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用體溫融化這冰雪

早飯後,雪花依然飄飄灑灑,昨晚的米粒雪已經變成了鵝毛雪。就像在山下下大雨我們不會改變訓練計劃一樣,山上下大雪的教學計劃依然不會有任何改變。唯一改變的是通知步槍射擊改為手槍射擊。

帶到射擊場,天氣陰沉沉,成片的雪花粗狂的灑向霧蒙蒙的大地,天地之間混沌的連接在一起,只能看見近處隐約的樹林和山的輪廓,仿佛回到了冰川世紀,來自于另外一個星球,世界安靜的可怕,耳邊只有簌簌的雪花聲。

三個教員先輪番給我們表演了精彩射擊,胸環靶,三十米距離,每人五發彈,竟然都是五十環,驚訝的我們一陣掌聲!

鄧教員先給我們授課,講述射擊原理和要領。在這白色格調的渾濁世界裏,我們整齊的坐着。實彈射擊課要求醫生全程保障,大隊和學員隊都是雙主官跟課,大隊領導、隊幹部和醫生護士坐在我們隊伍後面,沒過多久跟我們一起變成了一座座冰雕,與周圍的世界變成一個格調。

西嶺的風帶給我們的是一種幹冷,凍霧帶給我們的是一種濕冷,而這飛舞的雪花帶給我們的是一種冰冷。雪花不時的停落在臉上,體溫便慢慢的把雪花融化,雪水浸潤的臉都是紅撲撲的。不時有雪花鑽進脖子裏,冰的大家便一哆嗦,趕緊把脖子往後一挺,貼緊衣領。

教員的臉也被凍成了棗紅色,雖然聲音被凍的時而結巴,但他的熱情和激情,始終給我們極大的精神鼓舞。教員說:“手槍射擊是軍官的基本技能,大家在上流院校打的是身靶,成績是計發數,而我們從現在開始,只打胸靶,只計環數,這也是我們平時說的院校教學要嚴于部隊,高于部隊。

手槍射擊的基礎是踞槍要穩,最基本最管用的方法就是極限式的訓練,一會我們按照要領進行踞槍,一節課訓練四組,每組十分鐘,中間休息兩分鐘。”

哇!隊伍裏一片嘩然。不要說踞槍十分鐘,就是手裏啥也不拿,平擡個胳膊,堅持十分鐘也很難。

教員示意大家安靜,笑着說:“大家感覺這個難度比較大,不可能堅持下來。我想說的是,剛才我們三位教員發發都是五十環,這個成績怎麽來的?有人會說,子彈喂出來的。我們打的确實多一些,但絕對不是喂出來的。我們也是練出來的,射擊教員的訓練強度絕對比你們大。一會呢,你們可以随便挑一位教員跟大家一起練,大家練多久,他也練多久,前提是大家都不能放棄,好不好?”

“好!”大家回答的聲音響徹了這個雪的世界。

“大家想跟哪位教員一起練呢?”鄧教員問。

“楊教員!楊教員!”全隊的聲音很一致。楊教員在旁邊樂的說:“好事不找我,訓練就找我,好,承蒙大家擡舉,我跟大家一起練,誰要是敢中間停下來,今天中午從這雪裏匍匐前進回去。”

隊伍裏又是一陣叫好。

站到射擊地線,全隊排成一列展開,30米之外的胸靶只是隐約能可見。

時間在透過準星的世界裏總是無比的漫長,鄧教員、李教授和隊幹部來回檢查和提醒,我們幾乎沒有偷懶的機會。三分鐘之後就有人開始動作變形。

“邊燦!”鄧教員喊着。

“到!”

鄧教員說:“現在才三分鐘!你的目标在地上嗎?都斜成六十度了!再這個标準一會就加練!”

“明白!”邊燦回答着,慢慢的把手擡平。他剛用眼睛餘光看着李教授從身後走過去,想偷個懶,卻被鄧教員發現。不過胳膊活動了一下已經感覺到舒服了很多。

到了五分鐘,鄒天來感覺胳膊已經不由自主的往下掉了,他也想像邊燦那樣耍個小聰明,但楊教員就在他身邊。他偷偷的看了一下楊教員,似乎槍在教員手裏沒有任何份量,紋絲不動。

鮑犇的姿勢剛有些變形,楊教員就慢慢的說:“鮑犇,堅持哦!”原來他不但關注着準星,在這個安靜的世界裏,周圍有一點點動靜他都能洞察。所以,鄒天來對于偷懶已經沒有任何想法了,但是意志上的堅持已經無法支撐達到極限的身體,動作在教員的監督下不能變形,只能把痛苦的心理掙紮體現在扭曲的面部表情上,頭也不自然的向胳膊靠近。然而就連這些細微的動作也逃不了他的法眼,只聽見楊教員又緩緩的說:“鄒天來,把注意力集中在準星和靶紙上,這會需要的是定力,不要把注意力放到心理鬥争上,越想就會越難受,加油哦!”

好不容易十分鐘過去了,只聽教員一聲“立姿退子彈”口令,大家便迅速把槍裝進槍套。

“休息兩分鐘!”口令一下,立即就傳來一片叽叽呀呀的呻吟聲,整條胳膊都麻了,幾乎沒有知覺了,胳膊對大腦神經的刺激遠遠超過了寒冷對身體的侵襲,大家趕緊不停的甩着胳膊、捏胳膊,又體驗着這種別樣的酸爽。

兩分鐘的休息時間無比珍貴,但也無比短暫。很快,大家又開始了第二輪訓練。讓鄒天來郁悶的是楊教員依然在他旁邊進行訓練,他沒有一絲偷懶的機會。

李教授監督大家的同時,仿佛一名政工教員,從進藏先遣連風雪中前行講到朝鮮戰争爬冰卧雪,再到珍寶島戰役,激發我們的戰鬥精神。他講完故事最後說:“你的毅力有多強,你收獲的成績就有多大,男人,幾分鐘的事情,不要說自己不行!”

他企圖用先輩的戰例和真誠幽默的鼓勵激發大家的鬥志,但大多數人的注意力還是在那只頻臨極限的胳膊上。終于等到他停下精彩的演講,看了看表說:“不好意思,超了兩分鐘,下課!”

終于可以休息十分鐘了。我們曾經有多少個十分鐘的閑暇時間,也沒有感到過幸福,然而歷經三輪踞槍瞄準換來的這十分鐘,此時卻無比的珍貴和幸福。

老頑童李教授說:“這麽好的雪,不打一場雪仗簡直就是浪費。”大家便一陣歡呼。

楊教員和隊長帶了一組,鄧教員和教導員帶了一組,整個射擊場,打鬧在一起,不時傳來一陣歡呼聲,也不時傳來一聲慘叫聲。雪不再那麽冰冷,訓練帶來的酸痛也消失了,那個天地一線蒼茫的雪天也有縱情的歡樂。

兩天的雪天,兩天的手槍射擊,兩天超越極限的訓練,讓我們取得了驚訝的成績,任飛揚的手槍在全隊無人能敵,彈無虛發,發發都在十環的白圈裏。四十五環以上的占了三分之一,四十環以下的寥寥無幾。

下雪帶來的唯一的好處就是不用出早操,下午不用體能訓練。雪不停的下,一有時間就是掃雪。整個院子角角落落上的雪都被我們掃的幹幹淨淨,堆的整整齊齊。

兩天的積雪,足有二十多公分厚,太陽一出來,照去了所有的霧氣,大雪沖刷了空氣中所有的雜物,天氣變得透亮,整個大地白茫茫一片。大家在路上總是不由自主的背起毛主席的《沁園春 雪》,欣賞着這北國風光,感慨着偉人的寬廣與博大。

下雪不冷消雪冷,一場大雪之後,大地仿佛被徹底凍住了。早上一出門,兩只耳朵就像被刀子割一樣,鼻毛瞬間被凍住,稍微一呼吸,鼻孔擴張的瞬間鼻毛就牽扯的鼻子疼。路邊堆起的雪已經被凍成了冰疙瘩,柳條上面的雪已經凍成了冰條,像一根根扭曲的鋼絲,在寒風中竟然紋絲不動。

這樣的早晨早操照樣出,大家一個個縮着身子往樓下走去,脖套和耳罩在這個時候就派上了用場。隊幹部依然是無處不在,無時不在的跟着。巡邏路上的石子仿佛有地熱功能,上面覆蓋的積雪才幾天就化了,我們不得不稱之為一條神奇的巡邏路,下雨不泥濘,下雪化的快,一切為了訓練,南坊的路都很講政治。

天還抹黑,我們都打着手電跑操,跑到了南嶺上,腳底下鞋與石子摩擦出的嗤嗤聲和大家開始急促的呼吸聲,打破了這片冰凍沉睡的土地。一大圈下來不到三公裏,不長不短,大家非常不喜歡這種訓練,穿多了一身汗,穿少了凍的很,跑到終點時每個人額頭上都濕漉漉的一層汗,從脖子到頭頂都冒着熱氣。做完放松活動,身體開始涼下來,剛剛濕熱的內衣變得冰涼,一解散趕緊回到宿舍拿毛巾擦身,有的幹脆換上一套幹的內衣,繁忙的一天又開始了。

雪後的風猶如刀子一樣,凡是濕水的皮膚不及時擦幹,很快就會都會裂縫,先是細細的小口子,到最後就會彙合成大裂口。隊裏大部分人手上都有或多或少,或大或小的裂口。

列隊的時候再看耳朵,幾乎有一半的人耳朵上都結着痂,大多是耳朵凍了以後,溫度一高就癢,手忍不住一撓,就被蹭破。嚴重的那幾個,除了邊燦,還有向雨傑,這些來自南方的同學大多不會防護,脫戴鋼盔的時候耳朵上的傷被蹭的血淋淋的,不得已每次流血都趕緊找醫生凃碘伏。

這是外在能看見的,看不見的還有些幹腳,腳後跟上也是裂的一個個口子,走路一颠一颠的都是這個情況,一問一個準。

最大的問題是洗碗,水房裏的水刺骨的冰冷,水小,水龍頭少,人又多,早上時間緊,都要趕着上課,趕緊抹兩把就撤,盤子洗不幹淨,手上又是兩手油。有時連個抹個擦手油的時間都沒有,大家手上的口子便慢慢變大。

天寒地凍,吃飯也是一種痛苦。每天帶進飯堂後,随着值班員那一聲坐的口令,我們便一咬牙坐了下去,凳子上的冰冷,可以迅速的通過棉褲傳導到我們的那一坨豐厚的肉——屁股。那一瞬間的冰冷刺激的屁股不由自主的往上輕輕一擡,肛門迅速收緊而後再慢慢減緩。我們怕坐的不整齊,再被多坐幾遍。

飯有很多種吃法,有的是享受,比如在大酒店裏雅致的環境,精致的飯菜;有的是幸福,父母的一手好菜,家人溫馨的坐在一起;但我們體驗的是一種遭罪,明明肚子裏很餓,四處漏風的帳篷,冰冷的板凳,凍在一起的筷子,加上打到最後冰涼的飯菜,吃完飯後還得用刺骨的涼水洗那油膩的餐盤,一個流程下來,吃飯的胃口便會大打折扣。

有的人寧願回去嚼一盒餅幹或者泡一桶方便面。鮑犇是這個方法的踐行者,女朋友源源不斷的為他網購零食。直到有一天,隊長習慣性的發現他總是提前回去,便盯着他每天要好好吃飯。鮑犇無奈的說:“其實我也很想好好吃頓飯,但是屁股冰的很。”

隊長說:“我的屁股也不是鐵打的,你能不能給咱全隊想個辦法?”鮑犇笑着說:“沒問題。”三天之後,二隊來了一個大快遞,從此一人屁股底下多了一塊座墊,終于能坐下來吃飯了。

上廁所也成問題。廁所離得太遠,尿個尿都得跑兩百米。最怕的是半夜起來尿尿,離開溫暖的被窩,裹着大衣,冒着寒冷,去尿上一泡尿,回來半天身體暖不過來,感覺不劃算。有的會選擇跑到樓後水房後面的空地去尿,但是太不道德,萬一點背被幹部碰見,又得挨收拾,更不劃算。所以寧願在被窩裏憋着,也不去上廁所,除非真是受不了了。沒多久,大家已經養成了睡前一小時絕對不喝水的習慣,确保自己睡個安穩覺。

最難受的是蹲坑了,一共有二十個坑,其中有近一半門上已經被縱橫交錯的寬膠帶封了起來,上面還貼一張紙條“廁所已堵,禁止使用”。剩下的十來個坑要容納兩百五十多個人使用,可想而知午飯後、晚飯後、就寝前排隊上廁所的壯觀景象。

這場大雪之後,上廁所更成問題,廁所的水管凍了。午飯後,鄒天來和邊燦跟往常一樣去上廁所的時候發現門已經被鎖上,門上貼了一張紙,算是公告吧,“水管被凍,請上場部旱廁!”

旱廁?鄒天來和邊燦瞬時皺起了眉頭,那裏只有五個蹲坑,空間特別狹小。再往旱廁方向望去,那裏已經擠了一堆人。人有三急,懶得再去排隊,兩個人回宿舍拿了小鍬到北牆外面的野地裏去解決。向雨傑算是比較講究的人,他寧願排隊也不願去外面的野地裏埋地雷。但是實在是排不上,索性就回來睡覺,定了鬧鈴提前二十分鐘起床來上廁所。即便這樣,來到旱廁還是有十多個人,好在等了幾分鐘便出來一波。一周之後,水廁的水管終于通了。

教員通知我們帶掃雪工具到射擊場。一下午的時間,四個射擊地線的雪被完全清理,六條寬兩米寬的射擊行進路線清理出來後,教授說,怎麽感覺還不夠寬呢,我們一臉茫然,好怕他再下個命令說再拓寬一米。好在楊教員說差不多了,這就可以了,大家懸着的心才放下來。

第二天,應用射擊的訓練全面展開,昨天下午清掃出的六條射擊行進路線清晰可見。每天一節課的瞄準訓練依然雷打不動。趴在地上那四十五分鐘的每一秒我們都在心裏數過。我們用自己的體溫溫暖着冰凍的大地,渾身上下那種凍,已經不是冷,而是一種疼,是感覺整個指頭快要掉了的疼。手被凍的關節變粗,手指頭粗的像胡蘿蔔,手一握握把,或者一扣扳機,指關節裂開的口子就開始往外滲血。

我們透過那一點點準星,盡量的注意力集中,想把精力分散,減少一些疼痛,但總是分心走神。世界是那麽安靜,不時傳來教員提醒要領的聲音。有些時候已經不知道自己是誰,感覺靈魂與肉體已經剝離,趴着的已經不是自己的身體。

那個時候的分分秒秒着實懷疑自己寒窗苦讀十幾年的人生,人生有很多種,為什麽非要選擇到這冰天雪地裏來趴着的人生。

上午天氣很好,算是雪過天晴,白茫茫的大地亮晶晶的刺痛着大家的眼睛,遠處的靶子更加清晰可見。打了三輪,第一輪成績還是差,我們好多人已經不在乎成績,能哆嗦着把子彈打出去就行了,上不上靶,管不了那麽多了。第二輪和第三輪随着氣溫的上升而變得好起來,但地上開始融化的雪水流到了射擊地線,流到了掃出的行進路線。這時我們才明白教授昨天說掃的行進路線兩米不夠的原因,怕太窄,雪水一化,太泥濘。我們不得不時而趴在泥裏,時而走在泥裏,終于把那一上午熬過去了,都變成了泥人。

下午四點多,泥濘的道路開始變硬,直至帶回的時候,大地又被冰凍起來,厚厚的積雪表層已經變成了冰層,帶回的時候站在果園塄坎,看着南嶺荒原上的冰層,反射着夕陽的霞光,映襯的南嶺猶如一片美麗的湖泊。

或許只有幹着不尋常的工作,才能領略到不尋常的風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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