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冬日祭

陳九回到南朝皇都的時候只剩下最後一口氣,他全須全尾的離了北原,卻在南朝的土地上被一夥追兵整整追了數日,圍剿他的皆是南朝人,一招一式盡是暗衛的作風,可最奇怪的是這些追兵不是要殺他,而是一心要在他身上找出什麽東西。

陳九篤定這并非淩睿嫌他辦事不利而遣出的影衛,他一貫心思細膩老成,用盡渾身解數與追兵糾纏許久,最終弄清這夥人并不是要殺他,而是要殺他帶回來的蕭然。

他在已經無人居住的景王府裏見到了淩睿,空蕩蕩的小屋是蕭然曾經的住處,時至今日這裏已經什麽都不剩了,連一件衣服一根頭發都蕩然無存。

陳九吊着最後一口氣跪在淩睿面前将所有的事情一一講清,便裝出行的淩睿自始至終都是一副冷若冰霜的樣子,事實上自蕭然離開都城一去不回之後,他就再沒有笑過。

陳九将蕭然的話盡數轉達,早在十年前他就見識到淩睿對蕭然的執念有多可怕,死寂一片的屋子裏他只能聽見自己身上血往外流的聲音,他最終因為傷重而倒在地上意識模糊,淩睿叫了随行的侍衛進來帶他去治傷,他渾渾噩噩的陷進一片黑暗之中,等到他清醒的時候前朝與後宮早已變了光景。

淩睿回宮後去見了他的皇後,這是先帝為他選得良配,柳氏的母家曾扶持先帝上位,是滿朝文武之中最富聲望的世家,許久未見的女人在他面前款款而拜,衣裙端莊眉眼明豔,鳳冠中的紅珠不低一雙明眸眼中的半分光彩。

這便是世家出身的嫡女了,無論何時何地都是一副毫無瑕疵的模樣,即能撐母儀天下的擔子,又能豔麗溫婉引男人憐惜。

淩睿曾想只要她安分守己,他便留着她,他早已在自己的寝殿邊上為蕭然隔出了一個偏屋,等蕭然回來讓他夜夜專寵,有這樣一個賢淑規矩的皇後在,他也好用她來擋一擋随之而來的非議。

可蕭然不回來了,不僅人不回來了,而且連一件東西也沒留下,柳氏親自替他打理了舊府中的擺設與物件,他再三下令不許任何人動蕭然的住處,可就在即将清理完的那一日,蕭然的舊屋走了水,除去磚牆磚地,其餘一切都化為灰燼。

淩睿對她的殺心在蕭然舊屋被燒的那一刻就已經存下了,至于她暗中使人去截殺可能接回蕭然的陳九這件事,說到底只是個火上澆油的引子罷了。

淩睿仍是皇子的時候永遠都裝出一副禮賢下士的賢王模樣,他對柳氏的母家一向畢恭畢敬,即使稱帝之後也縱容柳氏的父親在朝堂上肆無忌憚的指點江山,他放的線夠長了,長到所有人都以為他一定會忌憚世代忠良的顯赫世家,長到所有人都覺得他一定會知恩圖報善待助他登基的妻子。

連一向聰穎的柳氏都覺得淩睿不會問她的罪,事成她是清了一個隐患,事不成是給淩睿一個啞巴虧,只需讓父兄在朝堂上多多幫襯便能彌補,在她看來,蕭然不過是個可有可無的影衛而已,更何況當年淩睿自己也是站在獵場外對他見死不救。

然而這是她最後一次見到淩睿了,予她鳳印與後宮大權的俊朗帝王朝着她伸出了手,她嫣然一笑想扶着男人的手臂窈窕起身,然而她撲了個空,淩睿鉗住她的頸子命侍人掰開了她的口,藥丸沿着她的口腔滾過咽喉直落腹髒。

明宣十四年冬,也就是南朝仁景帝上位的元年,這一整年于南朝諸臣而言都是動蕩不安的,然而誰都沒有想到,就在各國威脅平定,崇關開巨礦鑄兵的這個冬天,南朝朝廷裏最先倒塌的并不是為其他皇子鞠躬盡瘁的世家,而是當今皇後的母家,曾扶持淩睿走上帝位的太師府。

新帝念夫妻舊情,并未苛責新後,可皇後柳氏與父母兄妹情感極深,以至痛不欲生整日以淚洗面,最終神智瘋癫在宮中縱火,其貼身的侍女看着她神情恍惚的走入火中,最終只剩枯骨一具。

新帝仁厚,将她追封谥號擺入宗族靈堂,然而無人知曉柳氏的遺骸最終只是被扔去亂葬崗做了一具孤墳,她永遠不會進入皇陵陪在百年之後的淩睿身邊,仁景帝在棺椁裏空出的那個位置,是留給一個永遠不會回到他身邊的人的。

南朝的風雲變幻沒有逃過休戈的眼睛,他挑挑揀揀的說與蕭然聽,蕭然興趣缺缺的聽了兩句就嫌他吵,不是拿榛子和肉幹堵他嘴,就是直接用靠墊或是書本砸他。

海力斯在初冬回了昭遠,牧區回城的官員理應先去見休戈禀報各項事宜,他進是進了議事廳,可還沒站定就被等候已久的何淼淼直接拖出了殿門,虧得他一向把折子寫得事無巨細,即便何淼淼正大光明的拉着他跑出去罷朝三日,也沒耽誤休戈的正事。

北原有冬日祭祀的風俗,每年冬天,當大半青壯從牧區歸來,昭遠城裏熱鬧起來的時候,城中就會開始着手準備,舉國的祭祀沒有太繁瑣的過程,只由當下在位的王與後主持,在群山之中設上祭壇,一祭天地、二祭祖輩先王、三祭為國戰死的英靈。

出兵的事情就因蕭然的一個故事而告一段落,塔拉的人手仍在監視着崇關的動向,休戈忙着國中祭祀,蕭然忙着學祭祀的各項事宜。

北原世代君王從不信奉巫族之說,所以祭祀的過程着實不算難,但麻煩在祭典之上一定是要用北原語的,蕭然抱着何淼淼寫給他的典章勤學苦讀了小一個月才把別別扭扭的發音糾正過來。

他把這件事情當成了一件極其重要的大事,休戈本可以替他去念祭詞,但他卻異常堅決的要自己親口來念,他自己寫了一份密密麻麻的批注,記不住的字詞就用漢字的發音來記,蕭然着實沒有學語言的腦子,他整日整日的待在議事廳和寝殿裏埋頭苦學,直到把那份薄薄的典章翻得起了毛邊,才勉強能磕磕絆絆的背下來。

祭祀前的一整夜蕭然緊張得幾乎睡不着,即使被休戈硬摟進被窩裏躺着休息他也還是在念叨着祭祀中要說得話,休戈心裏一半欣慰感動一半哭笑不得,最後只得将他一頓揉搓擁進懷裏硬逼着他睡了。

祭祀這日蕭然起得很早,休戈替他穿上一身嶄新的衣袍,純白的輕袍從頭到腳盡是素白,深色的皮革收住腰腹,半掌寬的皮質腰封綴着叮叮當當的金鈴,有雪狐尾做成的挂飾垂在腰際及去膝間,左手滾着素淨的獸毛袖口寬長,右手則以獸皮做束腕包裹腕間與手掌盡是幹練灑脫。

蕭然散着發,休戈替他在發間編進褐色的鷹羽,又以紅彩在他眼底繪上一抹古老的圖騰,休戈将這一切做得井然有序,他自己也換了一身正式場合的衣袍,這也是蕭然第一次看他穿上真正的君王裝束。

深黑的衣袍裹起精悍的身軀,仍是在胸前半敞的開襟黑袍綴着與蕭然身上相似的獸毛,面料之間夾雜有雲霧似的暗金紋飾,休戈也散着發,卷曲的褐發中同樣編着什麽東西,一縷黑色的細軟長發被牢牢編織在垂在肩頭的發絲中間,随着他帶蕭然起身往外走的動作輕輕的搔過了他的面頰。

祭壇在群山正中的空地上,蕭然同休戈一并踏過皚皚白雪,臣民自山口一路簇擁到山中,安格沁和海力斯他們也紛紛換了妥帖幹淨的正裝,何淼淼一襲紅衣勝火,她挽着海力斯的臂彎,眉眼間點綴着精美漂亮的脂粉,耳墜上一顆晶瑩剔透的東珠是海力斯專程從狄安給她捎回來的。

這是蕭然經歷的第一次祭祀,他緊張到根本不知道是怎麽走在休戈身邊的,他近乎同手同腳的踏上獸毯,伊爾特和安格沁這樣的小輩自然控制不住竊竊的笑意,海力斯還算給蕭然面子,一直竭力忍着,蕭然僵硬無措的跟着休戈走到祭臺前,彎腰去跪的時候險些踩到袍角把自己絆倒。

這回就連塔拉也忍不住咧嘴露出了些許笑意,沒人怪他對祭祀不敬,最多只是些善意的打趣而已,蕭然尴尬之極的倉皇跪下,休戈跪在他身側握住了他的手,順帶着猛一回頭,陰森森的眯着眼睛将這些與自己生死與共的同袍親族們挨個剜了個遍。

蕭然屏住呼吸挺直了脊背,寬袖遮去他與休戈十指相扣的動作,他随着休戈低沉渾厚的聲線将那些晦澀的祭詞一一清晰道出,山風吹過他的發絲和衣領,獸毛裹挾着柔軟的長發蕩去空氣冷冽清新的空中,群山為他響起空靈悠遠的回音。

長生天下,萬物為靈。

念我先輩,佑我子民。

不畏戰火,毋存戰心。

國有銳士,死生同行。

……

蕭然一句說得比一句流暢,他知道休戈的先祖在這裏開疆擴土,知道休戈的父母在這裏庇護百姓,這是休戈的國與民,而他是休戈的伴侶,他願意虔誠乞求上蒼繼續保佑這片土地上的人民,也願意有朝一日真的提刀上馬和休戈一起去守護屬于他們的疆土。

祭祀用得不再是酸甜可口的馬奶酒了,蕭然飲盡滿盞烈酒,火辣的酒液從咽喉燒去腹髒,休戈先前再三叮囑他可以喝一半倒一半,總歸是背對着其他人,沒人能看見他到底是喝了還是沒喝。

蕭然分外實誠的飲盡三盞烈酒,他抓着休戈的袖子慢慢起身,漏出的幾滴酒水沿着他的唇角滾去下巴和頸間,休戈以拇指為他輕輕撫去,山路上簇擁着無數臣民,所有人都在叩拜休戈與先祖,唯有休戈在垂首彎腰,替他整理稍有淩亂的衣衫。

祭祀過後便是昭遠城裏最熱鬧的時候,北原人總有些特殊的慶賀方式,蕭然第一眼看到那與城牆同高的高臺時還當自己是酒喝多了眼花,休戈在他耳邊低聲給他解釋着這一風俗的來龍去脈,何淼淼則攆着海力斯去換了一身相對簡單的短袍,像是為了方便動作,而安格沁這輩還未婚娶的年輕人早已躍躍欲試。

臨時搭成的高臺之上有個紋金紅布的繡球,所有人無論是王親貴族還是平頭百姓,只需爬上高臺搶到那枚繡球便預示着後一年中他在情感上必定會得償所願。

許多年輕人将這繡球當做提親的籌碼,北原人在婚配時雖然一貫不看重出身,但畢竟這是崇武的民族,若是能力戰衆人拔得頭籌,只要是情投意合兩廂情願,那即使是個衣衫褴褛窮小子也能娶走國君最寵愛的女兒。

能上高臺的人男女不忌,海力斯的母親至今都是昭遠城中的一段傳奇,牧羊的少女天資極佳,那一年她爬上高臺靠着一根牧羊的鞭子将試圖上來的對手一一抽打下去,最終憑着一腔熱血拿下繡球“強取豪奪”了海力斯那位文官出身的父親。

塔拉也曾在這高臺上摘得繡球獻給了草原上最漂亮的姑娘,那時的他還年輕俊朗,意氣風發,一腔熱血護着他的國,一邊帶休戈這個熊孩子一邊嫉妒着他恩愛的兄嫂。

那個名為烏雅的姑娘是安格沁的親族,她有着世上最明亮的眼睛和最甜蜜的笑容,他們眷侶成雙,伉俪深情,直至那場天災将烏雅生生從他身邊奪走,自那之後他身旁就再也沒有留過任何一個人。

塔拉掩去眼底的怆然,神色上仍是毫無破綻,他是個寡言少語甚至于固執過往的人,但他從不因此缺席這一場合,他看向那群躍躍欲試的年輕人,許多人身上都有他當年的影子,安格沁尤其如此。

穿了一身褐袍的少年有一雙和烏雅相似之極的眼睛,安格沁察覺到他的目光便正大光明的看了過來,少年人心裏想着什麽他最清楚,不再年輕的男人因而抿起唇角收緊了指節,一時間竟想去将他從臺邊扯回來。

蕭然同樣邁步去了高臺邊上,唯一不同的是他沒換衣衫,還是穿着那身純白華麗的祭祀長袍,他像是落入凡塵的神明,孑然一身站在泱泱衆人之間。

塔拉一再看向休戈,見他沒有阻攔的意思才擰着眉頭揮手讓人擊鼓,鼓點一響便是争先恐後的激烈戰況,蕭然仍然是唯一一個原地不動的人,他待所有人都已出發才擡步登上木樁,他抓着欄杆一躍而上,爬到離地四五米的高度便直接撒手用力蹬上了比鄰高臺的城牆。

他借力竄上數尺如同一只展翅的鷹,就在他即将下墜的一瞬間,有羽箭伴着鷹鳴破空而來,休戈不知何時已經搭建拉弓,高度适中的羽箭剛好墊在蕭然腳下,只見他再次借力往上一蹬,又是行雲流水一般的俊逸身形。

休戈一共射了三箭,箭箭墊在蕭然的腳底,他就這樣借着羽箭騰空而上,展翅的獵鷹在他身邊興致勃勃的盤旋,似是将他當成了能一并翺翔天際的同類。

已經沒有任何比試的必要了,蕭然如同長生天最眷顧的鳥雀,腰間的鈴铛叮咚作響,編進鷹羽是長發在空中紛飛成化不開的墨跡,他一身白衣身手奇詭,恰有陽光透過雲層直射高臺,他沐着金黃的光暈飛身而上,裹着束腕的指節牢牢抓住了深紅的繡球,從古至今,有很多人最終爬上頂端,可唯有他是飛上高臺的人。

他抓過繡球未做停留,而是自臺邊一躍而下,再次回到虛無缥缈的空氣之中,衣袍在下墜時發出獵獵聲響,他中途蹬了三下搭臺的木頭,特意避開了因為目瞪口呆而忘記了往上爬的對手們。

離地十米左右的地方大多數人都停在那,他沒處下腳,便索性僅憑腰力在空中一滞一扭,僅踩着臺柱相楔的突起處轉了個身子,如同一個不慎掉落天際的星辰客,穩穩的跌進了休戈等候已久的懷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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