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21)

她笑。

身後陳小二追到門前,急切的問:“姑娘您明早還來不來,這大號茶要不要給您備着?”

慕挪轉身走到桌邊,“不等明早了,現在上茶。”

她扭頭盯着那俊俏公子,果然跟來,慢慢悠悠坐到她身邊,眼神在她面上胸前四處轉,大喇喇打量她。

慕挪抓起茶壺正擋在胸口,“杜家樓?”那公子點了點頭,她皮笑肉不笑,“約在墳頭?有意思。”

那公子抿着嘴笑,也不惱,“我與燕大人說約在杜家樓旁那小河邊,他那夜醉酒只聽了半句,還是你聰明,若不是我看到門外的匾,我也不會知道你在這兒。”

慕挪聞聲已然愣住,望着她呆若木雞,早聽碧之提起花不如是他們的人,卻未料到她會如此登場。

花不如撇嘴,道:“看什麽?我不夠俊嗎?”

“俊不俊倒是其次,”慕挪指着她臉頰,“你袖子碰到臉,粉掉下來了。”

花不如捂着臉頰,嘆了口氣,“公子要人跟在你身邊,又不想安排男人,安排了我,又怕兩個女人叫人欺負,遂叫我女扮男裝。”

慕挪含了口茶,蹙眉道:“你會洗衣烹食打理宅子嗎?”

她理所當然一笑,“不會。”

“新八王府我去過,空的,”慕挪頓了頓,“沒人伺候你。”

花不如笑道:“我不伺候你便很好了,大人早安排好了。”

二人回到八王府,月下果然有人登門,來者是個男子,送來四個丫鬟,丫鬟穿着簡樸遜色,而每人身側卻各背着一把劍。

男子對二人作揖,道:“明日府上來人。”他離去關門時偷望了慕挪一眼,滿是好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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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什麽來路?”

花不如問:“當今手握兵權四十萬,唯一能與兵部尚書百裏方相抗衡者會是誰?”

“我聽說過,是鎮騎将軍。”

“是了,這些便是他府上的人,暫時安全。”

慕挪心中暗忖,半晌道:“小小一個皇城使何以倚仗大将軍?”

花不如咯咯笑出聲:“誰倚仗誰還難下結論呢,郡主往後會明白的,今夜早些睡吧,明早梳妝打扮要開門會客了。”

慕挪獨在朔州的那幾日,才徹底确定,聖上操手重建八王府不過是想将她移出皇城,八王府建的簡直可稱粗制濫造,早已不見別日輝煌,十八通院只重建了五處,既沒有栽花養樹,也沒有設渠圈池,要會客着實丢人。

翌日,她胭脂淡抹,一身盛裝,與照舊身披男裝的花不如坐在堂中,手邊各擺着一幅茶具,動也未動一下。

“來人是敵是友,或亦敵亦友?”

花不如見她簡直如臨大敵,隔桌拍了拍她的手,安慰道:“不必擔心,是友不是敵。”

不多時,門外已傳來清脆馬蹄聲,有人以劍鞘叩門,門開後便可看清,門外正有三匹高頭大馬,馬上各有一男子,均一身清冷輕铠,顯得別樣刺眼。

中間那男子臉圓眼圓有幾分憨厚,他最先下馬走了進來,望着花不如與慕挪道:“聽燕大人說,郡主在此,屬下言莫特來探望。”說着眼神在二人之中徘徊,他以為花不如一身男裝是為自保,而她顏面美過慕挪,遂對着花不如作揖。

花不如臉色半紅半白着實尴尬,慕挪笑出聲,“對不起,我未能生出國色天香之貌,叫您認錯了。”

言莫頓時呆住,喉頭似塞了一塊冰糖,半晌才道:“屬下眼拙屬下眼拙。”他招呼另外二人進來,又自報家門,“屬下是鎮騎将軍親孫,爺爺他今日身體欠佳,屬下便替他前來,應燕大人與爺爺的意思,屬下還運送了一批糧食與一批用具,還在路上稍後會到。”

“小将軍不必自稱屬下,就以你我相稱,“慕挪将涼茶傾在手帕上,遞過去,“另外,耳朵太紅了,敷一敷吧。”

此言一出,連帶丫鬟們也哄堂大笑,言莫滿臉通紅,點頭稱是,連忙入坐。

慕挪道:“今日小将軍來,除了運送糧食用具,可有別事?”

“有的,今日替爺爺前來是想與郡主商議朔州城的事,郡主應知道這些年八王爺手下的占地,近乎被其他人搶占一空,唯獨朔州城這一座,地處皇城西北要塞,又地域廣闊,多有富饒之地,稅收巨大,遂衆人均不肯撒手退讓,反倒讓朔州城一直沒被誰拿去。而今郡主回歸,朔州自然是歸于郡主,但城中依舊有各位王爺及重臣的別院,郡主一舉一動都在這些人眼中。”

慕挪不知情況如此麻煩,沉吟半晌,不住蹙起眉頭,“所以小将軍今日來,是要我離開此地,還是要派人前來?”

言莫聞言一愣,未料到她已猜中,頓時不知當不當說,卻見她眉頭一展,安慰一句,“這兩條均可,但我只接受一條,你說吧。”

“那屬下就直言不諱了,一為保郡主周全,二為保朔州城周全,我們懇請郡主允許爺爺手下将領士兵随意出入朔州城。”

慕挪眉睫微微一擡,眼中印着兩輪月圓,锃光瓦亮似的,“随意進出朔州城有何難?敢問是不是還有其他請求?比如……駐兵在此?”

她方才分明心不在焉,開口卻猜的這樣準,言莫對她不由敬畏,起身抱拳道:“朔州城東北角有一小山谷,正是屯兵之所,所以……”

“那些兵原本駐在何處?”

“在朔州城西塞外。”

“多少兵?”

“九萬七千,絕不多一人。”

“為什麽要退到城內?”

言莫匆匆看了一眼花不如,卻見她暗暗搖頭示意他。

慕挪将一切盡收眼底,心中已有些想法,“不說便不說吧,是誰的主意?”

花不如在旁側接道:“是燕大人和鎮騎将軍的主意。”

她笑了笑,“我答應,可是此事與燕南風又有何關系?”

言莫道:“燕大人是皇後身邊的人,我們只是聽命于皇後。”

“那山谷我年少時曾去過,兩山山腰之間有隐秘狹道直通皇城西門,”她大口喝下一杯茶,紅唇泛光,對着言莫咧嘴一笑,“莫非皇後要造反?”

堂中先是一靜,衆人即刻又笑起來,言莫鬓發裏滾落一滴汗。

“郡主莫要開這種玩笑。”

“不是玩笑,無論陰謀陽謀,我不洩密亦不參與,但你們動手之前,務必告訴我一聲,我好逃命。”她起身動了動胳膊腿,對丫鬟們道:“餓了,去準備午食吧。”

午後,幾人會見朔州城府尹。

朔州城當年的府尹大人因八王府一事已被罷免,如今這位是個探花,沒什麽家世背景,而慕挪入城時又與他相聊甚歡,因此聽說是聖上讓将軍前來增援朔州城時,府尹自以為受了重視,也不想多嘴得罪,便千恩萬謝的準了。

此事妥當後,言莫即刻啓程複命,他走後不久,運送糧食與用具的車馬便到,其中有一把琵琶,慕挪看了一眼丢在一旁,花不如卻端起撥了調子。

慕挪驚道:“這調子好吓人。”

“征戰沙場,要的就是亂耳刺骨。”見慕挪目不轉睛盯着自己,她笑,“你看什麽?”

她托腮答道:“想起你往昔在花樓,今日真是不同。”

“花樓裏那個不是我。”她面色一變,挑眉笑道:“今日可在郡主面前奏一曲琵琶仙,還請郡主指點一二。”她指下琵琶仙慕挪已在青城聽過數次,雖與原曲有些不同,此刻聽來卻萬分親切。

慕挪有幾分欣賞她,她雖花容月貌卻實在不是個文绉绉矯揉造作的女子,從前在青州似乎聽過她的身世,說她家底本是殷實,家中有一酒樓,可後來被朝中一個王爺看上,她不肯讓樓,便被那王爺毀了。

慕挪想起胖掌櫃口中的杜家樓,忽然開口道:“你原是姓杜嗎?”花不如一愣,指上已停。

她又問:“毀了你酒樓的是不是我父王?”

花不如還未回答,院門外便傳來一串叩門聲,門外來人不得應聲已然邁步進來,眼前華衣男子正是良久不見的九王爺崇西王。

而讓慕挪一時未能回神的,是立在他身側的那女子,她一臉傲然,眼角抹着一線胭脂,紅的刺眼,她正掃視屋宅眼中是藏不住的輕藐,面上是徹頭徹尾的假笑。

慕挪萬萬沒料到,陸公府中的那個紅翎竟還活着。

她一時驚的未能發聲,卻聽崇西王高聲喚她:“好久不見。”

花不如起身拍了她肩頭一下,她才應聲,“多年未見,九叔并沒有變。”

崇西王笑了,“胡說,你叫胭脂的時候你我可沒少見。”

關于她的這幾年,衆人已很清楚,慕挪不願接話,

崇西王兀自領着紅翎走入正堂,二人坐上客座,“聽聞你回了朔州城,九叔是特來看你的。”末了一笑,“不必緊張。”

“不緊張。”她提起茶壺走上前,手中卻只捏了一只白瓷青花杯,斟了茶放在崇西王面前,“只是不大明白,九叔來便來,為何不帶九嬸嬸。”說罷瞟了紅翎一眼。

“她太鬧騰,休了。”

瞧着紅翎小人得志的模樣,果然是快要坐穩了。

她假意瞧不見,眯着眼笑,“那九叔喜歡什麽樣的女子,小池給九叔挑一挑。”

崇西王飲盡茶,兀自倒了一杯推到紅翎手邊,垂目低聲道:“不必了,九叔今日是有要事和你商議,不如借一步說話。”

“如今八王府不比當日,宅子小沒有妥當的地方,不如就在這說。”她擡手示意花不如與丫鬟們退下。

崇西王輕輕颔首,道:“你還小,如今八王府又唯有你一人,朔州城地貌複雜,民情亦亂,你如何獨當一面?”

“這麽說九叔是要教我?”

“九叔是想勸你,将朔州交于我掌管,待這攤子收拾幹淨了,我再交還給你。”

果然像他的風格,直接沖撞。

她笑起來,“什麽好處?”

崇西王臉色一變,“你要什麽好處?”

“不,慕挪是問,九叔您會得到什麽好處?”所得好處無非是抽取巨大的苛捐雜稅,還有閉關鎖城,高價賣入糧物以索取巨大差價,這些想必會用以養九王爺府和他的情人。

他道:“你是我侄女,我幫你自為了良心。”

慕挪一愣,捂着嘴笑的渾身直顫,半晌喘着氣,扇着風道:“如今慕挪已經十八,九叔又何必說這等哄孩子的話,咱們同姓慕,何必互相讨好互相試探呢?”

崇西王面上一白,臉色已不好看,卻還是問她:“那你怎麽看?”

“不怎麽看,送客!”她一聲令,丫鬟們便魚貫而出開了府門。

崇西王已然怒了,擡手拍案,訓斥她:“你真是無法無天,對本王膽敢如此無禮?如今見你年幼,本王是想幫你一把,當日你在本王與紅翎挑撥離間亂生是非,本王都既往不咎,你如今這是什麽态度?”

崇西王不怒時尚且自威,彼時勃然大怒,便是見慣風浪的花不如也怔怔呆住,不知如何收場。

慕挪冷下臉色,斜眼望向他:“其一,我藏在陸公府中早已與九叔你重見,你可曾想過為何你與我相交甚好卻遲遲不知我身份,但凡你在口中提起過一次半次我父王,甚至八王府,我都會向你表露身份,但你沒有。其二,我九嬸出身名門,沉魚落雁,卻遭人鄙棄,我看這等無情不忠之人也信不得。其三,父王的其他封地已送給各位叔伯,唯有這朔州城是我的。”

崇西王大吼一聲,手一揮,茶具紛紛碎地,“你簡直目無尊長,不知好歹,這麽多年我怎會看錯你!”

慕挪拍掌大笑,看向紅翎,“你看錯的人還少嗎?當日我離間你和這位姑娘,是想幫你,你可知此人尖酸毒辣厚顏無恥人盡可夫,如今你卻攜她踏入我朔州城,我怎可能應你?”

紅翎慌張看了崇西王一眼,嚎啕大哭,“郡主這是什麽話呀,往日裏我與郡主結了什麽仇什麽怨,郡主竟這樣恨我,恨我也罷,萬不可為此耽誤王爺。”話畢她噗通一聲跪下給她磕頭,“求郡主。”

“你真以為你一個賤婢又有多大能耐,能左右我?給我滾開。”她抓起桌上茶杯作勢便要砸,花不如見狀連忙将她拉住。

紅翎大駭,連退三尺,被崇西王拉出府門。

他回頭惡狠狠道:“好!本王就看你往後如何活下去!”

“多謝九叔,侄女會讓你看個清楚。”

她上前重重關上院門,靠在門上喘着氣。

宅中從狂風暴雨中歸靜,一顆塵土撞樹也能聽見,花不如端着水拿到她面前:“何必發這樣的脾氣。”

她此刻有一絲悔意,但她想起多年前的崇西王,在陸公府時的崇西王,以及如今的崇西王,心中難免傷感,難免憤恨。

為何能對一個下人關切用心,對慕氏的血脈卻如此算盡心機。

她明白,雖做回郡主,而過往種種已留在遙遠的曾經,不會回來。

她的心還在劇烈跳動,頭暈眩,手發抖,被丫鬟們扶回座上,“如若我不這樣做,只一味退讓婉拒,很快便有其他人前來要我交出朔州城,這裏果然是塊燙手山芋。”

花不如笑了一聲,“你與那時的胭脂真的不同了,脫胎換骨了。”

“不,以前那人也不是我。”

二人相視一笑,花不如抱起琵琶,弦上又發一陣铮铮氣魄之音,她說:“今日的郡主就配得上這首曲了。”

作者有話要說: 請個假……

我過幾日要和家人外出自駕游,可能要到本月二十多號才回,才能更新。

因為……毫無存稿……

為什麽我一直是這種人………………

☆、夜襲乾波殿

幾日過去,想起那日風波,慕挪心中仍有餘悸,索性想了個法子,讓丫鬟将府門從外鎖住,竟就得以安靜了幾日。

這幾日又是流金铄石,此地比京城更少雨,她趴在太師椅側臂上半睡半醒聽着花不如的琵琶曲,突然問:“那日沒有問你,當年杜家樓的事與我父王有關嗎?如今那裏葬着的是你家中人嗎?”

“我家裏只有我一個,你爹也不過一怒之下砸了我酒樓罷了。”花不如停下,瞪她一眼,“習曲兒呢,別打斷我。”

她松了口氣,“那要我如何償還你?”

“不必了,燕大人已經替你還過了。”

她頓了頓,“他好像什麽都知道。”

“他的确什麽都知道。”花不如将琵琶橫在膝上,問她,“你前幾日跑出府去做什麽了?”

“去城牆那調了幾個兵。”

“去做什麽?”

“九叔在朔州城給那紅翎建了套宅院。”

“然後呢?”

她坐起身子,“我讓那些士兵拆了那宅子的所有門窗,順帶請了些乞兒和流浪漢進去住。”

花不如聞言笑了,“那姑娘去哪兒了?”

“那會兒她正在榻上睡,吓得鞋也沒穿便跑了。”

“再然後呢?”

“他們去拆其他臣子的宅院了,我乏了就回來了。”她盯着半空,喃喃自語,“是不是太過了?”

花不如将眼一瞪:“裝什麽心軟。”

慕挪感激一笑,問她:“有沒有燕南風的消息?”

“怎麽了?”

想來花不如并不知深宮那些事,她不願多一人憂心,遂回了一句:“他說來找我,至今不來。”

“近日是也古怪,沒什麽他的消息,大概無事吧。”

二人話音剛落,門外便傳來敲門聲,丫鬟上前趴在門縫上看,道:“是碧之。”随即翻過牆頭将她抱進來。

碧之傻了,回想方才院門外分明套了鐵鎖,不由埋怨,“這大熱天驚了我一身冷汗,我以為千裏迢迢趕來卻沒人呢,怎麽在門外套鎖?”

花不如:“人人都來找,索性挂鎖不迎客落得清閑,你來的剛好,快來給我打扇。”

慕挪抓住她去拿蒲扇的手,“你怎麽來了?”

碧之置若罔聞,扭頭用另一只手去取桌上水杯,“朔州這鬼地方,簡直熱的人心慌。”

慕挪追問他,“出了什麽事?”

她眼神如有鋒芒,碧之一時藏也藏不住,半晌喃喃道:“恩……宮裏頭是出了點事兒。”

這幾日,大理寺與燕南風一直在調查陸千芊失蹤一事,無奈半月過去毫無發現,遂幾日前,燕南風讓碧之取來慕挪留下的鳳頭牌,以皇後之命為由,入了皇帝的乾波宮。

他讓她去一探的是乾波殿深處的一處暗房,那房中專煉長生丹,唯有皇帝與國師可随意出入。碧之依照燕南風的話戳破窗紙瞧了一眼,忽聞暗房內傳來低沉的泣聲,她先是有些懼怕,而後沒忍住好奇心終于開門進去,卻分辨出那聲音出自其中一個金色爐器。

她透過氣孔看見爐器內有一人,被五花大綁,正是失蹤多日的陸千芊。

“後來我被乾波宮的人發現了,他們懷疑起我就通報了國師,公子聽說此事便把我送出宮了,我無處可去只好來找你們。”

花不如驚嘆道:“這國師原來竟以人的骨肉煉丹,太殘忍了。”

國師能做出如此之事不足為奇,可人藏在乾波殿,聖上怎會對此事全然不知呢?然而在此前他曾當衆施壓大理寺全力追查此事,除非他從頭到尾是在做戲,他早已知道此事且暗中準許國師的所為。

精明若國師,不可能不知道碧之是燕南風的人,他會不會有危險?

慕挪扶案而起,心中動容,她明知自己已不如曾經,不過是虛名一個的郡主,然而隔着百裏,心中還是難安定,即使是翻天倒海卻依舊想前去走一趟,她邁步扭頭往屋中去。

碧之見她蹙着眉,上前一把拽住她:“臨行前公子交代我,若是這事讓你知道了就要扁我,你可保密,也別回去。”

皇城郊外有一野廟,雖曾香火旺盛,如今卻破敗不堪,擔憂路遇餓死肉,紛紛被抛入廟門,數年過去竟在門內堆積了碩碩白骨。

而今日這二人便相約在此。

燕南風聽見身後踏骨聲,扭頭望着暗夜中略顯謹慎的來人,他付之一笑,将手中劍插在青磚之間。

百裏扶桑停在他七尺開外,腰上劍并未放下,淡淡說了一句:“不必這樣,我帶劍不是為了防你。”

燕南風點了點頭,見他不肯靠近,笑了:“你不走近些,我怎麽和你悄聲說話?莫不是百裏公子以為我約你在此時此地相見是為了和你高聲闊論吧?”

百裏扶桑微微側面,身後暗處的黑衣人便全散了,燕南風輕描淡寫似的瞧了一眼,引他入廟,那正廟中還有一座泥菩薩,本是一身金漆,卻生生遭人刮去,如今面目全非,耳鼻盡失,十分可憐。

而身後的百裏扶桑比那菩薩還刻板,他失望的嘆了口氣,道:“我知道和你說話要開門見山,毫不拖泥帶水,但我知道要說服你不是易事。”

“要和你說話倒是很容易,只是要聽真話卻不易。”

燕南風知他還是心中警惕,回道:“那今夜我便說我擅長的說,你便想你擅長的想。

這半年來我一直在查一件事,如今有了一些收獲,你可知道吳國曾經是一片蠻荒,在這地域中有一個族系叫吳,族中圖騰是一頭雌鹿踏在浪尖騰空欲飛,吳族人有異力,崇拜天空,遂在天山頂上建造一座宮殿,用以祭祀。而當年有一國叫羽,國中有一因犯錯而被驅逐的世子,他一路到了吳族之地,雖受禮待,卻用十萬鐵騎從吳族手上奪下這片土地,并延順吳之稱而稱吳國。

吳族人并不服氣,複仇的怨念在族人中流傳已久,然而反抗無力他們依舊遭到吳國兵力打擊,直到一個族人以國師之僞裝站在了吳國最高處,他很聰明,并不急于一時,而是慢慢得到滿朝的認可,然後控制了帝王,他不需要毀滅這個國,他只需延順下去,控制這個早就岌岌可危的王朝,就可以殺盡吳國人,讓族人取而代之。我話已至此,聰明如你一定明白我的意思。”

百裏扶桑警戒道:“你為何能查到這些?你究竟是什麽人?”

得他質疑,燕南風有幾分失望,“我準備了這麽久的故事,你卻只問了這一句。”

“一個皇城使有什麽手段可以查到如此深,這些又與你有什麽關系?”

燕南風扭頭看他,月光在他一側臉頰上神秘莫測的變化,“我清楚自己,也很清楚你,更清楚慕連侯。”

百裏扶桑心中大徹,已然明白那“清楚”二字所謂何意,他握緊劍柄,面若覆冰,“你到底是誰?”

燕南風心中稍有失神失望,未料到他會給予這樣的反應,他擡頭看了一眼廟外暗夜天,七星交合,似是時候了。

他反問他,“你以為那個聽話的将軍,還有此時隐在暗處保你周全的夜行者,是從哪裏來的?”

百裏扶桑大驚失色,“你……”

“別再質問我,都是前程往事,我不贅述。”他又擡頭看了看星辰,“好了,我現在只想問你,要不要同我去抓那國師?”

氣象萬變,今夜前一瞬星辰相連,後一瞬烏雲閉月,大風呼嘯而起,皇城內四處傳來盆砸瓦落的聲音,所有大殿深宮閉門緊窗,巡夜的皇城司人手亦減少了五成。

燕南風立在一處樓亭屋檐上,迎風将長發全數束緊,百裏扶桑随後躍至他身邊,道:“站在高處很容易被人察覺。”

“今夜是異象,無人出門,正适合我們動手,我會拖住國師,你去救陸千芊,救出人你便往皇城西門去,西門備了馬,你帶她去朔州城。”

“你呢?”

“我雖然打不過國師,卻也不至于死。”

又一陣大風襲來,二人囑咐幾句便各自從屋檐一側順風而下,輕步趕往乾波殿。

乾波殿內此時尚有星火,卻明滅閃爍,遙遙望去殿內四壁鬼影重現一般,有些駭人,燕南風此時已是一人,他理了理衣袂,上前叩門,無人應而門自開,大風一瞬湧入将殿中燈火吹滅。

黑暗中有人高聲笑道:“真是人如其名,連入大殿都要攜風。”

四周宮女魚貫将燭火點燃,燕南風即刻叩拜道:“微臣不知聖上今夜未眠,貿然前來還請恕罪。”

原本是國師守夜的位置,卻坐着皇帝,他今日神清氣朗,一掃他日頹靡之色,尚且微微一笑,緩緩道:“今夜氣象異常,你卻要前來,是有事?”

“的确有要事,不知微臣可否一見國師。”

“怕是不行,國師此時正在煉丹。”

“聖上已死過一回,為何還執迷不悟,非要信那國師?”

“不信國師還要信誰?莫非你懂長生之術嗎?”

燕南風笑起來,“微臣以為要重生确有一個辦法。”

皇帝喜道:“什麽辦法?”

“先死一回。”

他拔劍突然飛身刺向皇帝,卻見皇帝嘴角勾出一個詭異的笑,臉上一寸肌膚已龜裂剝落,露出一塊青黑布滿血絲的肉,他的刀劍落在他肩頭像砍在一塊沉木上,沒有血。

後殿突然傳來尖叫與刀劍聲,百裏扶桑帶着陸千芊跑出,對他喊道:“快走!”

然而三人還未離開,殿門已哄然緊閉,國師緊追而來,他已似是妖化,長發在空中游動,下身扭動如蛇如蟲,口中獠牙白森森,嘴角勾在耳後。

燕南風一劍刺去,他卻瞬間盤旋在殿中一根巨大朱柱上。

皇帝臉上的肌膚還在剝落,他手指指着燕南風與百裏扶桑二人,聲音尖銳的似風穿過山腳縫隙,:“他們才是上好的藥引,快抓來煉長生丹!”

燭火瞬間熄滅,黑暗中四處都是聲音,陸千芊的哭聲,門外風聲,還有周遭詭異的笑聲。

百裏扶桑用劍劈門,門卻好似巨石絲毫不破,“國師會法術,我們鬥不過的,你們先走。”

燕南風用手臂擦劍身,劍鋒在黑暗中發出冷光,“走不了的,既然走不了就不走了。”

黑暗中響起國師的聲音,“燕南風,我已經告訴你莫要多管閑事,明日你成為路邊死屍也是你自找的。”

“今夜離明日還有很長時間,誰死誰活還不一定。”他上前将陸千芊的嘴捂住,示意她不要出聲,将她安置在角落,再與百裏扶桑一點點往皇帝移去。

“我大吳族百年異力,你想與我鬥,簡直癡心妄想!”

“你我都是人,你善法鬥,我善刀劍,未必不能一搏。”

國師已落在他身側,下身盤踞着竟高出一人,他的臉已變得長而窄,五官擠在一處,異常詭異,“簡直是找死!”

燕南風笑了一聲,“我正想死死看。”他舉劍卻不朝國師砍去,而是将劍抛出,擡腳将劍踢出,正刺入座上皇帝的心口,風中傳來嘶吼聲,随即殿上黑暗如潮水瞬間褪去,火光重新亮起,殿外依舊是大風連連,而殿中平靜,并未有斬斷的桌椅,更沒有皇帝與國師,唯宮人們已昏睡一地。

燕南風走上前去,拔下插在殿中屏風上的劍。

百裏扶桑驚道:“這莫非是?”

燕南風端詳四周,“從我們踏入乾波殿的一瞬間就走入了一個幻境,原來吳族人所謂的異力不過是制造幻象,國師大概被我刺傷才逃走了。”

百裏扶桑緩緩道:“也許我們的直覺沒有錯,這個朝中的聖上不是真的,他沒有回來。”

燕南風點頭道:“也許和你我想的一樣,他已經死了。”

☆、月華中

數日不下雨,朔州城中蟬鳴連日低沉,羅路小巷上死氣沉沉,鮮少有人出沒。

自從府上井水漸旱起,慕挪便連日做着一個夢,在夢中她懸浮于黑暗中,一只手捂住她的口鼻,想要悶死她,她明知是在夢裏,卻依舊恐懼,瞪着眼想要看清黑暗裏的到底是誰。

夢外花不如正巧路過門外,聽見屋中榻上傳來幾句呻吟,便進屋将她被褥掀開,高聲訓了句:“就是再天賦異禀也不該在這天氣捂着被褥吧,難怪熱的直哼。”

慕挪讷讷睜開眼,望着雪白的床頂,一時間還難以回神,嘆息了句:“從前朔州城不是這樣熱的。”

花不如将屋中布簾一一垂下,屋中終得幾分陰涼。

“府尹說今年是從未見過的大旱,好幾月不下雨了,城裏的人都慌了,連糧油也一搶而空。對了,他方才來了一回,想請你想想辦法向皇城那邊請願,想想辦法……”她話還未完不住嘆了口氣,慕挪又趴下入睡了。

沉睡中又是那個無休止的夢,沒有畫面,只有感覺,那只手又蓋在她臉上,她滿腔都是悶燥。她在夢裏想這一切或許與天氣有關,或許與她近來難以釋懷的壞心情有關,無論如何總歸是個夢,她總不會死于一個夢。

一時間腦袋裏嗡嗡作響,似有千萬碎石在顱內搖晃,又為什麽亂石聲中有嘤嘤聲,好像是細碎的人聲,那聲音細細的長長的,她竟又能辨識。

又是宋胭脂。

好久不曾在夢中,這一回是她要她死嗎?

慕挪用力睜開一線眼縫,窗外果然依舊是白日光影,花不如已經不在了。她喘了口氣,用被褥一角擦去額上汗珠,四柱床垂簾後便傳來人聲:“你怎麽又念起胭脂這個舊名了?”

她驚而轉身,看見蘇如仕不知何時已在屋中,她想高喊花不如卻忍住了,将被褥擱在二人距離之間,勉強笑了一聲:“你什麽時候進來的?”

“剛剛,還沒坐下你便醒了。”

慕挪躲着他視線穿好鞋,走到桌邊一本正經的坐下,“來做什麽?”

“來找你。”

她面色冷漠,近乎是想與他撇開一切關系,“找我做什麽?”

蘇如仕一時還未探到她口氣中的意思,“我與陸因茵之間斷了,與董妃也是。”

料想之中,她頭也沒擡,“董妃會這麽輕易放你走?逃出來的?”

“不是,我是正大光明的出宮,只不過不打算回去,”見她要說什麽,他心中莫名一陣不安,連忙道:“你答應過我,如果我抛開宮中的關系你就跟我走,天下那麽大去哪裏都可以,你答應我的。”

“你要我從郡主變為逃犯?這就是你的夙願?”

蘇如仕連忙道:“如今吳國到處都是動亂饑荒,皇城中更是暗流湧動,這幾日聖上又不理朝政,閉門不見,即使如今你離開誰又會追究?”

“聖上又不上朝,為什麽?”

“國師說聖上元氣虧損,不能得擾,算上今日應有十日未出門了,那些堆積的奏折全被皇後與太傅奪去批奏,他二人只是為顯權勢,自然一通亂作,一個這樣的朝廷,這樣的國家,你還願意做這裏的郡主嗎?”

她沉思半響又淡淡一笑,“為什麽不做呢?我不在吳國還能去哪裏?我還沒查出當年殺我府中人的幕後兇手,何況做一個動亂的郡主好過逃犯,正是這個風口浪尖我才勸你安分守己,不要為了犯不着的人丢了下半生。”

“你不是犯不着的人。”

“我是。”

蘇如仕怒道:“不準胡說,除非你不是宋胭脂。”

她心頭又累又焦,只覺得那三個字是滿滿的負擔,一再壓迫她無法呼吸。

她擡起頭,眼底的顏色被陽光濾得千變萬化,蘇如仕渾身一顫。

“為何這樣看我?”

“騙你的,我一直在騙你,我不是宋胭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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