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太後

太後出自太原王氏,現今正好六十出頭,因保養得宜的緣故,看上去好似四十許的人,雍容華貴,儀态萬千,板着臉的時候倒是比皇後更加嚴厲些。好在太後如今年紀漸長,脾氣倒是略好了一些,頗喜熱鬧,對着孫輩倒是很是疼寵。

蕭家幾代都是一脈單傳,王氏嫁給高皇帝後便先後生了三子一女,本人又精明能幹,只把高皇帝一顆心都攏得嚴嚴實實,僅有的幾個妃妾也不知是寵愛太少還是運氣太差,膝下并無子息,最後全給高皇帝殉葬去了。不過,先前亂世征戰,太後三個兒子自小便都跟着高皇帝上了戰場,長子純孝太子便死在了戰場上,後來次子齊王出了事,雙腿有疾閉門不出、鮮少入宮,長女泰和長公主因下嫁洛州司馬張峤的緣故去了洛州,如今太後王氏每日能見的也不過是皇帝這個幼子和幾個孫子孫女罷了,故而她才定了規矩讓後妃們每日裏帶孩子來給她請安,也好熱鬧熱鬧。

皇帝後宮并不算多,有兒有女的就更少了。謝貴妃十月裏剛生了三公主,現下起不來床,便叫宮人把自己所出的六皇子抱去太後宮裏盡孝。

這謝貴妃的來歷亦是有些傳奇:她本是前朝末帝的公主,其母為末帝收羅天下所得的絕色之一,而謝氏本人的美貌卻更勝其母。當年,皇帝帶兵攻入帝都皇城的時候,謝氏方才十四而已,藏于深宮無人知曉,直到兵勇無意間破開宮門,世人才知人間竟有如此美人。

時人多贊謝氏之容乃是“明珠開匣,璀璨溢光”。六皇子極似其母,粉雕玉琢,當真是猶如珠玉一般,令人眼前一亮。

太後也極喜歡這個珠玉一般的小孫子,一見着他便叫抱到自己膝頭,心肝肉兒似的摟着抱着,然後又拿着新進的果子逗他吃。等到皇後帶着阿娥幾個來的時候,太後的臉上的笑容便慢慢的斂了起來,那雙黑眸冷冷淡淡的,只是打量着鄭娥。

鄭娥雖皇後一行人上前行了禮,正悄悄仰頭打量太後,想瞧瞧她和蕭叔叔長得像不像,然而對上太後那冷淡的目光,整個人不由得都僵住了,指尖不自覺的便抓緊了皇後的手臂,躲了躲——與生俱來的直覺無比清晰的告訴鄭娥:太後讨厭她,非常、極其的讨厭。與太後對她的讨厭相比,昨日裏四皇子蕭明钰那點兒輕微的不喜歡簡直太溫柔了。

确實,太後對鄭娥不大喜歡甚至有些讨厭:一是鄭娥來歷不明,偏皇帝還真把人給寵上天了,連說都不許人說,簡直是半點規矩都不講;二則是因為王昭儀。

王昭儀姓王名敏,乃是太後的親侄女、皇帝的親表妹,膝下育有二皇子蕭明骁,論情論理得個妃位也是有的,故而皇帝初登基時候便封了她為德妃。偏這位德妃娘娘有些倒黴,在甘露殿侍駕的時候正好碰上鄭娥哭鬧不休,德妃見着皇帝只顧着孩子不理自個兒便略抱怨了幾句“這孩子哭起來也太兇了,可不能太寵着”,結果皇帝一怒之下說她是“無容人之量,不堪妃位”,自此失寵于上,直接就從德妃成了王昭儀。

親侄女因着鄭娥失了妃位,太後心裏頭自然也不太舒服,看着鄭娥的目光便顯得格外複雜。她見着鄭娥這害怕畏縮的模樣,更添了幾分不喜,先是叫女官扶了皇後坐下又側頭與四皇子、五皇子還有二公主等說了幾句話,刻意晾着鄭娥,好一會兒方才纡尊降貴似的的開口道:“你是鄭娥?”

太後的聲音不急不緩,甚至頗為雍容溫和,可她望着鄭娥的目光卻是冷冷的,就像是春寒時節的牛毛細針一樣的細雨,細細密密、紮人的冷。

鄭娥吓得呆了呆,一時間也忘了應聲行禮。她從小便生得好,旁人第一眼見了便生好感,最要緊的是她直覺敏銳,讨人喜歡很有一手——撒嬌、賣乖、說笑、打鬧,自然而然就叫人喜歡了。這還是她第一回 遇上這般明顯而直接的惡感,而且太後的仙居宮不比皇帝的甘露殿或是皇後的立政殿,左右之人看着鄭娥的目光多是冷淡譏诮或是幸災樂禍,巴不得讓太後好好教訓教訓鄭娥,也好出一出這些年心裏頭堵着的氣——皇帝盛寵之下,她們多有畏懼,自然不會像是蔣美人那樣蠢得去挑撥或是害人,可眼睜睜的瞧着這麽一個上不得臺面的被皇帝那般寵着自然免不了要堵氣的。

那麽多帶着惡意,就好是重重敲在鄭娥心上的錘子,心頭疼得厲害。鄭娥用力咬了咬唇,嘴唇都要被咬破了,她想把眼淚給忍回去可又覺得委屈難過,淚眼朦胧之間,到底還是忍不住的伸手捂住眼睛,腮幫鼓起,“哇”一聲就哭出來了。

這下,太後的臉色就更難看了。

許皇後心頭一跳,正要起身解圍,站在鄭娥邊上的蕭明钰已然微笑起來,口上道:“記得父皇提起皇祖母當年披甲帶領婦孺守城之事,三箭便破敵軍帥旗,令敵軍上下望而生畏。皇祖母一貫慈愛寬和,孫兒原先還以為是父皇編的,再不敢信。今日見着阿娥這般模樣方知此事不假,縱是如今,皇祖母也是虎威不減,凜然而有威儀。”

“快閉嘴!”許皇後悄故作氣惱的瞪了兒子一眼,好似很不好意思的與太後道,“四郎這孩子是越發不像話了,竟還敢拿母後之事說笑!只是他們到底還小,不懂事呢,母後您一貫慈悲寬和,千萬莫要和他們計較,我回去就替您好好教訓一回。”皇後這把鄭娥和蕭明钰歸在了一起——要罰一起罰,要恕一起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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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後也不想在面上做得太難看,便就着這臺階下來了,笑着道:“孩子就随口一說,很不必太上心。”又擡手招了蕭明钰過來,伸手撫着他的頭頂,和藹的笑問他,“你父皇連這事都和你說了?還說了什麽沒?”

這便是把事揭過去的意思了,許皇後暗自松了一口氣,忙把抹眼淚的阿娥拉到自己身邊,拿帕子替她擦了擦眼淚,細聲安慰了幾句。

另一頭蕭明钰則是依在太後身邊,笑着說起話來:“父皇還說,因有祖母在,敵軍久攻不下只得撤退,那敵軍主帥還道‘蕭家娶婦如此,如虎添翼,不容小觑’。”

太後聽他說起自己當年之事也頗有幾分的惆悵唏噓,一手摟着膝上的六皇子,一手輕撫蕭明钰的頭頂,柔聲道:“這都是多久以前的事了?那會兒每天一睜眼就要擔心這個、擔心那個,那裏想得到會有今天啊?”說着,又沉了聲音,囑咐邊上的皇子公主們,字字重若千鈞,“你們如今各個穿金戴銀、起居飲食無不精致,安享榮華,了無煩憂,可也都要記得——這都是先輩披荊斬棘、耗盡心血得來。勿忘昔日之艱,方可享今日之樂。”

在場諸人皆是凜然垂首應“是”,就連皇後與周側妃嫔亦是一同起身來鄭重行禮。

太後到底上了年紀,略說了一會兒話便累了,只說是要休息便叫人退下了,只有王昭儀按照慣例留下侍奉太後。

王昭儀生得柳眉杏眸,雖是三十許的人了,因保養得宜的緣故,一眼望去依舊是少女一般的嬌美動人。大約是年紀漸長的緣故,近年來她倒是越發小心謹慎起來,如今穿一件杏黃色繡花鳥的衫裙,頭上簪了一朵茶花,樸素的很。

因王昭儀在太後身邊服侍慣了,也不假人手,親自攙着太後入了內殿,在那張百子千孫的暖榻上坐下。宮人倒了一盞溫水上來,王昭儀便服侍着太後喝了半盞,又問要不要去裏頭躺一會兒。

太後手裏端着茶盞,随口道:“早膳吃多了,這會兒有些撐,躺着難受,再坐一會兒吧。”又與王昭儀道,“你也不必這般事事小心,這兒又沒旁個人,坐下說話吧。”

“多謝娘娘體恤,”王昭儀這才落了座,眉目盈盈帶笑,柔聲細語的說起話來,“說來也是有趣,嫔妾前後只見了鄭姑娘兩回,兩回都是哭着的,也不知是随了哪個。”

太後聞言一頓,面無表情的看了王昭儀一眼。

王昭儀被太後看得有些莫名,不由得垂了首,惶然的道:“娘娘……”

太後的面色已然冷了下去,把手上的茶盞擱到桌案上,發出極輕微的碰撞聲,可那聲音落在王昭儀心頭不啻雷霆一般的可怖。

太後的語聲淡淡的聽不出半點喜怒道:“你如今也是三十多的人了,二皇子都那麽大了,怎麽還越活越回去了——竟是學着蔣氏那種渾人,和我說這些挑撥是非的話?”

“娘娘,嫔妾……”王昭儀抓緊了手上的帕子,面色微變,正要開口為自己辯解幾句卻見太後已是面沉如水,她聲音在冰冷的空氣中顫了顫,喉間幹澀,一時竟是說不出話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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