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慈心
皇帝瞥了她一眼,眉梢微擡,語氣裏頭帶了幾分揶揄:“這個時辰,朕還以為皇姐要在仙居宮陪母後呢……”
泰和長公主頗為随意的在皇帝對面坐了下來,側頭撣了撣自己沒有一點塵埃的袖子,那與皇帝頗為相似的眉目之間帶着甚是從容的笑意。她坐下後也不和皇帝繞彎子,直接便道:“你沒去仙居宮,母後和皇後都擔心得很——母後是擔心你是因為她對鄭娥的态度生了惱;皇後則是擔心你對太子有氣……”她攤開手,蹙起峨眉,作出無奈的神态,“所以啊,她們便打發了我來瞧瞧你的态度。”
皇帝微微向後靠,背部抵着椅背,稍稍擡起他的臉,面容清俊至極,一雙劍眉凜然含威,眸中似有深意,可他只是懶懶的笑着,語氣也是淡淡的:“那,皇姐以為呢?”
泰和長公主随手從桌上的點心碟子裏捏起一塊貴妃紅,吃了一口便嫌酥皮太軟又給擱了下來,她眨了眨眼,道:“我猜,兩者皆有?”
皇帝沒應聲,不置可否。
泰和長公主裝模作樣夠了,這才拿了帕子擦擦手和嘴角,溫聲笑起來:“好了,不和你繞彎子。太子的事我是插不上嘴的——‘子不教父之過’,他便是再有什麽不是,也該你和皇後去操心。只是母後那裏,她雖是執拗了些,可你又何必為着那麽個小姑娘打她臉?老小孩老小孩,這個年紀的老人了,就跟小孩似的,可不得哄着?”
她語氣溫溫,不緊不慢,到這一種自然而然的高貴矜持,聽上去卻帶了些許冷淡的意味,“再說了,就算鄭娥她的父母于你有救命之恩,該賞銀子的賞銀子、該賞官的賞官,就算過意不去給個爵位也是行的,哪有把人家姑娘直接帶到宮裏養的?要我說,你這事起頭就做得不合規矩,可不叫母後憋着氣?更何況,你還為着她幾次責難王昭儀、打母後的臉,母後太後之尊,又豈能不氣?”
皇帝蹙了蹙眉,到底還是開口應了一句:“阿娥她父母都已過世。”他似是想起了什麽,微微阖目,眉睫猶如墨畫,只是神色沉郁。
“那也該有親人、族人才是,哪有你自己抱回來養的?”泰和長公主紅唇一揚,輕聲嗔了一句。
皇帝心情有些不快,于是也沒客氣:“她親族那一邊有些難處,不能送去。再說了,難不成朕想養個孩子,還得看人臉色不成?什麽叫‘不合規矩’?皇姐也該明白,有時候,朕才是定規矩的那個人。”
泰和長公主還真沒想到皇帝竟會為了鄭娥這事給她這般難堪,想着自己确是小看了鄭娥在皇帝心中的地位,那張一直巧笑倩兮的面龐也微微發怔。
泰和長公主離京數年,好容易才回來,皇帝也不想和長姐再掰扯這些傷感情的話題,他頓了頓,漫不經心的轉開話題:“皇姐來得正好,朕有一事想與皇姐商量。”
泰和長公主還算是了解自家的這個弟弟——他這模樣,看着倒像是要做壞事啊……她生出一絲警覺來,沉吟着道:“……你先說。”
皇帝見她這般如臨大敵的神色不由擡眉一笑,湊到泰和長公主耳邊輕輕交代了幾句。
泰和長公主聽着聽着便蹙了眉,忍不住打斷了他,開口道:“不成!那可是母後的聖壽節,你這不是存心要叫母後不高興嗎?你想讓我與你一同欺瞞母後,這可不成!”
皇帝擡眸盯住了泰和長公主:“熹元四年,皇姐下嫁張峤前,曾與朕說過‘算是欠你一個人情’,所以朕才叫只有十歲的薛斌承了爵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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聽到“薛斌”二字,泰和長公主臉上那張美貌驕傲的面具仿佛也顯出了裂縫——那是她與靖康侯薛不言所生的長子,是她心心念念求了數年才得來的愛子,是她懷胎十月、豁出性命生下的骨肉,是她不避寒暑的教養長大的孩子。然而,她已将近七年都不曾再見過他一面,甚至不知他如今何般容貌、不知他可曾娶妻生子……
皇帝伸手越過桌案,握住泰和長公主冰冷的手掌,動之以情:“人人多道皇姐不喜薛斌,出嫁後多年不肯再見他一面。可朕卻明白:人之愛子,實乃天性——便是先帝那般剛毅冷峻的脾性,純孝太子離世時亦是日數十哀,竟至咳血。皇姐寧願辜負青春也要将薛斌教養到懂事,直到把靖康侯的爵位交到他手上,才敢安心出嫁——愛子之心一至于此,朕又如何會不明白?”
他語調緩緩,頗為鄭重的道,“朕視阿娥如親女,自是想要給她最好的,替她把事情都安排妥當。此等父母愛子之情,皇姐應當明白。”
泰和長公主的被握住的手近乎痙攣一般的顫着,好一會兒,她方才回握住皇帝那只手掌,白嫩纖細的指尖涼的出奇,就像是冰雪雕出來的——白得出奇、冷得出奇。然而,她的語聲卻依舊是極鎮定的:“好,算我還你人情。這件事,便按你的法子辦。”
皇帝笑了笑:“皇姐放心,此事必會叫皇姐滿意。”
泰和長公主擡擡眼,沉默片刻才道:“薛斌他……”她猝然收住聲音,沒再接着問下去,反倒是頗為生澀的轉開話題,“對了,鄭娥姓鄭,這事你怎的不去找二弟?”
說來也是有趣,皇帝的二哥齊王如今還是個聞名全國的鳏夫,他那位早逝的齊王妃便是姓鄭。齊王愛鄭氏愛得都快瘋魔了,說不得就因為鄭娥姓鄭,還能偏愛幾分。
皇帝眉間神色微不可查變了變,随口笑着應了一句道:“二哥哪有皇姐你好說話。”
泰和長公主此時心緒沉沉,自然也沒注意到皇帝面上那微不可查的神色變化。她瞪了皇帝一眼,到底還是緩了神色和聲調:“罷了,你就欺負我好說話罷……”
他們說了一會兒,便見着鄭娥從外頭跑回來。她的頭發烏鴉鴉的,身上系着的是件大紅色繡大朵牡丹鑲白邊的對襟羽緞鬥篷,裏頭是一件櫻粉色的齊胸襦裙,腳下則是踩了一雙掐金挖雲紅香羊皮小靴,都是極鮮豔嬌嫩的顏色,更襯得她一身肌膚瑩白如美玉,毫無瑕疵。
也不知鄭娥這是從哪兒折騰回來了,便是十二月這般的寒天居然也出了一頭的汗,細細的香汗綴在白皙光潔的額上,仿佛美玉上蒙了一層淡淡的水汽一般,叫人忍不住想要伸手去擦。只見她蹬着送一雙小短腿,“蹬蹬蹬”的踩着羊皮靴子,像是個歸巢的小燕子,又快又準的撲到了皇帝的懷裏,笑盈盈的開口問道:“蕭叔叔,我們什麽時候去仙居宮啊?”正說着話,她忽而注意到邊上的泰和長公主,嬌嫩的小臉燦然一笑,俏生生的與泰和長公主打招呼,“長公主好。”
也不知怎地,泰和長公主還真有點手癢癢,想去掐一掐她那白嫩嫩的面頰。
皇帝見她雙頰都紅撲撲的,滿頭的汗,心裏軟得很,便抽了一塊帕子替她拭汗,嘴上問道:“這是去哪兒了,瞧這一頭的汗……”
鄭娥仰起頭打量皇帝神色,纖長濃密的眼睫跟着揚了起來,她烏溜溜的眸子就像是寶珠一般明亮閃爍,看人時能把人的心腸都看得軟了。她綻開笑容,頰邊梨渦淺淺,就像是窗邊新綻開的花骨朵,甜蜜又柔軟,聲音也是嬌嬌的:“不告訴你……”說着,她便把頭埋到皇帝的肩窩上,偷偷笑着,胡亂一蹭便把一頭的汗都給蹭掉了。
皇帝哭笑不得,只得抱着人,輕輕拍了拍她的脊背,笑應道:“好了,馬上就去仙居宮。朕去更衣,你也叫人給你換身衣裳……”
鄭娥用小手摟住皇帝的脖子,撒嬌似的蹭了蹭,歡歡快快的應了一聲,聲音脆脆的。
皇帝順手摸了摸她的發頂,把她的烏發都揉亂了,惹來鄭娥不樂意的哼哼聲這才笑着拍了拍她的小腦袋,道:“快去換衣裳!晚了可不等你。”
鄭娥這才從皇帝懷裏蹦下去,蹬蹬蹬的往邊上換衣服的隔間去。
泰和長公主哭笑不得的看着這一幕,好一會兒才擡眼把皇帝上下打量了一番,語氣頗為古怪:“真是沒想到,你也有這麽一天……”真是沒想到,你居然也有成奶爸的一天啊!
皇帝不以為恥,反倒振振有詞道:“小姑娘家嘛,多寵寵也是應該的。”說着,還瞥了眼泰和長公主,“不過皇姐只有兩個兒子,大約是不知道這養姑娘的事……”
泰和長公主:這死不要臉還愛給人插刀的德行,果然還是她熟悉的弟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