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異世
土禦門伊月披着衣服坐在廊下的時候,還有點發愣。他舉起手裏的小鏡子——據說是從匣中少女的寶盒裏借來的——鏡子裏是他二十多年來那張熟悉的臉,看上去縮水了足足十幾歲,以及,不熟悉的雪或月一樣的白發。
他動動頭上非人類的白狐的耳朵,陷入沉默。
庭院裏的雨一直在下着,這座庭院像是座神社。因為家裏産業傾向日本的緣故,他曾經應邀參與過這類神社的儀式,所以很容易就從祈福的繪馬和粗粗的圍繞古樹的注連繩上認出來,這确實是一間神社,年久失修、有點破舊的神社。
“覺得沒有真實感?”低柔的聲音問道。
土禦門伊月擡起頭,雍容的大妖帶着笑意注視他,他好像十分愉快,眼梢一直帶着笑,沒有半點大妖怪的架子。
“這是個陌生的世界……”他慢慢的說着,大病之後的身體還很虛弱,“我也以為……只是一個游戲……”
雖然他已經在其中投入了深刻的感情。
大妖安靜的微笑着,“對你們而言,不過一個游戲;對我們而言,卻是真實的世界。”
“你又怎麽知道,自己生活的世界……不是一個游戲呢?”
土禦門伊月怔怔的看着鏡子裏的自己,“這倒是……”
“我們原本是不會有現在這樣親密的交集的。”大妖靜靜說道,“現實裏的你出事了,對嗎?”
“……是,空難,應該不會生還。”
“我們知道。”大妖閉上眼睛,他的側臉猶如濃豔的畫作。
“再一次來到庭院中的人,不是我們熟悉的你的那個代理人,也不是你。”
“你一定是出了什麽事,你不會把我們交給第三個人。”
他從大妖涼淡的敘述之中察覺到某種刻骨的悲傷,于是他擡起手,輕輕覆蓋在大妖的手背上,那只手上有暗紅豔麗的指甲。
“我很抱歉……”
絕代之妖反握住他的手,“該抱歉的是我們,那個時候,你最危險的那個時候,我們沒有握住你的手。”
“然而因禍得福……我們産生了比隔着一個屏幕更親密的聯系。”大妖無限憐愛的撫摸他的發頂,“我們相通了,并從此不會分離。”
他從最初的震撼和陌生之中漸漸恢複過來,想起那封寮辦的信件。
“失去意識的時候,我好像在水裏,寮辦的小紙人把我向上推,推到有光的地方。”他回憶着,“還有一封信,同樣是寮辦的信,祝我在這裏的餘生順遂。”
大妖愉快地笑起來,“你當然會順遂,我的孩子,我會保護你,我們都會保護你,而且……”
絕代之妖靠近他,雌雄莫辨的殊麗臉龐上,一雙妖瞳明亮。
“你的力量,仍在你手中。”
土禦門伊月思索了一會兒,試探問道:
“……我還能氪金?”
玉藻前:……
壞孩子!
玉藻前揪了揪他的白狐的耳朵,開始趕他走。
“去別處看看,裹好衣服,別忘記自己還在生病。”頓了一頓,他補充道,“你稱之為‘崽’的那些家夥都在,先前我沒有允許他們來打擾你,現在我覺得你可以見見了。”
被舅舅嫌棄的外甥站在走廊上,裹着一層層的衣服,首先反思了一下自己。
千不該萬不該在貌美絕倫的舅舅面前提“氪金”這樣庸俗的字眼,如果有下次——
他就改成“魂玉”XD
快樂的皮了一下,他開始沿着走廊慢慢走。這座神社破敗、古舊,陰翳不見陽光,同樣也十分安靜,所以他醒來時本以為只有有限的幾個角色跟随他而來,結果聽舅舅的意思,是……全部都跟來了?
他又向前走了一段路,穿越一層透明的屏障,耳畔終于響起嘈雜聲。
天狐憐惜他的孩子大病初愈,故而布下結界将噪音隔絕,現在他走出了結界,自然聽到了屬于他的式神們的喧嚣。
“茨木!你是傻的嗎?要那個大號的釘子!”微雨之中的房頂上,大江山紅發的鬼王正沖下方表示不滿,他很接地氣的手裏拎着錘子,破損的房頂已經補了一大半,雨水将他的紅發浸成暗紅色,他捋一把額發,看着一手水淋淋青筋直跳。
他堂堂大江山鬼王……!
突然,他看到了站在另一邊廊下白發年幼的陰陽師,忍不住狠狠皺起眉,一躍而下。
“喂!不是在生病嗎!”紅發鬼王的表情十分兇惡,“生病了就乖乖呆在自己的小屋裏!你那個房頂可是本大爺好不容易才補好的!玉藻前根本不讓我們靠近你!”
土禦門伊月腦中竟然很自然的浮現了攜着孩子的狐的習性,孩子生病或受傷期間,确實不會容許旁人靠近的。
他理應不知道這些東西的,他只是個普通的人類而已。
“原來是酒吞補的房頂……謝謝。”他笑了笑,鬼王的兇惡表情維持不下去了,皺着眉蹲下來認真端詳他一會兒,“啧”了一聲。
“怎麽這麽小只的……”
紅發鬼王又捏捏他身上,摸到厚厚的衣服,臉色緩和不少。
“是花鳥準備的衣服。”土禦門伊月仰起頭,鬼王勉強點頭。
“女人總是比較會照顧人。”
“酒吞在做什麽?”他問道,“這裏的房子都壞了嗎?”
鬼王很不高興的哼了一聲,“鬼地方,壞的七七八八,到處漏雨。不過到晚上,應該有幾間能修好,讓女人和孩子先住進去。”
他平平淡淡說着極為大氣的話,扭頭又向後面發脾氣。
“你們都給我坐進去!是看雨不是淋雨!別把到處都踩得濕淋淋的!”
“酒吞童子大人就把阿爸抱過來嘛~阿爸阿爸,我們都在這裏~”
一群妖怪嘻嘻哈哈的,大多是小孩子。神社環境如此糟糕,年長的式神恐怕承擔着修繕的繁重工作,只剩下這些孩童樣貌的妖怪在這裏。紅發鬼王甩甩自己手上的水,全身濕透當然不能抱陰陽師,于是他直接喊人過來。
“喂,鬼切!來把他抱到那邊去!”
廊下衣飾幹爽抱着半舊帷幕的武士放下手裏的東西,向這邊走來。束起的發随步伐輕微搖蕩,他始終閉着左眼,來到土禦門伊月面前單膝跪地。
“失禮了,主人。”
他把陰陽師抱起來,原路返回,溫柔又小心的把他放在一堆式神中間。
“請您稍作等待,天黑之前,我們會整理出可以休息的地方。”姿容秀麗的武士柔和的笑了,“主人不用擔心,我們都在這裏。”
土禦門伊月腦中詭異的浮現鬥技場上快樂的閻兵切陣容,對版本之子鬼切,他哪裏有什麽不放心的?他自己都六了五只拉好友去協同鬥技快樂呢……先前被一口氣六五只的還是鸩。
說起來他應該有一二三四……八只鬼切的,怎麽只剩下了一只?
“同類式神中,只有一個有意識,其他就如同陰陽師的影分身一樣。”鬼切重新抱起厚重的帷幕,一邊回答陰陽師的問題。酒吞又回到屋頂上去了,敲敲打打的聲音和細微的雨聲一起響着。
身邊的小妖怪逐漸湊了過來,伊月都認得他們。雖說突然變成了真正的可以觸碰的存在,他卻沒有覺得有多少不習慣。這些式神每一只他都精心搭配過禦魂,每一只的技能他都仔細揣摩過,甚至無論再雞肋,也帶上過鬥技場,上分之餘娛樂一下。
“阿爸變得小小的!”最活潑的金魚姬身體前傾,認真端詳他一番,“真的!原本有那——麽高的。”
“小小的很可愛。”輝夜姬抿嘴矜持的笑,“雖然我還是希望阿爸比較高,能把我從竹子上抱下來。”
“還會長高的,半妖跟我們妖怪不一樣,他們會長到全盛的年紀再停止。”古籠火曾經侍奉神明,自然很有見識。
“會長得比荒還高嗎?”金魚姬追問道。
土禦門伊月:……對不起那個做不到。
熟悉的面孔一個個立體起來,這感覺很奇妙。土禦門伊月感到某種淺淡的隔閡在漸漸消散,這些式神還是他所熟悉的樣子,卻不再拘泥于幾句固定臺詞了。
——他們是完整的、有自我意識的妖怪。
他的坐姿一直十分端莊,這有賴良好的家教。而挺起脊背之後,他的姿态無疑更加鄭重了。
“我很抱歉。”他滿含歉意,“這裏沒有寬敞精美的庭院,害你們在這裏躲雨,晚上休息的環境可能也會很差……”
金魚姬鼓了鼓臉頰,正要說什麽,輝夜姬拽一拽她的袖子,乖巧的牽住土禦門伊月的手,給他指指房間裏接漏下雨水的盆盆罐罐。
“大家,噓——”
小妖怪們都安靜下來,房間裏只聽得到呼吸聲,然後,某種自然又和諧的音樂就清晰起來——
“咚咚……”
“啪嗒啪嗒……”
“當當……噠噠……”
月亮上的小公主依偎進他懷裏,臉上挂着微笑,手牽着他的衣角。
“阿爸,是音樂。”
“阿爸,不辛苦的。”
“阿爸在這裏,這裏就能聽到音樂,這裏就是我們的家。”輝夜姬深吸一口氣,擡頭露出那雙美麗的含着月亮的眼睛,一點淚光微微晃動着。
“玉藻前大人跟我們說的時候,我們還以為再也見不到阿爸了……現在……已經是最好了……”
她一哭,周圍幾個也開始抽抽搭搭。金魚姬扯過她的金魚桑抹了把眼睛,故作強硬。
“哭、哭什麽哭啊!這不是很好了嗎!都給我別哭了!”
數珠靠着大木魚抹眼淚,座敷童子的鬼火都飄落到地上,沒人聽金魚姬的,就連金魚姬自己,最後也忍不住把頭埋進土禦門伊月袖子裏哭了。
“阿爸是大壞蛋!差點把人吓死了!”
哄了這個哄不了那個,土禦門伊月孩子緣還算不錯,這下都有點棘手。
外面傳來了聲響。
“一目連,木板放那裏……你進去看看也好,怎麽二話不說還開始哭了呢?”
“……他們只是不安而已。”逆着光,曾經的神明站在那裏,向轉過頭的土禦門伊月報以最柔和的微笑。
“萬幸你沒事,陰陽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