風讷讷出神,她說的話也只聽進去半數。

“你一個人在青州城的半年是怎麽過的?”

“我什麽也不會,所以只能乞讨。”她對上他的眼神時卻是一愣,半晌垂下頭,再擡頭已再次換上笑容,“你不用可憐我,都過去了,真的。”

二人話音剛落門外已來了一位公公,他見到燕南風在此有些詫異,連連請安,随後對慕挪道:“聖上請晉安郡主往乾波殿走一趟。”見燕南風起身欲随行,他擡手攬住,“燕大人,聖上只請了郡主一位。”見燕南方不為所動,他尖聲道:“燕大人莫跟來,再跟便是……。”

“便是抗旨。”他風輕雲淡一笑,“公公帶路吧。”

三人抵達乾波殿時,殿中已有數個人影,慕挪心中感到不安,又對燕南風道:“你還是別進去了。”

他一手解下腰間劍,一手放在她頭上,“別慌,走吧。”

殿內除了皇帝國師與皇後,還有陸德、陸因茵、百裏方、百裏扶桑、慕連侯及幾位她并不熟悉的臣子。她還未行禮,皇後已先發話:“燕大人何以在此?”

燕南風回:“是皇後娘娘下旨讓微臣時刻保郡主周全。”

皇後一對狐貍眼緊眯,冷冷道:“此刻不必。”看來今日皇後全無袒護的意思。

慕挪上前一一行禮,禮畢衆人卻不發聲,她問:“敢問十三叔,今日召見慕挪所為何事?”

皇帝朝陸德瞧了一眼,陸德道:“今日邀郡主前來,便是想問問郡主将我府中小女藏去了哪裏?老臣幾日前确是找過郡主,但那時燕大人答應代勞在宮中查小女下落,可如今七日時限已到,小女遲遲未歸,老臣不得不通報此事。”

燕南風冷笑一聲:“我從未答應太傅大人七日之內找到人,若是大人真想盡快找到她,何不一早通報大理寺?”這一問頓時讓陸德啞口無言,“除非大人本就想借此問罪。”

旁側的慕連侯怒道:“燕大人不過一屆皇城使,何以言語如此嚣張?太傅至親失蹤,事由又與你有關,即便是找你也是應該。”

“既是與我有關,召見我一人便好,郡主對此全然不知,為何召見?”

慕連侯雖對燕南風有所看法,卻不願針對慕挪,頓時啞言,惡狠狠看着他,陸德接道:“小女因你撤婚才一時昏頭入宮找郡主理論,随後在後宮失蹤,你與郡主都逃不開幹系。”

慕挪已聽明白了七八成,她不待燕南風開口,已端手走到陸德面前,不急不躁說道:“不必争辯了,今日慕挪當着聖上國師與皇後的面回答大人,近日我都在太平宮內不曾見過陸千芊,而唯一的人證是我宮中那個小宮女,但若是她來作證恐遭人說是假證,所以我并不争辯,太平宮中不過五間房,裏外兩個人,前後院巴掌大連野貓都藏不住,諸位可以前去查看,但是諸位若是在沒拿到物證人證前,貿然加罪诽謗于我,我一定不會放過任何一個人。”她想起這些年在陸公府中得知的一些秘密,比如陸德的貪婪與惡行,但她還是沒有說出口。

百裏方冷笑道:“好大口氣,一直以來郡主也未證明自己身份,老臣亦可猜測你不過是八王府裏一個女婢。”衆人突然連聲附和。

原來繞來繞去卻是問責這件事,“既然尚書大人大膽猜測,也請您拿出證據。”

“即使沒有證據也不能證明你就是晉安郡主,你貿然出現,誰知真假?”

“是不是晉安郡主,我八王府上百亡魂都知道,不需要任何人出面證明”

一時間舌戰連連,皇帝蹙着眉擡手示意,一旁的公公掐着嗓子制止:“這是大殿,不要吵了。”

皇帝道:“慕挪的事往後再說,如今先要找到太傅千金,既然确實與燕大人有關,就勞煩你協助大理寺在一個月內破此案,是生是死,都要找到。”一旁陸因茵聞言不住捂嘴,似乎極為痛苦,分明是裝的,慕挪翻了個白眼。

燕南風作揖應了,擡目看了一眼國師,他在垂幕後側耳聽着,沒有表情。

皇帝又道:“八王府重建一事已過半,慕挪你若是有心的話也該去一趟朔州。”他今日精神萎靡,眼底微微泛青,話畢便與國師先行離開了,皇後亦不發聲極快的走了。

慕挪離開時從百裏扶桑與慕連侯面前走過,她知道二人都看着她,她卻不願回應一個眼神,任何一個眼神都可能透着失望與偏涼,有一剎那她渴望他們為自己辯解一言半語,然而并沒有,除了沉默便是針對,這深宮總能讓對立的人不言善。

一路沉思,到了太平宮門前,她毫不猶豫道:“事情到了如此地步,聖上亦給我下了驅逐令,三日後我會離宮去朔州。”

燕南風點頭,問道:“八王府舊事你有什麽打算?”

她搖了搖頭,“暫且不查,留在這裏也未必能查出什麽,當務之急是先找到陸千芊,怎麽辦?”

“不要在意,我不會讓這件事與你牽扯上關聯。”

她搖頭,“我擔心你,也擔心陸德會一再問罪,到那時恐怕不是今日這樣簡單,若是聖上真的責罰下來,皇後又怕閑事置手不顧,你要一人承擔任憑發落嗎?”這番話太發于心,她問出口時自己也愣住。

他心中一片柔軟,卻依舊和她開着玩笑,“如果我真要死了,你會趕回來看我嗎?”

胡說八道!她猛然蹙起眉頭,甩開腿走入太平宮,“我才不會。”

三日後,因朔州八王府重建,晉安郡主懇請離宮回歸朔州城,皇帝皇後紛紛準了,宮中皇城司只能将她護送出京城,在西門分別時,燕南風遞給她一把雙刃短劍,“朔州旅途雖不遠,車馬不間斷也要走上兩日,途中你務必小心,在朔州出了任何事都不要離開八王府,我會去找你。”他又示意她留意車廂,馬車走遠後,她在車廂內找到一個紅木箱,裏面是他準備的盤纏與衣物,還有一張字條:朔州城杜家樓,有人等你。

作者有話要說: 目前有四個人的身份不是真的,其中有兩個清楚自己的真實身份。

☆、南風口(番外)

那一年京城的雨下的別樣大,每一滴雨水都重重擊打在屋瓦上,屋中沒有點燈,房頂上七八個破洞已将屋中照亮,而泥牆四處向下淌着水。

他在門外躊躇,半晌才推開形同虛設的門,嬷嬷卧在木板床上,即使被他借來的蓑衣蓋着,身形也瘦弱的像一把枯骨,她臉上都是雨水,銀絲般的頭發濕漉漉黏在枕頭上,他将傘移到她的頭上,只一刻自己已渾身濕透。

嬷嬷艱難的睜開一只眼,眼前畫面卻看的不真切:“是少兒嗎?”

他輕聲應着,望着她蒼老的臉沒有說話。

她坐起靠在泥牆上,伸出幹瘦的手示意他坐下,牆上泥水順着她瘦弱的肩膀流的渾身都是,他擡手替她擋住泥水,她卻不讓,将他的手握在手心中,那裏的溫度已經比昨日要涼。

“我知道你是特意回來看我的,宮中車馬已經在來的路上了,不要耽誤了。”

“我想過了,還是留下來照顧你。”

“從前你母親對我也是極照顧的,我拖她的福才沒受那麽多罪,如今怎能讓你照顧我,”她側過臉眼底都是感激,雨水在她瘦弱的鎖骨上盈成一團,又被他的長袖拭去,“這十年我沒能好好讓你過上一天好日子,如今你長大了,步子走的快了,我這老東西跟不上了,你萬不能為我放緩腳步,更不要錯事良機,你不能總是太善良,入了宮後要多想着自己,那裏的人不像你,你要多小心。”

她的手已在流逝溫度,他知道她的時間不長了,“別說了,多睡一下,多睡一下雨就停了天也亮了。”

她像孩子一樣将頭靠在他肩上,臉上的皺紋像層層疊疊的山巒,聲音緩慢悠長:“我已經睡過了,我方才做了一個夢,在夢裏有一只家燕,冬日飛過千山去,卻在初春的南風中飛回了舊巢,我真希望那只家燕是你,孩子,我這一生只能陪你到這裏了,回家的路要靠你自己了,你要好好保重,待到你回家的那一日,站在南風口,如有大風席面,那就是我來看你了。”

屋外傳來雨靴聲,李師父已趕到門前,他從門隙中望了一眼,不悅道:“言少,快走,太樂局的車馬已經到了樂府門外。”

他良久都沒有應,李師父剛要上前,他卻突然将嬷嬷的身體放下,她的身體變得那麽重,陷在被雨水浸透的被褥中,那把傘他再也沒撐起來始終遮着她冰冷的臉,他走到屋外将門鎖上,師父問:“她還好嗎?”

“她變成春風了。”李師父滿面不解,他卻只擦了一把臉上的雨水,低低道了一聲:“走吧。”

宮中掌管禮樂的太樂局的車馬已在樂府門前等待,他上了車後,李師父遞上九節簫領過銀兩後便走了。京城中的樂府除了收錢吹奏,平日裏并不教授學生什麽,樂理技巧全靠自學,連李師父也驚訝他能靠自己将九節簫吹的如斯好,他不過是去兩戶官宦人家給舞娘伴曲,宮中的人便找上來了。

接他的大樂令知他臨陣回過家,心中不悅,一路未與他言語,只在宮門前問了一句:“叫什麽?”

“言少。”

“倒是個好名字,到了這裏少說話不是壞事。” 大樂令終于擡眼看了他一眼,“你師父說你家中還有長輩,是哪一位?”

他畢恭畢敬道:“我沒有家人。”

大樂令知道是他不願說,遂點頭道:“這樣最好,進宮入了太樂局就好好學習樂理,不要想着外頭的事了,這外頭的一切已經與你無關了。”

太樂局的日子比外頭要緊張許多,他入宮後每一日近乎都在吹奏,大到祭祀盛宴,小到宮女也會來請他吹一曲。

一次散宴後皇太後專喚他上前,賜了一疊糕點,他不接,皇太後笑說:“你的簫吹的真好,快把頭擡起來讓哀家瞧瞧。”他卻始終垂着頭。

一旁的貴妃訓斥他:“好大的膽子,老祖宗賜你東西也不接着,讓你擡頭也不聽,太沒規矩了。”

“你才沒規矩,當着哀家的面嚷什麽,沒瞧見這是個孩子嗎?”皇太後将那貴妃罵回去,轉而沖他笑,“不擡就不擡,剛入宮膽子小點好,不惹事,你叫個什麽名兒?”

“回皇太後,我叫言少。”

皇太後沉默半晌一時不再言語,一旁公公對他吹鼻子瞪眼,皇太後緩緩擺了擺手,低聲對他道:“哀家喜歡的孩子和你是一個姓,許多年過去了哀家聽着這姓心裏還是不舒坦,你要是願意能不能換個名兒?”

南風趁着夜色來,溫柔的盈滿着他的雙袖,他攥着手中的簫,輕聲說:“恩,以後叫燕南風。”

宮中時光如水,半載半載的過,大樂令很賞識他的才華,常将他帶在身側出入皇城,有時大樂令去京城武館瞧人習武,他便在旁将所見的一招一式都記在心中,又趁夜折枝練習,有一日被大樂令發現了,他問他為何要偷偷習武,他回:“手持一只簫,怕是走的不長遠。”

大樂令并無責怪之意,笑道:“你能這樣想很好,我會替你保密,我收藏的兵器你可随意拿去使用,只是不要叫人發現。”

“條件呢?”他擡起頭,已有棱角的臉上滿是認真。

大樂令不住笑起來,擡手拍了拍他的頭,“沒有條件,如果你願意,在我有難的時候出來保護我就好。”

那之後,與大樂令辯樂理,論武藝招式成了他每日必做的,宮中的日子不好卻也不壞,一過便是三載。

這年八王爺的郡主要過生辰,皇太後帶着太樂局的樂師走了一回朔州,途中歇息的時候,皇太後瞧見他,讓他挨着身邊坐,老太太将瓜果都推到他面前,笑道:“累了乏了吧?下回這種苦差事叫你們當事的不要讓你出來,走一趟多折磨人。”

他這時已比當年穩重,笑道:“不礙事,出宮走走也不錯,看看花花草草。”

皇太後點點頭,惋惜道:“可憐你小小年紀就困在宮牆裏,那可不是好地方,外頭的人想進去,裏頭的人想出來,就憑着這一點我就敢說那地方不好。”

她實在直爽,對于深宮也并不一味褒着,他微笑道:“那是因為想不明白,外頭的人想不明白才想進去,裏面的人想不明白就想出去。”

老太太咬了一口瓜,歪着頭,頭上一團花白發髻垂在臉邊,眼尾眯出線來,“喲,你這小家夥倒是想的通,那你想不想出來?”

他搖了搖頭,“我在裏面便覺得裏面好,此刻在這裏也覺得這裏不錯。”

她咯咯笑起來,“好好好,你要是在裏頭過得不好,就到大明宮來找哀家。”

又是一日晨興夜寐,終于趕到朔州八王府,翌日午時才開宴,樂師們早早歇息了,他一人卻睡不着,夜半月高時拿着九節簫在八王府內行步,南風口處有風聲,他在迎面的夜風裏靜靜站着,突然聽見院牆那邊傳來幾聲笑聲,随後傳來哭聲,在這夜中極為滲人,他躊躇片刻還是舉步走去,見那大院中立着一顆參天榕樹,近乎将月光遮住,樹上有個四五歲的女童正抱着樹幹啜泣,樹下立着幾個小少年,正為眼下的惡作劇欣喜若狂,簇成一團捂着嘴笑。

聽見腳步聲,他們擡頭端詳燕南風,小聲問:“你是何人?府上的下人?”

“我是宮裏來的。”

那幾個小少年聞言拔腿就跑,樹上哭聲突然止住,他見那女童沒什麽表情只傻愣愣看着他,轉身便要走,怎知又起了一陣大風,枝葉亂顫,女童就快掉被晃下來,又哭了。

“抱我下去抱我下去。”

他遲疑了片刻,她始終在哭,嘴裏依舊喃喃着:“抱我下去抱我下去。”

他放下簫,正要上前,突然聽見身後窗棂咚的一聲響,屋內有人偷看,無意中腦袋撞在窗框上,他扭頭靠近,輕輕打開半掩的窗,看見窗前桌邊有另一個女童,見他靠近連忙趴在手臂間埋頭裝睡,他心中不住一動,嘴角一笑卻不多問,轉身上樹抱下榕樹上的女童,怎知手腳突然一滑,抱着她一起摔在地上,桌邊那女童正從眼縫裏瞧着,見此狀終于耐不住,跳起來:“哎呀!你摔着她了!”

他借着月光回頭看去,看見她一張白皙的圓臉在窗裏,雙目烏溜溜的,嘴唇圓圓翹着,多有幾分可愛。手邊那女童還在哀嚎,他将她扶起來卻在看清她模樣的時候愣了一愣,回頭再朝大開的窗棂看去時,桌邊女童已然消失不見了。

片刻後從屋中沖出一個小丫鬟,一把将他手上女童接過,對他說了一句:“多謝公子呀。”話畢匆忙帶着人進了房間關了門窗。

他并未将此事放在心口,直到翌日午時,在宴會上他見到了八王府的郡主,她一身筍色華服,不施粉黛,一頭柔順烏發只在耳邊盤了一個小髻,她坐在八王妃身邊,雖腰背筆直,雙手疊放在裙上,但黑眸子還是調皮的四處張望,一副坐不住的模樣。

他快速掃視四周,卻未見到另一個女童。

宴後,他問府上丫鬟:“另一位郡主病了嗎?”

那人停下步子笑他:“說什麽呀?王爺只有一位郡主。”

也許是那棵榕樹遮了月光,他回想昨夜,看見的兩個女童容貌竟是一模一樣,果真是看錯了,很快他便将此事忘了。

回到宮中他依舊苦練劍術苦練簫,大樂令時常笑他是個瘋子,從未見過任何一人入宮後如此拼命,他問他,如若苦練劍術是為自保,那麽吹簫又是為何?

他停下擦拭九節簫的手,擡頭望着太樂局門外,想了又想方道:“為了本心,為了讓自己記住我是誰。”

“我聽過有人說為了一口飯,有人為了一口水,有人為了一家老小,有人為了榮華為了安定,卻沒聽過這樣的答案,”大樂令低頭緊了緊琴弦,“在世間記住本心是好的,但人性如此幽深複雜,千帆過盡後你真的能看的清嗎?”他微微舉目見眼前俊朗少年一臉嚴肅端坐着看過來,不住笑出聲,“別在意我的話,你吹的很好,不要停下。”

“我只是在想,如果我看不透自己的心,不知自己要的是什麽,我要怎樣?”

“人生在世,自古想的多得的少,看不清時你便糊塗的活。”

他對着大樂令笑了一笑,低頭繼續擦着簫。

作者有話要說: 終于有機會第二次上榜然而……上榜之前首章點擊是806,一天半下來是810,才漲了4個,額……應該是我的文名有問題,圖片有問題,文案有問題……

話說接到站短說胭脂骨上活力更新榜的時候,我真的找了好久……才找到上榜的位置……額……這絕不是吐槽……

☆、曲蕭蕭(番外)

作者有話要說:

那年皇太後沖太歲,遂壽辰當日免去了壽宴,只邀約皇親衆臣在紫斑湖上欣賞湖霧,游湖動用了三艘游船,最小一艘載着太樂局樂師在旁側吹奏,燕南風坐在樂師船船頭,起調吹着一首《臨江仙》,主船中傳來一陣玲珑笑聲,他微微側目認出八王府年幼的郡主,她跟着幾個重臣的兒女趴在船沿,用碾碎的綠豆糕喂湖中錦鯉,她發簪上的珍珠沉甸甸點中湖面,一笑便亂顫。

燕南風無心看她,重新望着眼前紫斑湖,遠處正騰起湖霧,漸漸将湖面淹沒,游船仿若行在天宮,湖霧最濃時,主船邊傳來落水聲及嘈雜的喊叫,他停下吹奏随衆人望過去,主船一側已騰起大片水花,水花中露出那支珍珠發簪,船上衆人驚呼郡主落水,皇太後急得直怕胸脯,八王妃喊的撕心裂肺,人群後頭唯有一個藍衣女童冷靜盯着湖面,顯得突兀了。

他會水卻猶豫了,眼看她快沉下去,又被身側會水的人撈起送上了岸。

他回去會将此事講與大樂令聽,大樂令聞言起身關緊門窗,囑咐:“你今日看到的事莫要與人說,在宮裏一個字就可定生死,你這樣不招惹不出頭并沒有錯。”他望着堂下少年,安慰一笑:“我知道此刻你心中愧疚,後悔沒下湖救她。”

他一愣,“我沒有。”

大樂令笑起來:“我年少時也嘴硬。”

後來聽說那位郡主發了幾日高燒,因太醫治不好又連夜送回了朔州。

半年後,禁衛所需增添新的皇城司,他向大樂令請旨前往,大樂令看了他三眼,到案邊磨墨提筆,口上道:“如此辛苦又危險的差事,不如在後宮吹吹簫撥撥弦來的安穩,為什麽突然想去禁衛所,是在我這裏不開心嗎?”

他搖頭,“既然學了刀劍就想試一試,你若是準了此事,我會感激你的。”

大樂令聞言在紙上下筆,将寫好的批準令遞給他,開玩笑道:“我不用你感激,你就記得當上了皇城司,保我周全便好了。”

幾日後大樂令又為他親筆一封舉薦信,因這封信皇城使并未因他出身太樂局而有所偏見,他被選中後仍需為期兩年的觀察與操練,才能正式轉入禁衛所,如此一來燕南風每日過得更加緊張,除了日常為各主各宮吹奏九節簫,還要午後前去操練場,常是夜半才歸。

一日夜時,他無意入眠,坐在牆邊吹起九節簫,吹了半厥突然從宮牆另一邊傳來一聲贊嘆。

“好聽。”聞聲可辨出牆那邊是一個女童,他氣息一斷,她又道:“不要停繼續吹呀。”

聲音天真爛漫,倒是很少在宮中聽見,他吹完下厥便停下了,半晌後那女童突然道:“你還在嗎?”

“恩。”

“是位哥哥呀,哥哥你能再吹一曲嗎?”

“你為什麽還不回宮歇息?”

“我是溜出來的,白日裏我的祖母不準我到處走,實在無聊了點,”她尋着他聲音發現牆上那條細長的縫隙,便将眼睛貼在上面,“你能再吹一曲嗎?”

“太夜了,宮裏不安全,你該聽祖母的話回去。”

“可是我的母妃說宮裏最安全,宮裏到處都是人。”

他指腹擦着簫身上一條劃痕,淡淡道:“到處也有鬼。”話畢果然聽見她飛快的跑走了。

他忍不住笑出聲,起身剛要回屋,卻聽見她又繞回來了,喘着氣小聲道:“哥哥,我明天還能聽你吹簫嗎?”

“你不怕鬼嗎?”

“如果你也在這裏,我就不怕了。”

“那你來吧。”

聽見她跑遠,他繞出院門看了一眼,只看到暗夜裏一個提燈的小小背影。

翌日夜裏她果然來了,只是在牆那一面安靜聽着,聽完後道了一句謝,高高興興的走了。

第三夜,她又來了,一個勁往牆頭抛東西,連連砸在牆上半晌才抛過牆頭,她迫不及待的問:“哥哥你吃了嗎?好吃嗎?”

他從草中拾起一看,是一包各式各樣的糕點,碎的往下掉渣,他心頭微微一燙,走到縫隙前看見一絲燈火閃爍,他坐到牆邊一段木墩上,輕柔吹了一段,一聲悲戚一聲悠長,夜中秋蟲也靜了。

一商一羽斷音,她問:“這首曲子叫什麽?”

那曲兒本沒有名字,是他随性吹的,他回頭看見太樂局堂中一把硬木琵琶,回道:“琵琶仙。”

“聽起來那仙人有一點可憐,是什麽典故?”

他無聲笑起來,“沒有典故,亂吹的。”

“真好,亂吹就能這樣好聽。”她又趴在那縫隙上往裏瞧他,卻看不清,“我想看看你。”

“你左轉看見一顆銀杏樹再右轉,便可以看到太樂局的大門,我在門裏。”

那頭突然沒有了聲音,牆那頭的燈火搖搖晃晃閃閃爍爍,她有些沮喪的聲音傳來:“不了,我母妃她不準,我……要走了,以後還是不來了。”

聽見她腳步走遠,燕南風攀上牆頭,看見宮道的遠處三四名侍女正提燈随着一位王妃,她正低聲責備身側女童,應是夜半發現她不見了,尋着追來了,女童垂頭聽責,臉龐在提燈下瑩瑩發光,滿臉眼淚,那便是八王爺的郡主了,自她落水後已是半年,彼時得知她安然,燕南風終于心安。

只是那之後她再沒來過。

來年祭天大典時,皇城司人手不足,皇城使将他提前借用,大樂令并未多言很快應了,燕南風提劍前往禁衛所的時候,大樂令突然喚住他,笑着道了一句別,燕南風回頭看着他,知他想說什麽卻又不知他想說什麽。

大宴結束後他卸下輕甲回到太樂局卻沒有看到大樂令,局中衆人閃爍其詞不肯多說,當夜他便被傳喚至大明宮,皇太後端坐宮中,卻是他不曾見過的模樣。

她面容嚴峻,目似寒冰道:“南風,哀家知道你最得太樂局大樂令賞識,你可曾了解此人?”

他心中已知是大樂令出事,卻只垂頭道:“不曾了解,近似宮人交情乃是泛泛之交,不過是在樂理上有所共識。”

“你可曾看出此人有何反常?”

“不曾看出。”

宮中燭火明滅,他心中已清明,是大樂令出事了。

三日後,皇城使登門太樂府,道:“今日需你前去送一批刑具去大理寺,你可持禁衛所通牌走一趟,”他欲言又止,半晌低聲說:“大樂令在那裏。”

燕南風匆匆趕去,大理寺中人見是他來,在門外囑咐道:“皇城使張大人吩咐過,我們會給你們片刻時間。”

他推開門遲遲沒有進去,眼前的大樂令已沒了平日的清俊溫和,長發全數散開,滿身烏黑幹涸的鮮血,雙手被釘在長板上,已是血肉模糊,他從亂發間辨出他,輕輕一笑。

“南風,你真不該來見我,我現在這一副模樣怎能見人?我知道他們讓你來問我,為何要刺殺皇太後,我沒有告訴任何人也不會告訴你,這深宮每一個人都有自己的秘密,不必強求不必知道,只要知道我心中有恨便好。”

“我并不打算問你這些,我知道你看得清自己的心,你沒有糊塗的活。”

他想起久遠前他們的一段對話,欣慰一笑,血順着眼角紋路散開,“你這孩子始終是這副模樣,對人常是警惕常是小心,你心中有苦有痛有喜有樂,你卻不願讓人知道,這樣的确可以在這牢籠裏長活,但是世間本就充滿喜怒哀樂,要想活的痛快、活的糊塗,你就要學會接納自己的心,該笑時笑,該哭時哭,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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