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喪家之犬
“那是阿吾的絨毯。”慶元王言畢,便見身前的女子不由輕顫,雙如同海波般清澈的眸子終是閃了閃,生出畏懼的神色。
慶元王滿意地盯着她,“我的幼虎因你而亡,從今以後你便是我的犬。”
那樣的神色姿态,她究竟是懼怕了他。他不再多言,翻身上床,和衣而睡。
秦悅跌坐在地,一時未反應過他的話來,不由向那絨毯望去。
他說那是阿吾的絨毯?
他說阿吾是他的幼虎?
他說她從今往後便是他的犬?
秦悅不悅,她憑什麽做一條犬?
可是一想到尚在昏迷的公何宇,她的一顆心便沒由來的柔軟下來。他為她吃了那麽多苦,她如今委身為犬又如何?
秦悅消了怒氣,便坐起身來,欲将那絨毯拖走。
榻上之人擡目看她,“誰允許你動阿吾的毯?”
秦悅留也不是,走也不是,索性悶聲坐在地上,再無半點動作。
天色漸明,慶元王美夢初醒,正欲翻身下床,便見她伏在地面的絨毯之上,卻是這般趴着睡了一夜。
她不似平素女孩兒那般纖瘦,而今卧在他的榻側,像是毛茸茸的一團。晃眼之間,像極阿吾小的時候。
阿吾體弱,日夜在他榻側伏身休養,未待成年,便死于亂箭之下。
慶元王不由冷眸望向地上的女子,她究竟何德何能,令素來不與外人親近的阿吾以身相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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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色大亮,秦悅卻困得厲害,只覺有一只手輕輕落在她的頭上,一下一下,不急不緩地數着節奏,令她再也睡不着覺。
她忽然睜開眼,便見榻上之人的纖長手指垂在她的烏發之上。他的手指輕輕落下的動作,像極了昨日初見之時,他敲擊自己膝蓋的模樣。
若是把她換做幼虎……秦悅不由想起阿吾在她掌心撒嬌,将毛茸茸地腦袋揉來揉去,瞬時周身寒涼。
他竟真是将她豢養為獸?
入手之處沒由來地輕顫,慶元王收了手道:“阿吾?”
秦悅睜着眸子看了他半晌,才反應過來他是在喚她,不由恭恭敬敬地坐起身來,低眉道:“殿下。”
“伺候我起身。”他着了薄薄的中衣,披散的長發落在身後,黑發黑眸,面容沉寂。
秦悅連忙自地上爬起,茫然四顧間,見衣架之上挂着玄色的長袍。她伸手去取,又覺不妥。堂堂慶元王殿下,又怎會穿昨日的舊衣?
她便又到櫃中一陣翻找,竟然一件件都是玄色長袍,那烏黑之中的一點赤色,好似公何宇滲血的傷口,令她目眩。
秦悅随手取過一件,便見慶元王殿下擡起了手臂,面上的神色略有些不耐。
她連忙将外衫罩在他身上,他身量頗高,她須勉強踮起腳尖。及至他身前,她扯着腰帶瞧了半晌,方才學會了打結之法。
“第一次服侍男子?”他問。
“嗯。”她低着頭認真地整理他的外袍。
“素聞北齊女子養在深閨,你為何不懼男子?”他又問。
“我自幼随父親出入軍營,故而不懼。”謊話一出,她便将自己當做管林。
“又在诓我?”他低頭看她。
秦悅手生,好不容易将他的衣扣一粒一粒系上,便聽他道:“趙連,你進來。”
有一男子推門而入,他身量頗高,卻是昨夜引她而來的侍衛。
他向慶元王躬身道:“殿下。”
“說說北齊管氏女。”慶元王垂眸,便見她的睫毛微微顫動,一張圓圓的臉上閃過一絲驚慌。
秦悅看到趙連進來,卻是不動聲色地退到一旁。
“管氏一族世代輔佐北齊帝王,及至管佟,再無男丁。”趙連道:“管佟膝下二女,長女管寧,次女管林。”
慶元王在案前落座,對秦悅道:“束發。”
秦悅搖搖頭,“不會。”
慶元王複又望向趙連,“你來。”
趙連趨步向前,未曾執起木梳,卻将十指緩緩按壓在慶元王的發絲之間,輕輕揉捏。
慶元王享受地閉上眼,靠在紅木大椅上道:“繼續。”
“管寧入北齊後宮,為帝王妾;管林于數日前遁逃贏都,不知所蹤。”趙連一邊替慶元王按壓穴位,一邊道。
秦悅不由心上一松,慶幸于她先前所言并未露出破綻。
“管林如何?”慶元王殿下閉着眸子,卻是來了興致。
“此女自幼随父混跡軍中,時男時女,與武德将軍之子甚為親厚。”趙連娓娓道來,卻是聽得秦悅緊張不已。趙連不過是慶元王的侍從,卻能将北齊之事打探得如此清楚。
“太子遲玉,對其有憐愛之心。”趙連又道。
聽到此處,慶元王殿下緩緩睜開眼,“遲玉此人,眼高于頂,卻是如何看上你這般相貌平庸的半青少女?”
林姐姐與遲琰之青梅竹馬,秦悅未曾料到慶元王連此等隐秘之事都探聽到了。
方才趙連所述與她所講別無二致,若是她能回答他的最後一個問題,便可消除他的懷疑。若是她答得不好……
木梳輕輕自發尾劃過,趙連心無旁骛地替慶元王梳理烏發。靜谧的室內,唯有木梳撫過發梢的沙沙聲。
秦悅上前一步,道:“北齊與南楚連年戰火、各有勝負。殿下此番為何将我困于連江城,是為了牽制少将軍?還是懼怕十萬赤羽大軍?”
趙連聞言,不由自主地被那圓潤少女吸引了目光,她雖看似癡傻憨厚,可方才的一番話,卻是有別于這般年紀的沉穩與透徹。若非自幼浸淫于軍政之事,恐怕難有這樣的覺悟。
說若是旁人便罷了,可此女偏偏是北齊丞相管佟之女。那管佟是何人?自幼伴先帝左右,文可治國,武可安邦;入則為丞相,出則為統帥。
赤羽軍由管佟統率,而今管佟已死,得他真傳者莫過于次女管林。
而另一位名震天下的将軍公何盛新亡,殿下難免生出愛才之心,欲将少将軍籠絡麾下,卻不想被這個小小少女看穿了心思。
“你上前來。”慶元王沉聲道。
秦悅只得硬着頭皮走到他身前,垂眼看他。
他的淩厲目光直射入她眼中,竟是令她不敢撒謊,“你且說說,我如何打算?”
“武德将軍已故,殿下是想籠絡少将軍為南楚所用……還想瓦解赤羽軍。”秦悅的聲音不大,他卻聽得清清楚楚。
慶元王的手指便又輕輕落在膝蓋上,不由自主的微微擡起、落下,複又擡起、落下,“我要如何瓦解赤羽軍?”
“赤羽軍乃管氏舊部,管帥亡故,若是承其衣缽的女兒從這世上消失,赤羽軍自然瓦解。”秦悅說罷,怕他還是不肯信她,便又道:“遲琰之憐我,皆因身後的十萬赤羽将士。”
趙連極為手巧,轉瞬之間,卻見慶元王殿下已經烏發束冠,俊美無雙。
他打量着她的神情,但見她面色澄淨,并不像說謊,“再說一次你的名字。”
秦悅垂下眸子,乖巧道:“阿吾。”
趙連一驚,心道這女子竟是活得不耐煩了,居然敢自稱阿吾!
他唯恐殿下發怒,連忙低頭,卻見紅木椅上的殿下不動聲色地望着她,繼而嘴角輕輕顫動,似是上揚。
趙連便是驚得連手中的木梳也拿不穩,“啪”地一聲落在地上。
他連忙跪地道:“屬下該死。”
“無礙。”慶元王殿下起身,“你回答的很好。”
他的手指輕輕撚起她垂在肩上的長發,“有賞。”
“謝殿下。”秦悅輕輕福身,終于躲過了他的懷疑。
自今日之後,她便是他深信不疑的管林,是他攥在手中,便能令十萬赤羽軍群龍無首的管氏女。
當時下午,秦悅便得到了慶元王的“獎賞”,那是一枚普通的金牌,上書“阿吾”二字。
慶元王命她時時将“阿吾”挂在腰間,任誰見她,都要恭恭敬敬地喚一聲阿吾姑娘。秦悅心道:寧做太平犬,不為亂世人。
人人只道南楚富庶,就連慶元王養的一只虎,也比府上侍衛婢女的身份高出許多。
“阿吾”兩個字好比一抹利刃,所到之處,侍衛婢女噤若寒蟬,敬若慶元王親至。
待慶元王用過晚飯,便冷着一張臉在案前讀書。他那漆黑之中帶着一絲群青的眸子落在她身上,道:“不必伺候了。”
秦悅如臨大赦,連忙蹑手蹑腳地閉上房門,剛一回頭,便與來人撞了個滿懷。
迎面而來的女子一聲驚叫,緊接着是碗碟落地的碎瓷聲。
手臂上痛得厲害,秦悅卻不知來人是誰,咬着下唇沉聲道:“抱歉。”
“抱歉?”那女子彎眉如月,揚起一張白淨的小臉,“此乃是上好的血燕,一聲抱歉就算了?”
秦悅後退一步,堪堪撞在門上。
女子緊逼上前,一雙杏眼兒盯在她的臉上,輕蔑道:“你便是阿吾?”
秦悅垂下眸子,“正是。”
“好。”那女子對左右道:“果真是不知深淺的婢子,給我打!”
秦悅一驚,便見那女子身後的三五将士向她迫近。她的身後是慶元王的寝居,此時已是退無可退。
眼看着軍士的掌風就要落下,忽有一個高大的身影擋在她面前。他一把握住那軍士的手腕,手指微微用力,便聽“嘎吱”一聲,竟是生生脫臼了。
軍士悶哼一聲跪在地上,卻還不住地磕頭求饒,“屬下該死,沖撞了趙大人。”
秦悅松了一口氣,來的竟是趙連。
“顏小姐此番動靜,就不怕打擾了慶元王殿下休息?”趙連身形高大,強烈的壓迫感令那女子不由後退了幾步。
“趙大人明鑒,分明是她沖撞了我。”那女子不依不饒道。
“那又如何?”趙連唇角微動,“慶元王殿下的人,還輪不到小姐來教訓。”
此話一出,那女子便如洩了氣一般,默默垂下眸子,“趙大人教訓的是,顏柳告辭了。”
她說罷盈盈一禮,便帶着軍士折返而去。
秦悅好奇道:“她是顏祿大人的女兒麽?”
趙連的目光落在她肮髒濡/濕的外袍上,卻是不回答她的問題,“傷到了沒有?”
她搖搖頭,“無事。”
趙連劍眉微蹙,“你随我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