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4章 十四回合
發放丹藥,清點受傷人數,清點蒼梧剩下的物資,與那些來投奔蒼梧的修士商讨接下來的動向,安撫那些想要去楚國報仇的修士。
等這一套都忙下來,已是過去了一整日。
最後,當她疲憊地回到掌門殿,等待她的還有蒼梧弟子和進入打雞血狀态的壬江師叔。
“掌門,蒼梧大幸,這一次之後,您的名望和蒼梧的聲望都将提高,咱們,咱們是不是又要納新了?”
曲笙搖了搖頭道:“暫時不需要向外納新,我有意收留一批現在停留在角城的修士,他們已無家可歸,可以選擇品質不錯的修士收為弟子,不過這還需要拟出一個章程,也請師叔最近辛勞一下,觀察一下他們的意向和想法。”
“謹遵掌門吩咐。”壬江師叔高興地道。
曲笙溫和地看着下方衆多弟子,道:“這一次說來,是大家陪我冒險,但我也想告訴大家,再遇到這樣的事,我大概還會挺身而出,并不為名利,而是為了有一天,我們不再為了害怕被人欺辱,戰戰兢兢地過完這一生,我希望,我們不再絕望中而活。”
對于已經經歷了這麽多磨難的蒼梧來說,這一直是一種近乎奢侈的幸福感。
下方諸弟子皆行禮道:“願遵掌門令。”
曲笙目光掃過這些弟子,突然皺了皺眉。
接下來也沒什麽重要的事,大家不過是繼續按部就班地修煉,曲笙讓衆弟子散去,只在最後問道:“有誰看到纣南了嗎?”
魯延啓正要邁出掌門殿的門坎,聽到之後立刻回頭道:“在掌門召集弟子的時候,我剛好看到大師兄離開蒼梧,我順便問了一下,師兄對我說有事要離開一下,如果師父沒有問,便不用提及。”
曲笙沉默了一下,然後點頭道:“我已知曉。”
※※※※※※※※※※※※
康纣南離開蒼梧山後,便向南方飛去。
他面色從容,手心裏卻攥着一枚制作成五角星形狀的寶石,因為攥得太緊,他的掌心泛白,已有汗濕的痕跡。
在斷龍嶺大戰的時候,一名蒼梧陣營的修士将這枚信物塞在他手上之後便消失了。
這是族人專用的召集信物,康纣南說不清自己接到的時候是什麽感覺,因為……這是繼他被放棄後,首座第一次派人聯系他。
在距離他們抛棄了他那麽多年後,他們終于再次找到了他。
如果是那個在普通官員家默默等待族人接頭的康纣南,那麽他一定會欣喜若狂,将這場赴會當做是他這一生最重要的事來看待。
然而自從他們得知他眼睛已經廢掉之後,就将他遺忘了,從此他要仰仗凡人的鼻息而活,甚至,差點死于愚昧的凡人之手。
現在的他看到這枚信物的時候,除了震驚,還有一種宿命感。
當年豐澈說得對,他應該盡早打算,因為随着蒼梧在修真界越來越奪目,他的身份暴露也是遲早的事。
首座一定會驚喜地注意到,原來在蒼梧中,還有他這樣一個棄子的存在。
康纣南一路疾行,他神識鋪開,一直在地上尋找着什麽,直到他看到一棵郁郁蔥蔥的大樹下,竟然生長着一圈同樣綠色的花時,便降下飛行法寶,手一撚訣,身形化為一道輕煙,沒入了那棵大樹中。
再一睜眼,便來到了一處空間,一名穿着黑色鬥篷的人正背對着他。
康纣南開門見山地問道:“首座召喚我來,有什麽事?”
那穿着黑色鬥篷的人轉過身,掀開兜帽,赫然是七星議會之一的杜昭岳,亦是玉衡。
杜昭岳面向康纣南,上下打量了一番,點頭道:“不錯,我們原以為你已失去了瞳術,沒想到你居然還能修回來一半,不愧是月刑堂的少司,赫赤兒的部下。”
康纣南木然道:“我無意跟你敘舊,因為我并不認識你,我也不想參與首座的計劃,如你所見,就算修回一半的瞳術,我依舊是個廢人,這輩子只想安安分分過日子罷了。”
杜昭岳一挑眉,有些不善道:“難道衆星的召喚都不能感召你?康纣南,你難道忘了自己的使命?難道忘了自己的信仰?為了衆星能夠重新閃耀,你才有機會站在這裏!”
“衆星于我,人間于我,都是一樣的,我不會為了衆星而傷害人間,反之亦然。”
“可衆星已經不再!”杜昭岳怒氣上升,對他來說,将衆星與人間相提并論,簡直是一種恥辱,“但是人間還有蓬勃向上的生機,這是我們制定的計劃,康纣南,就算不為了信仰,你也應該站在你的母族身邊!”
“但母族又何曾在我衰弱的時候站在我身邊過?”康纣南冷冷譏諷道,“在首座放棄我的時候,其實我就已經死了,如果不是蒼梧掌門救我一命,我同樣也不會站在這裏。”
杜昭岳眯起了眼睛,他嘆了一口氣,語氣重新放緩道:“我原以為赫赤兒的部下應當是意志堅定之輩,現在看來……”
“不要再提赫赤兒,”康纣南眼中閃過一絲怒意,“他已經獻身衆星複蘇的大業了,而且赫赤兒從不信仰衆星,他只信自己的心,他當時不顧生死地去戰鬥,是為了你們,為了讓大家活下來,可你們太貪婪了,我當時只顧守護赫赤兒留下的一切,根本沒有好好考慮過,這計劃究竟該不該實行。”
杜昭岳按捺下自己的脾氣,循循善誘道:“你這是在質疑首座,也是在質疑衆星。那個時候,衆星隕落,天地暗淡,你們失去信仰是情有可原的,但是現在不同了,”他的語氣逐漸狂熱起來,“現在衆星即将複蘇,首座的大業馬上就要成功,現在我們允許你重新加入,已是首座開恩,康纣南,不要沉迷于你現在的身份,清醒起來吧,只有衆星才能統治一切!”
康纣南只覺得後悔,當初幹脆一些答應豐澈,恐怕還更好些。
“我沒有時間聽這些,如果沒有別的事,恕我不奉陪了。”他轉身便想離開這裏。
“等等,”杜昭岳叫住了他,“既然信仰不能打動你,那麽我想,這個女人,也許會讓你知道什麽叫做恐懼。”
因為信仰,有時便是伴随恐懼而生的。
康纣南震驚地回過頭。
女人,秀鸾?
259、血色(二)
杜昭岳看康纣南回過頭,得意地一笑。
“我們在蒼梧與檀淵宮交戰之前,幸運地捉住了一個女人。”他雙眸泛紅,右手一揚,将一只眼珠從眼眶中摳了下來,裏面射出一片光幕,在影影憧憧之中,一個畫面漸漸成形。
在臨近宛遼平原的一處平原上,一個窈窕的身影正在疾馳,她飛得那樣快,已是金丹期的極限。
康纣南立刻就認出了她。
秀鸾。
他的舊部。
秀鸾原本在查探聚星壇秘密的時候被捉,後被豐澈救走,如果沒意外的話,她現在應該還在豐澈那裏養傷。
康纣南知道,秀鸾在這個時候,來宛遼平原的唯一原因,便是她聽到了蒼梧宣戰的消息。
她是來應援的。
更确切地說,她是來保護他的。
他甚至可以在秀鸾的臉上看到欣喜的表情。
為什麽這樣高興?
她整個人身上都散發着,即将要見到心上人的喜悅,哪怕是死地,也奔赴得這樣急切。
就在秀鸾看到宛遼平原的界碑的時候,忽然從她身後飛來一道黑色的鐵索,将她的腰肢纏住!
秀鸾猛烈掙脫,她的手中寒星四射,掐訣向身後打去,同時低喝一聲,在周圍築起一道結界。
無論從應變還是手法,秀鸾的表現都堪稱上佳。
但是鐵索的主人現身後,她的臉色變了。
在這幾百年中,杜昭岳已從元嬰後期晉階到化神初期。而一個金丹修士,是無法與化神修士抗争的,更何況,他們還是同族。
沒有任何懸念,秀鸾被杜昭岳擒住。
直到她被鎖鏈勾住了脖子的時候,還死死看着身後的宛遼平原。
那是蒼梧山的方向。
“你把她如何了?”康纣南極力讓自己的聲音保持平靜,但是他有不詳的預感,秀鸾是不會出賣他的,那麽他們得知她和他的關系後……
杜昭岳微笑着看他:“看下去便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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秀鸾被捉進密室中,最先面對的是七星議會的審問。
“你曾經是月刑堂的人,之後聽從天權調度,參與我們的計劃。我們如此信任你,但你卻吃裏扒外,密探聚星壇。”
“是誰指使你?”
“你還做了什麽?”
“救走你的人是誰?”
“你為什麽會出現在宛遼平原?”
……
七個身影呈半圓形環立四周,居中的則是秀鸾。
秀鸾一直垂着頭,她身上的法衣破破爛爛,皮膚下似有什麽東西在游動,每動一下,她便抽搐一下,但是這種抽搐極不自然,如果細看的話,就會發現她的四肢關節已經被人卸掉,只有經脈上的疼痛才能讓她抽搐。
修真界的老油條都知道,這種能在皮膚下游走的法術,名為封丹術,打入修士體內之後,便可以占據修士的經脈,使修士沒有靈力去自爆。這是防止修士自盡的最有效術法,下至煉氣期,上至化神期,都可以用封丹術來限制自爆。
現在,她求生不得,求死不能,整個人被吊在半空,像是一個沒有骨頭的人偶。
聽到這些人的诘問,她發出微弱的聲音道:“之前沒有說,現在也不會說,你們放棄吧。”
“秀鸾,你已不再信仰衆星了嗎?”天權問道。
秀鸾發出了輕笑聲。
“我的信仰,在別處。”她道。
天機的聲音冷冷道:“這麽說來,你的信仰是在宛遼平原,是在蒼梧嗎?原來如此,早在晉城大戰之後,我們決定抹殺蒼梧的時候,他們突然舉派搬遷回蒼梧山,是不是也因為你的通風報信?那麽,想來蒼梧一定有你認識的人,對嗎?”
“不,不認識,我只是因為痛恨你們,所以才去應援蒼梧的。”秀鸾道。
杜昭岳道:“我聽說,月刑堂的主司赫赤兒十分會調理手下,月刑堂的人可是出了名的忠心,甚至在他們眼中,衆星都不及他的一個命令。屬下前幾日翻看名冊時方才發現,這一次,月刑堂的少司也來了,對吧?”
“我不知道。”秀鸾道。
“別嘴硬了,如果我們去查的話,遲早會查出那個與你聯絡的蒼梧弟子是誰,只不過之前完全沒有必要,我們的人力物力沒時間浪費在這種小事上,但是現在,我希望你老老實實交代,你的所作所為,背後究竟有什麽陰謀,若是你态度好的話,興許還能留你一命。”天權有些惋惜地道,在秀鸾叛變之前,他還是很欣賞這名手下的。
“我不知道。”秀鸾道。
天機沉聲道:“別跟她廢話了,我們去溯源的人回來嗎?”
“應該快了,”天權回道,他又看向秀鸾,“你應該知道溯源術法,專門為了在人群中尋找我們的族人而發明,就算你不說,我們的人挨個對蒼梧弟子使用溯源術法,也能找到與你聯絡之人,所以你還是招認了吧。”
“那你們便去找。”秀鸾冷笑一聲,“蒼梧現在有弟子數百名,你們可以一個個去找。”
“不用找那麽多人,”天機冷冷地道,“只要鎖定在晉城大戰時的那幾人就可以了,每一個人都用溯源法術追溯,誰是我們的族人,一看便知。”
秀鸾終于擡起了頭。
當年,康纣南被首座當做廢人抛棄,因為他們的人力物力有限,所以也就沒有人再管他,人間百年不過轉瞬即逝,這樣的廢人會向凡人一樣過完一生,在百歲的時候死去。但秀鸾沒有放棄過康纣南,她用月刑堂獨特的手法找到康纣南,她知道少司就在這裏,不管他是不是廢人,她都要在他身邊。
保護他啊……一想到這樣的事,心就變得柔軟而甜蜜。
七星議會在放棄康纣南之時,便已經默認他的死亡,以至于他們現在不得不使用溯源法術,但是現在宛遼平原正在備戰,蒼梧派對人的篩查十分嚴格,他們好不容易才混進去四個人,現在正想方設法接近蒼梧弟子。
不得不說,也許老天真的站在他們這一邊。
康纣南恰巧一直負責角城,在備戰之時,他幾乎一直都在角城忙裏忙外。
所以也是他最先被施了溯源術。
很快,康纣南的名字便上報到七星議會。
當天機那誅心的嘴,冷冰冰地吐出“康纣南”三個字的時候,秀鸾的身子突然不斷地波動起來。
他們第一次看到,被卸去四肢關節的人,拼命去掙紮是什麽樣子。
像是一條快要窒息的魚。
“康纣南,月刑堂少司,曾經赫赤兒的部下,你的上司,你就是為他服務對嗎?我想起來了,在他還沒來這裏的時候,我便安排他去一個大宗門安身,可他自持身份,偏要自己行事,結果在傳送的過程中出了意外,成了一個廢人,我當時還道他可憐,堂堂月刑堂少司淪落到這個地步,卻沒想到……他收集我們的消息,命你查探聚星壇,是為了背叛我們,對嗎?”
“不,不是的!”秀鸾終于驚慌失措,“他沒有,少司從來沒有背叛過衆星,一切都是我為了保護他而做的!你們不要幹涉他的生活,少司沒有任何野心,他被你們抛棄過,卻從未想過要抛棄衆星,你們可憐可憐他,放過他吧!”
但是已經沒有人聽她的話了。
杜昭岳道:“當年康纣南只是一個廢人,我們的人根本沒想到一個被廢了眼睛的人還有宗門願意收留,更沒想到他竟然能夠修煉,現在已經是一名金丹期修士。”
“蒼梧方面一直沒有動靜,看來秀鸾說的話是真的,康纣南并沒有洩露我們的秘密。”天權道。
“但是他能夠修煉之後,乃至與秀鸾接觸之後,并沒有與七星議會聯絡,這種行為本身就是背叛。”搖光道。
“任何一個信仰衆星的人,都不會對我們的大業置身事外,這個人已經不能信任,如果不能歸順,那便抹殺吧。”天機道。
“那麽,秀鸾該如何處置?”天權問道。
天機看了眼秀鸾,就像看一件沒用的垃圾。
“搜魂,将她所有的記憶提出來,一點都不要放過,仔仔細細地查!諸位,我們的計劃不容有失,”天機的聲音沒有任何感情,“畢竟她還沒有招出是誰救了她,這才是我們的大敵,聚星壇的意外毀壞很可能就是這個人造成的,這件事天權就不要插手了,由玉衡來處置。”
杜昭岳颔首道:“是。”
他們商量着對秀鸾的處置,就像她是一件物品般雲淡風輕,不在乎她的感受,也不在乎她的舉動。
所以他們沒看到,秀鸾的睫毛微微顫動,像是要訴說什麽。
※※※※※※※※※※※※
康纣南的臉變得慘白,他一直看着杜昭岳放出的畫面,他知道這都是真的。
因為他看到了秀鸾的眼睛。
她的睫毛顫動,雙眸突然亮起光彩,随後又暗淡。
那是只有月刑堂的人才知道的暗號。
她在對他說:“沒能保護好少司大人,我很難過。”
她在對他說:“請您保重自己,活下去。”
她在對他說:“屬下願意為了大人而死。”
她在對他說:“不是因為使命,而是因為,我愛您。”
秀鸾在最後,終于做到了用生命去愛他。
260、血色(三)
很多時候,人們難以理解為什麽有人會為了其他人獻出生命。
在康纣南還是月刑堂少司的時候,他不懂。
直到主司赫赤兒在臨行前,将月刑堂交給了他,康纣南才知道赫赤兒根本沒準備活着回來。
“為什麽?為什麽不想辦法活下去?”
赫赤兒高大而粗犷,他哈哈大笑,拍着康纣南的肩膀道:“我已經活了很久了,久到雖然我的生命比你們大多數人都要漫長,但我已經看到了我的盡頭,所以,我的追求東西跟你不一樣。”
“您這是在追求死亡。”他反駁道。
“不,很多時候,死亡是另一種意義上的永生,只要我認為那有價值,我的生命就會以另一種形态繼續下去。”
他不置可否地道:“那是您太高尚了。”
“恰恰相反,我是自私地在滿足自己啊……”赫赤兒看着蒼涼的天空,“我在滿足自己對這片我足足看了一輩子的星空的愛。”
後來他來到蒼梧,看到的生生死死還趕不上他當月刑堂少司時的零頭,但是從晉城大戰到現在,他卻受到前所未有的震撼。
——生有可為,死亦有可為。
康纣南突然就懂了赫赤兒的話,也明白赫赤兒那樣驕傲的人,為什麽會在那場大戰中獻出了生命。
他現在,也懂了秀鸾的心。
杜昭岳收了手中的畫面,他對康纣南道:“你不能怪我,實在是你們月刑堂的人嘴太硬了,要是不用搜魂術,我們又怎麽能知道,原來魔修的左護法豐澈居然也是我們的人,看來他已經跟你接觸過了,對嗎?豐澈對你說了什麽?你有沒有将我們的計劃透露出去?你現在是否聽命與他?他為什麽會背叛我們?豐澈到底有什麽目的?”
杜昭岳一口氣問了許多問題。
但是康纣南一個都不想回答。
“秀鸾在哪?”他問道。
“用了搜魂術的人,還可能活嗎?”杜昭岳反問道。
“她的遺體呢?”康纣南繼續問。
杜昭岳被他問得一怔,然後還真的思索了一下,最後帶點歉意地笑了笑,道:“應該是被手下人扔掉了吧?也或許是拿去做血祭?還可能是被人收了用來作法……真遺憾,我顧及不到這樣的小事,所以我不清楚。”
“這是……小事?”康纣南低着頭,低喃着道。
杜昭岳有些不耐煩了,他已經是化神修士,在他眼裏,對付一個金丹期的康纣南本就沒什麽懸念,何況康纣南的瞳術還只回複了一半,他束手而立,像是在下最後通牒般地對康纣南說道:“原本我們對于背叛者是絕不容情的,比如說那個女人,但是首座仍然願意給你一個機會,讓你加入我們,只要你肯幫我們誘出豐澈,就算你立下大功,首座會給你獎賞的,說不定還能讓你眼睛完全恢複,等我們的計劃成功之時……你難道不想繼續當你的月刑堂少司嗎?”
威逼利誘,輪番上陣,也是嘆為觀止。
康纣南低低地笑了起來。
“你笑什麽?”杜昭岳不悅地道。
“如果星光不得不為你們這樣的人而下閃耀,那麽……衆星會隕落就不奇怪了,”康纣南的手擡起來,放在自己的額頭上,“我們的世界本就已經崩壞,可你們還要将這種爛到地獄的觀念帶到這裏,也不過是再制造出一個崩壞的衆星。我現在反而衷心地希望,衆星永遠沉寂,因為純淨的星光哪怕照耀在你們這樣的人身上一秒鐘,也會是一種莫大的恥辱。”
“放肆!”杜昭岳冷哼一聲,“看來你是冥頑不靈,自尋死路了!”
康纣南的手慢慢從額頭移到眼前,修長的手指遮住了那雙漂亮的眸子。
“是啊……赫赤兒,我仿佛也看到了你所說的盡頭。”
那裏有生命中最璀璨的星光。
“秀鸾,你的心,我承下來了。”
從此他身體裏有了另一個人的生命。
康纣南陷入從未有過的奇妙境界,某種神秘的力量跨越時空而來,穿過了他的身體,又奔向未知的未來,卻指引了他的方向,目光所及的方向。
一點一滴,細碎的星光從康纣南的指縫中流瀉而出,清透純淨,觀之如墜星空。
杜昭岳大驚失色。
“不可能!”他大喝一聲,立刻出手展開領域,手上掐訣從眉心引出一道水紋,釋放出去便是一道淩厲的攻擊,同時,他身周浮現出三個光球,那是他分神“淩波”。一名化神修士,當他的領域、神通、分神三者同時放出的時候,代表他遇到了此生最強勁的敵人。
可康纣南只是一個金丹期修士,杜昭岳為什麽拼盡全部力量來誅殺他?
這些手段盡出,剎那間,空間中亮如白晝。
但是無論是領域還是神通,都沒能越過康纣南身前一丈。
康纣南整個人都被星光圍繞,他撤去了一直遮蔽眼睛的手掌,緩緩睜開了眼睛。
這雙眼眸終于不再白霧慘慘。
它清澈,澄明,燦若星子,那是茫茫夜空中最溫柔的慰藉,是天地間最原始的光明,是宇宙給予生命的饋贈。
當這雙眼眸睜開時,你會覺得星光就在身邊。
一切道通向未來。
一切道通向過去。
一切道在現在,若此光明,
它的光沒有那樣強的侵略性,卻可以将化神修士的攻擊阻攔下來;它的光沒有那樣炙熱的光芒,卻強大到可以參透宇宙的真知。
康纣南在這種頓悟之中,瞬間晉階到了元嬰期。
杜昭岳渾身抖如篩糠,他再也無法出手,反而想要跪下去。可理智拼命拉扯着他,使得杜昭岳的臉孔變得十分扭曲。
“不可能……你怎麽可能在這裏開啓星眸?不可能……衆星怎麽會賜福于你這個背叛者!我不相信!”杜昭岳大吼道。
他們一族信奉的是天上的星辰,終身修煉瞳術,與修士的最高等級為渡劫期一樣,對他們來說,瞳術的最高級,便被成為“星眸”,乃是由衆星賜福才能領悟到的境界,那代表被衆星認可,被信仰認可,每出現一名領悟星眸之人,都會成為他們的領導者。
杜昭岳不敢相信,星眸會出現在一個背叛者的身上。
如果衆星賜福了他,那麽,他們所做的一切,又代表了什麽?
杜昭岳幾乎不敢想下去,他想掩耳盜鈴,甚至想挖去這雙眸子,卻因為心中天生對于星眸的敬畏而遲疑。
康纣南的身體漂浮起來,他垂眸看着杜昭岳,低聲道:“因為,衆星因你們而蒙羞。”
杜昭岳不敢相信自己做了這麽多,最後卻成了被衆星厭棄之人。
他什麽都顧不得了,收去了全部的神通,狗一般地四肢并用地爬了過去,跪在地上,淚涕橫流地道:“不,衆星會知道我多麽虔誠,族人會知道我的心!想我滲透魏國,辛辛苦苦經營至今,何嘗是為了自己?但凡我有一點私心,都将在衆星的光輝下變為塵埃!”
康纣南閉上雙眼:“你想取得衆星的原諒?”
杜昭岳忙不疊地道:“衆星于我便是一切,我當然想,當然想……”他突然伸手抱住康纣南的小腿,眉眼往上一擡,兇相畢露,“我想你死!”
杜昭岳手中尚還握着自己一顆眼珠,此時那眼珠光芒大作,如一團光球,他手握那團光球便要向康纣南攻去!他大笑道:“衆星已經隕落,怎麽可能還有星眸?你以為能騙過我?只有我們複蘇的衆星,才是真正的衆星!你身上的,不過是歪門邪道!”
杜昭岳的動作極快,可在康纣南眼裏,他慢極了,那道看上去十分淩厲的攻擊,實際上速度慢得像行将就木的老人。
康纣南緩緩睜開了雙眼。
他輕輕嘆了一口氣。
那雙眼眸看向杜昭岳,有細碎的星光灑下來。
慈悲中,有刀光。
※※※※※※※※※※※※
“玉衡!”隆石真君,也就是天機,更是他們口中的“首座”,此時正在高臺下祈福,他突然心神不寧,眸中閃過一道光芒之後,随即驚呼出聲。
“玉衡怎麽了?”天權離首座最近,立刻問道。
天機身形輕輕一晃,随後又站得筆直,然後對他們道:“星眸現世,玉衡遇難了。”
“怎麽可能?衆星已經隕落,怎麽還可能有人得到衆星賜福?”開陽皺眉道,“這星眸有問題,可需要我派人去調查?”
天機搖了搖頭,他對衆人道:“現在不宜多事……看來月刑堂的少司不願意與我們合作,而且還修了歪門邪道,不過沒關系,”他看着上方的高臺,那忽明忽暗的星光像是在召喚着什麽,“我們的衆星很快就能複蘇,到時候,又豈會在乎區區一個僞星眸?”
“首座說得對!”
“那星眸一定是假的!”
“等我們的計劃完成,再去給玉衡報仇!”
天機伸出手,按下了周圍的聲音。
“一切,按原計劃行事。”
261、圖窮匕見(一)
康纣南一個人孤零零地站在空間裏,他腳下是一張驚懼交加的臉,這種表情永遠地在這張臉上定型。
因為杜昭岳已經是一個死人。
康纣南的臉上沒有意想中的輕松,一雙星眸無悲無喜地看着杜昭岳,然後他彎下身,一只手将杜昭岳的頭提了起來。
康纣南眯起了雙眼,那星光便黯淡了些許,就像是被雲彩遮住的星空,他輕聲道:“你是如何對待秀鸾的?用搜魂術嗎?她疼嗎?在識海被完全侵入的瞬間,那是一種怎樣的疼痛?可惜你已經死了,這種疼痛你永遠都感受不到了。但是你提醒了我……”他眼中的星光突然淩厲了起來,“我也可以用另一種方法,看看你的腦子裏究竟都有什麽,你們這些瘋子究竟準備怎麽做。”
他眼中的星光照在杜昭岳扭曲的臉孔上,透過那虛僞的皮相,探索杜昭岳隐藏在體內的真相。
康纣南靜靜地看着。
最後他放下了杜昭岳,再擡起眼的時候,已是滿臉震驚。
“他們……他們竟然敢這樣……我必須回蒼梧!”
※※※※※※※※※※※※
秦國,言真門。
掌門倫一神君最近有些心神不寧,他用了三日為門派推演,但是無論如何都推演不出吉兇,只得作罷。他從掌門殿出來的時候,正巧遇到同樣憂心忡忡的錢長老。
錢長老一驚:“掌門,你臉色怎地如此不好?”
倫一神君看着錢長老那突出的下眼袋,沒什麽好氣地道:“本座臉色好得很,倒是老錢你啊,要好好調養,別總操心那些花花草草貓貓狗狗,你這人就是想得太多,婆婆媽媽的,所以你這修為啊……”他一邊說着,一邊等着錢長老像往常一樣反駁他,兩個人再鬥幾回嘴,也許他的心神就能平靜下來。
但是錢長老非但沒有跟他鬥嘴,反而接着他的話道:“也許真的是我想太多了,從今天早上開始,我這眼皮就跳個不停。”
倫一神君嗤笑:“這種凡人測吉兇的亂招你也信?不過話說回來,你哪個眼皮跳啊?”
錢長老抹了把臉,小聲道:“倆眼皮一起跳,怎麽辦?”
倫一神君無語地看着他:“如果眼皮能主吉兇的話,還要天演術幹什麽?”
“可是掌門的天演術,看來也沒起什麽作用吧?”錢長老跟倫一神君是多少年的搭檔,一眼就看出來他不順心的原因。
倫一神君嘆道:“不瞞你說,确實沒有推演出來。七國已經亂了很多年了,咱們門派怎麽說也是秦國排得上名號的大宗門,一次次紛争,咱們都硬挺過去了,就連這次蒼梧宣戰,七國再起義軍,我都壓着下面的弟子沒讓他們參與,非是我冷血,而是因為,要是這七國的修士都死了怎麽辦?這七國豈不成了檀淵宮一家天下?其他六國的百姓、散修該怎麽辦?每個國家,總得留着這麽兩個還能立得住的宗門,不然以後,秦國人是要吃苦頭的。”
“掌門的良苦用心,孩子們都懂的,這一次檀淵宮大屠殺之後,他們也是心有餘悸。”錢長老勸慰道。
倫一神君苦笑道:“他們不懂也沒什麽的,要是罵就罵吧,這群小崽子背後罵我烏龜掌門,當真以為我聽不見麽?”
錢長老有點尴尬地一笑,随後道:“既然掌門推演不出,咱們盡量将弟子召回,好生警戒就罷了,倒是我最近想起一件事,連打坐都靜不下心來。”
“何事?”
“掌門還記得五百年前的義量鎮慘案嗎?”
倫一神君一怔,然後道:“自是記得,義量鎮和義量峰都在咱們管轄範圍,五百年前,全鎮二百七十五平民、八名金丹修士、十二名築基修士都被人擄去義量峰,被邪修當做祭陣犧牲,當時的目擊者便是魔修楚嵩,因其魔修的身份,所以咱們将此案報給魔修的守夜人組織,後來又驚動了太和,楚嵩闖了問心關才洗清了嫌疑。只是……”
“只是這件案子還是成了懸案,”錢長老道,“聽說就連魔君沈昭也插手此案,最終依然一無所獲。當時我們覺得這邪修一定會再次出現,于是在周圍加強了防守,七國一亂,咱們也就将弟子召回,也不知現在如何了。”
倫一神君皺眉:“老錢,你難道還是懷疑楚嵩?”
錢長老急忙道:“怎麽會?七國大亂的時候,楚嵩将他親生兒子楚嘆托付給咱們門派,現在已是方長老的親傳弟子,年紀輕輕就有元嬰初期修為,我怎麽會懷疑楚嘆的父親,我是……”
“那麽,你懷疑義量峰那陣法?”倫一神君問道。
“修真界懸案何止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