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完結與開始(三) (1)
“神荼哥哥,外面下雪了……”小音掀開窗簾,看着外面越來越大的雪花,心裏有些擔憂,“哥哥他這個時候還沒回來……手機也關機,不知道是不是沒電了……而且他也沒帶傘,感冒還沒好,會不會被凍壞啊?”
“我去接他。”神荼看了一眼外面,說話間就開始穿戴外套圍巾。
“唉,神荼你去哪兒啊?”安岩媽媽收拾好廚房,出來見神荼全副武裝,忙問了一句。
小音在一旁回答,說外面下雪了,哥哥手機好像沒電自動關機了,神荼哥哥要去接哥哥。
安岩媽媽聽了,也看了眼外面,雖然心裏也擔心安岩,但想到神荼初來乍到,人生地不熟很容易迷路,而且安岩也根本就沒說過他去的哪個旅館,神荼能去哪裏接他?所以安岩媽媽連忙阻止,讓神荼還是別去了,別把自己也凍壞了。
神荼笑了笑,說自己不會走遠,就在小區門口等着,接着不等安岩媽媽再說什麽,拿了傘沖剛從廚房裏出來的繼父點了頭打了招呼就出了門,下了樓,撐着傘走進了漫天的雪花裏。
地上已經積了薄薄的一層雪,踩上去不停地發出咯吱咯吱聲,在空曠安靜的環境下顯得格外大聲。神荼将傘壓得很低,蓋在頭上低着頭走着,忽然覺得這個聲音是如此的熟悉,以至于他發了好幾秒的呆,才恍然想起是在夢裏聽見過——那個他不止一次做過的夢。
在神荼短暫的美好童年裏,他很少做什麽印象深刻的夢,大多數時候都在阿塞爾鬧騰着不肯睡去中沉沉睡去,然後又在阿塞爾堅持不懈的賴床中早早醒來,偶爾做了什麽恐怖的夢也早在時間的沖刷下消失無際。
等到一夜之間失去了父母和弟弟,他才開始知道噩夢是多麽可怕存在——他經常夢見父母和弟弟被囚禁在狹小的籠子裏向自己求救,或者死在不知名的角落,血污滿身。
可這都不是最可怕的,最可怕的是真實的經歷一遍一遍的回放,并融合了自己的所有惡意的猜想,進而讓人分不清現實與夢境,似乎夢中經歷的一切都是當初真實存在的。就像在那時候的夢裏,他曾一遍一遍的回憶起阿塞爾被抓走時叫他的那幾聲哥哥——他永遠也忘不了,阿塞爾那幾聲哥哥救救我中有多麽的絕望。他曾不止一次的想過,阿塞爾會不會因為他沒有能出去救他,而對他産生怨恨,而答案,當時阿塞爾不能給,可他的答案,在夢裏是那麽的清楚——阿塞爾的呼喚不知何時變得尖刻而凄厲,原本嘈雜扭曲的背景聲漸漸消失無蹤,只剩下阿塞爾的那一聲聲的“哥哥”,無休無止,無處不在。到最後,在最嚴重的時候,他甚至在恍惚了好幾天後清楚地聽見了“阿塞爾”在叫完記憶裏五聲哥哥後,多了一句,我恨你。
“清楚地聽見”那一句我恨你的時候,神荼第一次哭鬧不止——就算是剛來的時候,他也沒有這麽“任性”過——掙紮着不肯睡去,熬到眼睛發紅,并不顧師傅的勸阻瘋了一樣的練習馗道,最後因為太過心焦而受到了反噬,吐了好幾口血,才在師傅的強制下才喝了安眠藥養了好幾天緩了過來。
當神荼夢見父母弟弟死去尖叫着醒過來的時候還能夠在師傅的安慰下繼續睡去,因為神荼知道那只是自己在胡思亂想,他還有希望找到安然無恙的父母和弟弟,但當他一次次夢見恍惚中的過去,聽着那一聲聲似幻似真的呼喚和其代表的怨恨時,卻不能做到毫不動搖,心如止水,因為他知道這有可能是真的,他無比的恐懼着夢中的一切。
等長大了,這個夢也很少做了——一方面是因為他當時知道父母弟弟還活着,并忙着全世界的找線索,沒有時間去恐懼害怕,另一方面是因為他知道他當時的目标就是找到父母和弟弟,其他的都可以在找到後解釋,他相信父母和弟弟都會相信理解他的苦衷。
等到找到了父母和阿塞爾,決心跟着他們去往法國,然後同安岩在雪地裏道別,接着到達法國的莊園,花了一整個星期整理好所有,漸漸閑下來,連記憶都遲鈍下來的時候,神荼才再一次體會到了噩夢的滋味。
這一次,他在夢中記的最清楚,并一遍遍回憶的不再是安岩說過的任何一句話了,而是自己離開時踩到雪發出的咯吱咯吱聲——那聲音是如此的清晰,就如同阿塞爾那聲聲的呼喚一樣,成為了神荼又一個夢魇。
神荼想了很久也沒能明白,為什麽自己記憶最深的會是這咯吱聲——他清醒的時候回憶起來,似乎一點兒也記不清那咯吱聲自己當時是否真的聽見過,或者說,那天真的有下過雪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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現在那已經不再做了的夢中的咯吱聲和耳邊咯吱聲重合起來,神荼似乎瞬間明白了緣由——就如同他以前最害怕阿塞爾會怨恨自己,然後夢中就出現了阿塞爾的那一聲聲我恨你一樣,那時他在轉身離開的時候,最希望是安岩能夠出言挽留自己,但現實卻是沒有,所以在夢中他才會聽見那仿佛灌滿了耳朵一樣的咯吱聲——他在心裏是多麽的希望是因為那嘎吱聲蓋住了安岩的挽留,而不是安岩未曾挽留。
但挽留了他就一定會留下來嗎?
神荼不知道答案,但他知道安岩是絕對不會開口的——因為他是那麽了解安岩,他在安岩未曾開口之前就已經攤開了自己所有的難處,也就封掉了安岩和他的所有出路——安岩是那麽聰明且為別人着想,想來是絕對不會開口讓他為難的。
那是神荼以為的最後一次利用安岩,他利用的滿心忐忑,既喜又悲,等到那夢一遍一遍的回放,那咯吱聲越來越震動心底,他才隐隐明白,他又一次害怕了。
——自己害怕了。
神荼站在小區寬敞的主路上,聽着雪花落在傘面的聲音,下意識的捏緊了傘柄——他從沒有像現在一樣這麽清楚的認識到這一點過——他害怕安岩并沒有他想的那麽喜歡他,他害怕安岩不再喜歡他,他害怕……再也見不到安岩。
這種害怕以前并非沒有,只不過在神荼下意識的強行壓制下,一直擠在不知名的角落,而今一下子爆發出來,竟讓神荼有些不知所措。
不,不能就這樣等着。
不能再這樣等着……
他必須——
久違的冰藍盈滿瞳孔。
——立刻見到安岩。
“真冷啊……”
安岩說話間呼出一口白氣,握緊了手裏已經變溫的奶茶,緊了緊兩頰的帽檐,擡頭瞧着厚重的天空落下一片片白色,飄飄揚揚着落在自己的腳邊,堆成厚厚的一層,嘬了口奶茶,跺了跺僵硬的腳——雪越來越大啦啊。
“唉,小夥子,我看你站這裏這麽久了,是不是在等女朋友啊……”安岩正盯着鞋面上将化未化的雪花發呆,旁邊的小賣部的門突然打開了,穿着黑灰色棉衣的小賣部的老板佝偻着身子,臉上的皺紋因為笑意都皺到了一起,背後透出暖色的燈光,“這雪越來越大了……嘶……真冷啊……要不進來坐坐?”
“啊,不不用了……”安岩捏着奶茶杯不好意思地笑笑,吸了吸麻木了的鼻子,“我不是在等人……我就,随便走走,哈哈哈哈,不用麻煩了……我現在就走……”說着,往後一退,一腳陷進了雪地裏。
“唉!小夥子!你現在能去哪兒啊,這麽大的雪!”小賣部老板一看有些急了,向前踉跄兩步,連聲說着他又沒有趕安岩走的意思,如果安岩愛在外面站着就站吧,接着又解釋說他就是看安岩和他孫子差不多年齡,所以多嘴兩句,讓安岩千萬不要放在心上。
安岩聽小賣部大爺都這麽說了,一時不好轉身就走,也不知該說些什麽,所以只得傻笑了兩聲,連聲道了幾句打擾了,低着頭跟着大爺進了小賣部的門。
小賣部不大,十一二平米的樣子,擺着些飲料方便面和一些煙酒報紙,雖然擁擠但井然有序,中間空出來的地方放着一個小太陽和兩個塑料板凳。小賣部大爺招呼安岩坐下,轉身倒了一杯熱騰騰的茶,邊讓安岩注意燙手,邊遞給安岩。
安岩微微起身低着頭避過頭頂上垂下來的小零食,雙手接過道了謝,拘謹地輕輕捏了捏塑料杯,縮在一角,不好意思的笑了笑——稍稍緩過來的面頰有些刺痛。
小賣部大爺遞完水也慢慢的轉了身,有些的吃力的坐了下來,塑料凳子立即發出幾聲尖銳的代表難以承受的嘎吱聲,但好歹承受了下來——小賣部大爺深深舒了一口氣,拿起一旁的老式茶盅窸窣着喝了一大口,呸呸的吐掉了幾片茶葉。
小太陽兀自發出頭發烤焦後的蛋白質香味,兩人寒暄了兩句,聊了聊今年異常寒冷的天氣,漸漸各自抱着杯子烤着小太陽不再說話——安岩是不知道說什麽,而小賣部大爺則抱着茶盅慢慢的低垂了頭,像是已經睡着了的樣子。
氣氛一時安靜下來。
安岩低着頭看着水面上打着轉兒的茶葉,半晌,心不在焉的抿了一口,不料被燙的倒吸一口氣,吞也不是吐也不是。
小賣部大爺聽見聲音擡起頭來,瞧了兩眼,愣了幾秒反應過來,忙讓安岩趕緊吐出來,不要怕弄髒地面,同時從一邊摸出一瓶農夫山泉來打開遞給安岩,讓安岩趕快含一口,不然起泡了就不好了。
安岩燙的手忙腳亂,接過水喝了一大口,冰得牙齒生疼,胡亂分幾口吞了下去,又凍得全身一顫,整個食道胃部都感受了一把什麽叫透心涼。
小賣部大爺見安岩這個樣子忍不住念叨開了,說早就提醒過了喝茶要慢點喝,不要着急,喝急了容易出事兒,看他不聽老人言是不是吃虧在眼前吧,然後不等安岩反應又接着語重心長的說不要怪他老頭子多嘴,只是他看安岩一副典型的剛失戀的樣子就想到了他的孫子,所以忍不住唠叨兩句,接着小賣部大爺窩回了小板凳上,抱着他的茶盅半眯着眼繼續滔滔不絕,說就算是感情上出了什麽問題,也不要這麽難為自己,大雪天的不回家凍壞了可只有自己受着,還有就算兩個人要分開也要當面說清楚,不要留着牽挂,不然痛苦是兩個人。
安岩瞧着小賣部大爺似乎越說越停不下來,幾次插嘴無果後,終于找機會插上了話,說自己真的只是在外面走走,不是因為跟人分手,可哪想小賣部大爺腦袋一昂,連聲說你用騙我,你那失魂落魄的樣子和他孫子失戀的時候一樣一樣的,他看得多了,然後又問哪個正常人會在過年的時候不在家吹着暖氣空調吃晚飯,反而在外面凍得跟篩子一樣看雪景?!
安岩心裏有些發虛,被連聲質問憋得說不出話,幹脆就沉默下來,任由小賣部大爺繼續唠叨個不停,說着他孫子當初和幾個前女朋友分手時是多麽痛苦,多麽茶飯不思,鬧了多少次自殺,然後又頗為欣慰的說還好現在找了一個好老婆兩個人生活多幸福,接着又問安岩是什麽情況,看看他孫子的事能不能給他點啓發。
安岩在寒冷中冷靜下來的心這時亂的要命,張了張口不知說什麽好,只得連聲說着沒事,企圖蒙混過去。
可小賣部大爺顯然來了興致,見安岩不願意開口,搔了搔花白的頭發,突然一臉恍然大悟,“哦!我知道了,嘶……你這小夥子啊,不會根本是還沒跟人姑娘表白吧?!”
安岩心下一跳,僵着身子沒說話。
小賣部大爺發灰的眼珠盯了安岩好一會兒,好像發現什麽,立馬篤定了自己的猜測,拍了拍安岩的肩膀說沒事沒事,誰沒暗戀過人呢?想當年他在鄉下還暗戀過一個知青,天天天沒亮就去山上摘一朵帶露水的花放在人家門口,後來人家回城裏時他還偷偷在大卡車後面跟了好幾裏地,後來聽說她考上了大學,嫁了個什麽教授,生了一兒一女,好不幸福啊……
小賣部大爺聲音越來越小,說完更是深深地嘆了口氣,整個人委頓下來,抱着茶盅垂着頭,不複先前的惬意。
安岩不知道如何安慰小賣部大爺,心裏也是亂的厲害——捏着塑料杯沉默了半晌,琢磨了又琢磨,最終想要傾訴的那一方占了上風。
“我的确……喜歡他。”
一開口,安岩意識到自己并沒有他以為那麽不在乎——他努力控制着聲線的平穩,将自已的身體用力的蜷縮住。
“最開始我是讨厭他的……”
他比我帥,還一上來就以在當時的我看來誇張的方式打亂了我所有的計劃——雖然那計劃不過就是明天去哪裏打工,後天去哪裏吃飯而已。但是因為他,我前二十年的生被徹底颠覆了,死亡,奔跑,窮追不舍,不知道從哪裏冒出來的奇怪組織——那時候我什麽都不明白,好像是掉進兔子洞的愛麗絲,只知道前進,但愛麗絲好歹還有個追逐目标,可帶我進來的那個“兔子”卻是常常不知道在做什麽,一不留神就沒了影。
人們常說人對于帶給自己第一次的人總是有一種特殊的感情,我不知道我是不是這樣,但是我的确會不由自主的在人群中追逐他的身影,每當看見他出現,我總是會感到安心,好像一切都會順利解決,哪怕他也同樣被打得趴在地上。
——啊,我都想不起我是什麽時候喜歡上他的了……
“他是一個很好的人……”
他會拼盡全力拯救朋友,雖然他不說,但我知道他很在乎我們這些朋友……
“跟他一比,我所受的……不算什麽……”
這算是和人比慘嗎?哈哈——
“他是一個目的很明确的人……不願意麻煩別人,總是撞的頭破血流……我希望能夠幫上他,不拖他的後腿……但我總是搞砸……”
如果不是因為我是郁壘的話,我連認識他的資格都不會有——所以我不抱怨這該死的命運……
“有時候,被利用,也是體現價值的一種方式……”
所以,我不抱怨。
我也不憎恨。
“他有他的人生……我不會幹涉他的決定……我只是想能夠站在他的身邊,就像以前一樣……”
我從來不奢求……
我希望像以前一樣——
“我只是想……”
……
“如果——”
哪怕只是騙我的……
如果……
如果他……
他也能夠——
不!
他不可能——
“我在想什麽……他怎麽可能——”
啊——
他不可能——
“閉嘴!”
看着突然大吼一聲站起身往外沖的安岩,小賣部大爺吓一大跳,反應過來後連忙撐起身子,邊嘴裏喊着小夥子慢點走小心摔着了,邊佝偻着向前挪步,而等到他撐着門框喘氣的時候,那道人影早已消失在滿天的飛雪裏了。
“啧,這臭小子。”
小賣部大爺撐着門框的身體随着一聲女人的輕斥“咔噠”一聲站直了,“啊,還是這個姿勢舒服……”小賣部大爺扭了扭脖子手腕伸了個懶腰,幾下脫掉臃腫破舊的軍綠色大衣,露出裏面的白色短款羽絨服和一雙及膝蓋的長靴子,臉上橫亘的皺紋也盡數褪去,顯露出年輕女人的光滑皮膚。
“你們兩個臭小子,談個戀愛這麽麻煩,過個年也讓人不安生……”她嘴上說着抱怨的話,臉上卻是帶着笑意,“啧……裝老頭子簡直不是人幹事,等會兒一定要讓姓羅的加工資……啊,說曹操曹操就到……”手腕一晃,手機剛貼上臉頰,那邊就傳來一陣嘈雜聲,逼得她不由得皺着眉将手機拿遠了些,“喂……你們那邊怎麽這麽吵?讓一個人說話!”
半晌,經過一陣雞飛狗跳,對面終于安靜了下來,雙方開始通話。
“嗯,搞定了,讓他先別輕舉妄動,我差不多知道他們兩個問題在哪兒了……”
“用了點小手段,誰叫這臭小子戒心這麽重什麽也不肯說……”
“沒毒!死不了……大概就是劑量有點……哎呀,沒事!”
“啧——按我說的準沒錯……對,讓他別急着往上沖……等會兒我跟他說……”
“你們也什麽都不要做……我說聽我的就聽我的!別搗亂!啧——你們男的就是麻煩!”
迅速結束了通話,微微升起的火氣在視線掃到那端放在板凳旁的半杯水時慢慢消散了下去,取而代之的是少有的,發自內心的嘆息。
“安岩這小子……看起來跟沒事兒人似的……唉……我都開始不确定了……”想起剛剛安岩的呓語,心裏亂成一片,“他們兩個……”
“不過看在大家都這麽‘努力’的份兒上,”擡眼望去,外面的雪越來越大了,“你們兩個……千萬,千萬不要再錯過了——”
大風席卷着大雪,吹得人睜不開眼,行人個個裹緊大衣行色匆匆——傘在這時猶如雞肋。
神荼閉着眼,任憑四飛的雪花如刀片一般劃過眉眼臉頰,本就極白的皮膚此時更是白到發青——慧眼開到極致,萬物都失了色,呈現出一種X光照片的效果,只顯露出那一縷随風擺動,似斷非斷的紅色,如同黑暗中的螢光,不知遠近,不可丈量。
嗡——
突然,懷裏一震。
神荼緊繃到快要斷裂的神經猝然一松,心髒猛地一跳,眼前那黑白兩色映襯下脆弱不堪的紅色扭曲了一倏,下一瞬就消失不見,徒留黑暗徹底覆了上來。
神荼下意識驀地睜開眼,地上雪白的一片刺得他眼前驟然一黑,白色星點閃爍不停,連帶着身形不穩,搖晃了兩下才緩過勁來。而等他緩過來第一時間閉眼企圖找尋那時斷時續的紅色時,卻發現意料中的紅色并沒有出現,甚至于那熟悉的不能再熟悉的X光效果圖也沒有出現——眼前依舊一片漆黑。
不!
全身的靈能順着經脈彙入眼部,擠壓得眼球一陣接一陣的刺痛。
——可還是不行。
慧眼……
慧眼——
神荼悶哼一聲,單膝跪進雪裏,右手下意識撫上眼睛,意外的摸到了一手冰涼——他流汗了,而且大汗淋漓,呼吸沉重,手腳發軟。
想不到不過三年沒用馗道,就連最基本的慧眼都這麽吃力了,神荼忍不住自嘲,軟着手拿出了打斷一切的罪魁禍首。
點亮,劃開,屏幕延遲了半秒,跳出一排短信,神荼懷着微茫的希望一條一條滑下。
“……氣象臺2017年02月5日19時46分發布道路結冰橙色預警信號:預計今天晚上到明天,全省大部地區……”
“……氣象臺2017年02月5日19時52分發布暴雪黃色預警信號:預計今天晚上到……”
……
“冬天到,煤氣到,烤火取暖安全很重要,時刻通風要記牢。冬季烤火取暖樂融融,預防一氧化碳中毒……”
……
“……氣象臺2017年02月5日20時16分發布暴雪橙色預警信號:預計今天晚上到……”
……
沒有,沒有他希望的那一條。
神荼捏着手機任由它變暗,低垂着頭半晌沒動,裸露在外的皮膚上的汗珠一點一點變硬,凝結成一張堅硬的“面具”。
安岩在自己不在的這段時間裏真的成長了很多很多,隐藏蹤跡這件事在不經意間都做得近乎完美——神荼精神異常疲累,無處不在的寒氣不知是讓他更加清醒還是異常混沌,竟控制不住往這個他一直試圖回避的事實上思索深挖,讓他心緒不定,胸腔禁锢,全身發木,呼吸停滞。
——安岩真的成長了很多,無論是心理上還是實力上,他都是一個可以不依靠任何人的成年男人了。
他也許……或者是的确不再需要自己了……他也是別人可以依靠的人了。
他成為了他當初想要成為的人——而我呢?
我現在是個什麽模樣?
我在他的心裏是個什麽模樣?
……
他會不再崇拜我……
……
他還會喜歡我嗎?
……
他如果不再喜歡我……
——他會結婚。
阿賽爾的話語猶在耳邊——安岩哥說他準備相親找老婆了,老哥你可要抓緊啊,煮熟的安岩要飛了!
然後生個孩子……或者會有好幾個,每一個都像他一樣——
不,他不會這麽做——神荼倏然回了神,用力的呼吸了幾口冷氣,壓下泛起的嘔吐感。
安岩不會這麽做,他那個二貨怎麽會欺騙別人,害別人一生……
他那麽二,那麽軸,那麽老好人……
呵……我到底在想什麽……
神荼撐着膝蓋站了起來,身上不知不覺間早已蓋了一層雪。
還沒到絕境,怎麽能夠就這麽輕易放棄?
還沒被親口判刑,難道就要自我放逐?
安岩。
安岩。
現在當務之急是找到安岩,所有的都要等到找到他再說。
而這一次,他不會再逃避了,所有的未說出口的,這次都說個明白。
——可安岩到底去了哪裏?
這麽大的雪,他又關了機……
嗡——
又是一震。
茫然間擡手一瞧,那刺眼的白光讓人眼睛鼻頭發酸,眼前霧蒙一片。
“老哥,找到安岩了——”
安岩在人行道上低垂着頭,機械地邁着雙腿,踩在已沒腳面的雪地裏。偶爾有車從旁邊匆匆駛過,那短暫的光亮映得他全身發白,就像是個活了的雪人。
忽然,頭撞到了什麽東西。
安岩茫然擡起頭,沾滿了雪片的眼鏡擋住了大部分視線,只能看出擋路的是個人。
來人叫了一聲。
安岩眼珠輕顫,沒有說話。
來人伸手摘掉了他的眼鏡,冰冷的手指撫上了他同樣冰冷的臉頰。
“安岩。”
他又叫了一聲。
這時一輛車駛過,瞬間亮起的面容撥動了安岩大腦裏鏽掉的那塊齒輪。
啊,是神荼——安岩混沌了許久的思維終于又開始流轉,心髒像是從暫停一下子開始鼓動加速,跳得一下比一下重,耳邊血液汩汩流動地聲音蓋過了一切。
“你怎麽了?”神荼掃掉安岩頭上和肩上堆積的雪,眼睛一直沒離開黑暗中安岩的臉,即使他根本看不見,“為什麽關手機?”
“沒……事……”安岩緩慢的搖了搖頭,鼻子突然酸的厲害,喉嚨一陣一陣的收緊,胸腔擠壓的肺部發疼,張開嘴半天發不出一個音節。
“我們都很擔心你……”神荼看不見安岩的表情,“我們回去吧……”
“嗯……”安岩勉強發出聲音,向後退了一步,離開了神荼形成的包圍圈,接着深吸了兩口冷氣後擦過神荼的肩膀,向前走去。
神荼在原地愣了一秒,轉身跟了上去。
安岩走的特別快,一反剛才的遲緩,步子邁得又大又急,像是下一秒就要跑起來。
神荼在安岩身後一步遠的地方跟着,兩人都各自沉默着沒說話。
疾走了一千來米,神荼剛剛因過度使用靈能還未完全恢複的肌肉開始發酸輕顫,呼吸也不由得漸漸沉重起來。
又是一千來米,神荼的額頭開始滲出細小的汗珠,眼部刺痛。
又是五百米,眼看着穿過一條馬路就要到家了,神荼知道自己再不開口這次就又要浪費掉了。
“安岩……”神荼氣息不穩,一開口,話語就消散在雪與風裏,連他自己都沒聽見尾音。
但安岩停了下來,并轉過身看了過來。
路口微弱的燈光照亮了兩人的臉,相隔一米,是一樣的蒼白。
兩人同時開口叫了對方的名字,又同時停了下來,陷進沉默。
“神荼。”終于,安岩先開口了,“過去的事不是你的錯,相反該說對不起的應該是我……你先聽我說完。”安岩搖了搖頭制止了神荼未出口的話,“我是個很自私的人,總想要抓住什麽……我以前不懂事,給你添了很多麻煩,還總要你照顧我,過去我說不出口,現在我在這裏跟你說句對不起和謝謝你。謝謝你帶我進入了這個冒險的世界,讓我認識了那麽多的夥伴,讓我看見了這個世界的廣闊……我真的很謝謝你……”
不,你不自私,也沒有添麻煩——神荼咬着牙嘴唇微分,胸口發悶,是我強行把你拉進了這條路……自私的是我……
“你不用在意我以前……”安岩的臉快速亮起又迅速湮滅下去,“你能回來就說明我們還是好朋友……好兄弟對不對?”
不……
“神荼……”
我不想——
“我們會是一輩子的好兄弟。”
不是——
“對不對。”
“什麽?!他們見面了?!我不是說暫時不能讓他們見面的嗎?!”
“你先別激動!”羅平将手機拿遠了些,開了免提,“現在看起來沒什麽問題……”
“對呀對呀,他們好像在往家裏走。”江小豬在一旁插嘴,“包姐你是不是想多了?我看他們氣氛挺好的……”
“你們這群豬隊友!哪知道那藥的厲害!”包妮璐吼完一嗓子覺得自己的形象全毀了,但她一點兒也不後悔,只恨不得現在遁過去打爆他們狗頭,“你們別看安岩現在冷靜的很,要是他受了刺激,那可就完了!”
“這藥這麽厲害,那你還……”江小豬從包妮璐的怒吼中感受到了一絲危機,咕咚咽下一口口水,有些心虛的嘟囔,“都是阿塞爾說的,我們可沒有……”
“好了……”羅平揉了揉額角,這種感情的事他最不會也懶得處理,要不是瑞秋說要幫他們加上自己實在是看不下去了,才不會摻和進來,“那藥到底有什麽作用?剛剛你就言語不詳,現在該說了吧?說完我們才好想辦法。”
“其實……也沒什麽……”包妮璐猶豫了一小會兒就和盤托出了,“那藥就只有一個功能,就是讓服用者對外界的刺激心理反應激烈一點。你知道的,安岩那小子一向都把心事往肚子裏藏,誰問他他都一副‘今天天氣真好,我好高興’或者‘這次積分好多,我好高興’的樣子。其實誰不知道他心裏難過,誰不知道他喜歡神荼那臭小子。”
“我當時不知道!”江小豬舉手插話,很快被羅平鎮壓。
“他壓抑自己太久了,恐怕連他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到底是怎麽想的……”包妮璐想起方才安岩的寥寥幾語,心裏沉甸甸地,“所以我加了那味藥,想要他看清自己的內心……只有看清了自己,他才能做出正确的選擇……”
“原來如此……”江小豬點點頭,沉默幾秒後想起,“那為啥安岩不能見神荼呢?”
“咳……因為……”
“啊——神荼他——”
“藥放多了……”
“摔倒了!”
安岩身體早思想一步,接住了神荼栽倒的身體,踉跄兩步擁着他坐進雪裏。
“安岩……”神荼呢喃着攥緊了安岩的胳膊,全身都顫抖着。
“你怎麽……”安岩瞬間就察覺到了不對,心裏一慌,下一秒燈光一晃而過,神荼冷汗遍布,雙眼赤紅樣子就出現在眼前。
“你——”安岩霎時就明白了症結所在。
“你一直在用慧眼?!”怒氣立刻充滿了安岩的心頭,簡直要将它撐爆,“你不要命了?慧眼能夠随便用嗎?當初還是你教我的,你他媽不要命了?!你想變瞎子嗎?!你到底用了多久!你會死的!”
“對不起……我只是擔心你……”
“誰他媽要你擔心!我早就不是那個只會拖後腿的人了!”安岩第一次這麽怒吼着,心裏像是裝了一頭獅子,然後轉眼變成一頭柔弱的小貓咪,流着眼淚後怕,“你為什麽要這樣……你不用這麽拼命的……你不用……”
“安岩……”神荼撐着身子,跪坐在安岩面前,試圖擦掉安岩臉上的淚水。
“不要碰我!”安岩一手打掉神荼伸過來的手,“你離我遠一點!”
“安岩——”神荼終于發現了眼前人的奇怪之處,“你怎麽突然……”
“我不再需要你來救我!我可以處理任何事情!”安岩吼出最後一句,似乎瞬間就恢複了平靜,要不是嘶吼過的聲音還有些喑啞,完全聽不出上一秒的怒火,“你有你的人生,我有我的人生,你不需要犧牲你自己來拯救我,我們是兄弟,但已經不再需要過命……”
“所有的都過去了……你不欠我什麽……”
“神荼。你要是死了……很多人都會傷心的。”
“我們已經不一樣了……”
或者是說,從一開始就不一樣——你有你的家人兄弟,你所做的一切都是為了找到他們拯救他們,你的目标是那麽的明确,走的道路從不偏移一絲一毫。而我呢?那時的我什麽也沒有,雖然說着大話,但我真的一無所有。是你把我從那逐漸将人吞噬的泥沼裏拔了出來,給了我一條新的道路。到現在我還慶幸的遇到了你,不是因為你擁有神荼之力,而是因為你這個人,可我知道,你卻并不是非我不可的。你需要的是一個籌碼,一個助力,讓你能在你的戰役中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