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4章

八月底的時候, 大約是回光返照的緣故,許皇後挨個兒把幾個孩子叫到跟前去說話, 就連鄭娥也是。

那時候, 鄭娥一仰頭就能看見許皇後那張因為病痛而消瘦了許多的面龐,可她看着鄭娥的時候,依舊帶着一種令人想要流淚的溫柔。

許皇後的聲音那樣的柔和, 就像是春日裏的暖風一樣的溫暖,她輕輕的和鄭娥道:“過了年, 你就要滿十歲了,總是在宮裏頭待着也不好, 到不若和你蕭叔叔說一聲,去泰和長公主的府上。長公主她到底是你的義母,你們總也要處好關系才是……”

鄭娥自小被皇帝養在甘露殿裏, 後來大些了便搬到立政殿來,所以許皇後是看着她一點一點長大, 心裏頭拿她當女兒一般的看待, 也不放心叫她這麽一個天真稚嫩的小姑娘家孤零零的留在宮裏頭——鄭娥到底不比二公主, 依着鄭娥尴尬的出身和皇帝的寵愛, 倘若沒有人照看着便像是個活脫脫的靶子,到不若出宮去和泰和長公主培養一下感情, 有這麽一層關系, 日後泰和長公主多少也會照看着一點。

鄭娥不知怎的就是想哭,擡起袖子抹了抹眼淚,白嫩的下颚被蹭的微微有些紅。她哽咽着點頭, 嘴裏道:“我知道了……”

許皇後瞧着她這可憐模樣,忍不住又伸手摸了摸她的額頭,笑起來:“都快是大姑娘了,怎麽也學二娘似的掉眼淚?”

鄭娥咬着唇,忍了忍,還是忍不住,哇的一聲哭出來,斷斷續續的應道:“我,我也不知道,就是想哭……”

許皇後瞧着她這模樣,有些艱難的從枕邊遞了一條帕子給鄭娥,苦笑道:“看你這模樣,我倒是什麽都不必說了。”她輕輕的捏了捏鄭娥通紅的鼻子,柔聲道,“阿娥你別怕,人都是要死的,我只是早去了一點。以後啊,我會在天上看着你和二娘他們的,只要你們過得快快樂樂、平平安安,我也會跟着高興的……”

她伸出手指,笑了笑:“我們拉鈎好不好?約定好了,阿娥你以後也要像現在這樣快樂自在的過自己想過的日子,好不好?”

鄭娥眼睫上還沾着眼淚,泫然欲泣,她怯生生的點了點頭,小心翼翼的用小指勾着皇後的手指,笑起來:“嗯,說好了的……”

她們拉完勾,約定完了,一直等在外頭的皇帝也來了,他把鄭娥等人一起趕出去,只留了自己與皇後在殿內。

有時候,許皇後真覺得自己這場病在折磨自己的同時也折磨着皇帝,叫他跟着擔驚受怕、寝食難安、憔悴消瘦。

所以,終于到了這一刻的時候,她竟然有幾分隐約的輕松,不由得伸出手輕輕的撫過皇帝的頰邊,語聲一下子就溫柔了下來,還有幾分心酸,強自玩笑道:“你今年瘦了好多,都沒以前好看了……”

皇帝卻沒有被她逗笑,反倒是低下頭,吻了吻她的額頭,柔和的猶如那吹動重簾的微風,輕輕的道:“你瘦了好多,可還是和以前一樣好看……”

許皇後用力咬着唇卻還是忍不住笑起來,她眸光清亮的看着皇帝,笑起來的時候依舊像是當初那個隔着屏風偷偷打量未婚夫的少女:“真的嗎?”

“嗯,”皇帝很是認真的點了點頭,緩緩的伸出手把人摟在懷裏,垂頭細細的繡着她絲發間的幽香,應道,“我心裏,你最好看……”

許皇後依在他的懷裏,聽着他的心跳聲,慢慢的也平靜了下來:“有件事,我想了很久,還是要和你商量一下。”她纖長濃密的眼睫垂落下來,語調緩緩的開口道,“待我去後,便叫四郎、五郎他們就藩吧……”

皇帝抱着她,微微的嘆了一口氣:“莫說傻話,他們年紀都還小呢,在長安裏頭朕還能看顧些。若是去了藩地,便是連面都不好見了……倘你去了,他們再去了,朕邊上便再沒有人了。”

許皇後卻抓了皇帝的手,細聲道:“可我們做父母的又哪裏能看着他們一輩子?總也要放他們自己去走去跑的。就連陛下您,十歲左右不也已去了戰場——男孩子不比女孩子,總是要多經些事情、多歷練一二才能長大的。他們日後總也要去藩地的,這時候去了,也能早些熟悉藩地裏頭的事務,替陛下分憂。”

皇帝垂眸對上許皇後的目光,目光不由跟着沉了沉,下颚弧線繃得緊緊的,許久方才颔首應道:“四郎等過了年便要滿十五了,也是時候可以去藩地歷練了。五郎年紀還小,現在去了也是什麽都不懂的,等他滿十五了再去吧……”

得到皇帝的點頭許可後,許皇後終于還是長長的舒了一口氣:四皇子到底是嫡子,倘若要他十五歲上便要去就藩,那麽皇帝哪怕只是想要端平一碗水,肯定也是要一視同仁的把四皇子上頭的二皇子、三皇子也打發去就藩……十五就藩的例子定下來了,輪到後頭五郎六郎、甚至後來的皇子,自然也會順暢了。

等諸王一一就藩,那麽東宮的位置也會比其他時候更加的穩當——至少藩地裏的那些藩王隔得遠了,就連消息都要比京城慢了一拍,哪怕真有奪嫡的心思,實施起來肯定也不容易。沒有那些個兄弟作對比,想來太子也不會似往日般急躁,也能沉下心,理好與皇帝的父子關系……

如此一來,她多少也能安心了。

皇後去的時候正是八月二十六,秋風已然有幾分冷冽,宮中衆人也覺出幾分涼意來。

皇帝辍了五日朝,特意在禮部呈上來的許多谥號裏勾了元德二字。依照先禮,“單谥為正,雙谥非正”,皇帝此回用了複谥雖是有些逾禮,但是群臣念及許皇後之賢德和帝後的感情,倒也沒有多加幹涉。因皇後生性簡樸,早年幾次與皇帝言及寝陵之事,不願奢華鋪展,故而皇帝便從皇後意願,依山為陵,待到年後出殡,皇帝甚至還親自提筆寫了碑文。

等一切事務過去了的時候,皇帝整個人又瘦了許多,鬓角微白,眸光深若寒潭,冷且沉。只是,皇帝這會兒卻又提起了皇子就藩之事:他封皇二子蕭明骁為楚王、皇三子蕭明恕為吳王;四皇子蕭明钰為魏王,令這三位皇子提早就藩。

這一下子,滿朝嘩然,二皇子、三皇子都吓得差點哭了,內宮裏的謝貴妃卻也恨得咬牙:她還想着叫二皇子、三皇子先與太子鬥一鬥呢……而且,倘若真就這般定下前例,那六皇子過幾年滿十五了,說不得也要就藩。謝貴妃比其他人更了解皇帝,心知若是依着皇帝那慈父心腸,必是不會這般早就叫底下皇子,說不得便是皇後臨去前出的主意!這般一想,謝貴妃心裏頭因為皇後過世帶來的歡喜便又散了許多去……

便是鄭娥聽到蕭明钰說起他要就藩的時候都呆了呆,下意識的抓住了蕭明钰的袍角,仰頭去看他,一雙黑眸含了一層薄薄的霧氣:“四哥哥,你能不能不去嗎?”

她現今已滿十歲,身量拔高了許多,可依舊及不上蕭明钰,踮着腳也只到他胸口罷了。蕭明钰順勢伸手揉了揉她柔軟的發頂,溫聲道:“父皇乃是天子,金口玉言,如何能改?再說了,二哥三哥都去了,我也不好不去的。”

鄭娥眨了眨眼睛,水汪汪的眼裏,眼淚一下子就掉了下來。她眼睫一顫,鼓起雙頰,咬着唇道:“可,可四哥哥你不一樣啊……”

蕭明钰眸光微亮,随即掩飾一般的握起拳頭掩在嘴邊,輕咳了一聲,輕聲道:“一家子兄弟,哪裏不一樣了?”

鄭娥抓着蕭明钰的袍角,急的很偏又不知該如何表達,動了動嘴唇,好一會才嘟着嘴道:“就是不一樣的!我,我舍得你啊!”她一只手還抓着蕭明钰的袍角,另一只手則擡起袖子去擦自己哭得通紅的眼睛,眼睑處微微有些紅,就像是水洗過的花瓣似的。

鄭娥的眼睫上沾着淚水,早已濕漉漉的,水潤的眸子依舊看着蕭明钰,一副可憐巴巴的模樣。

蕭明钰強自忍着沒去替她擦眼淚,緊接着又問了一句:“真不舍得?”

鄭娥雪腮上還凝着淚珠,聞言立刻用力的點了點頭。

蕭明钰緊接着問道:“是,二娘對長卿的哪種不舍得嗎,一天不見就會想得很?”

鄭娥呆了呆,一雙水眸瞪得圓圓的,明澈見底,清晰的映着蕭明钰的面龐。

此時的鄭娥活像是一只忽然被人抓着脖子拎起來的小貓咪似的,又驚又呆。好一會兒,她才反應過來:原來,原來我對四哥哥是像二娘對長卿那樣的嗎?她的頰上還沾着淚珠,想着想着卻不覺得紅了臉,就像是被春風吹過的桃花,鮮豔欲滴,嬌嫩鮮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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