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7)
還不曉得, ”徐鎮鼻子仿佛堵了:“我剛到省人醫,跟着救護車來的,袁校長情況很不好, 聽袁師母講,早上慕然來了個電話,不知說了些什麽,他突發性腦溢血。”
不好的預感在心底翻湧,于知樂胸口發窒:“你們在省人醫是嗎?”
“對。”
“我過會就去找你們。”于知樂掐斷通話。
沒有理會保姆是否用早餐的詢問, 也沒有和還在被褥裏四仰八叉的男人道別。
于知樂套了件開衫, 便匆忙下樓,打車去了省人民醫院。
急診大樓的走廊,總是灌滿悲歡離合和消毒水的氣味。
于知樂行走如風,找到了手術室外面的徐鎮長。
袁慕然抱頭坐在長椅上,周身緊繃,已不見平日那份學富五車的從容與淡定。
他身邊的袁師娘捏着紙巾,眼眶通紅,不斷啜泣着。
徐鎮長見到了她,只是颔首示意,沒有講話。
于知樂氣喘籲籲,“怎麽了?”右眼皮不知怎的狂跳起來:“出什麽事了?”
聽見女人聲音,袁慕然仰臉,搖搖頭,似乎不想多說。
袁師母倒是開了口,她淚水不停地往外滲,聲音嘶啞:“能出什麽事……你們啊,非要折騰什麽呢,羌義他本來就血壓高,風光了大半輩子,能聽得不順意的話?弄申遺,弄申遺,命都要弄掉……”
說着又哭哭啼啼。
于知樂深吸一口氣,喉嚨仿佛堵了,道不出半個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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袁慕然瞄了徐鎮一眼,從椅子上起身,示意于知樂,出去說。
于知樂點頭,亦步亦趨跟了過去。
兩人停在走到盡頭。
身邊人來人往,有白大褂,有護士,也有飽受折磨的病號,焦慮難耐的家屬。
于知樂着急地發問:“我聽徐鎮長說,申遺項目沒用了。”
袁慕然抽抽鼻子,似乎在調整自己的情緒和口吻,好一會才啓唇道:“準确說,連被省裏專家過目評判的機會都沒有。”
于知樂眉心緊蹙:“什麽意思?”
“年後我找過人,以為申遺書到省廳的過程會很順利,因為那邊給我的答複也非常肯定。我想怎麽也得有90%的可能通過,并且已經計劃接下來怎麽打點省廳這邊的關系。”他話鋒一轉:“但有個非常不好的消息,我們的三個申遺項目,早就被神不知鬼不覺地扣下來了。我也是前天坐辦公室覺得奇怪,為什麽到現在還沒得到申遺書的進展情況,所以私下托人去問了問。”
袁慕然說得有條不紊,于知樂背上卻陣陣泛寒。
她心裏已經大概猜到答案,可還是想問清楚:“是誰扣的?”
“能有誰扣的?”袁慕然譏哂:“負責拆遷項目的景總,他應該早就知道我們的打算。”
胸中激顫,于知樂緩了好一會才回:“确定是他處理的?”
連她都不明白自己在反複确認個什麽勁,就為了心裏那一點微茫殘存的僥幸?
“确定了,”袁慕然單手插兜:“他助理找的人。”
袁慕然看向她,眼光判詢:“你也不知道麽?”
“不知道。”于知樂回。
她一無所知,景勝在她面前就是個小男孩啊,每天嬉皮笑臉,她根本不會聯想到他在暗處的那些運籌帷幄,只手遮天。
“好。”袁慕然信她。
于知樂掀眼:“一點辦法都沒了?再申上去試試呢?”
袁慕然搖頭:“沒有。景氏家大業大,大家都忌憚,而且本來政府就是偏向拆遷那方。”
他說得很決絕:“接受現實吧,于知樂,人也會舒服點,”他偏頭望向手術室的方向:“我爸的情況,就是因為不願接受,繼而氣傷自己。”
這個男人一向理性而客觀:“我一早就說過,別對申遺抱太高期望。你們所要面對的并非什麽簡單弱小的對手,蚍蜉撼大樹,吃力不讨好,意義不大。”
“我們就是最好的例子,為了申遺的事,年都不過了,全村出動,忙裏忙外,我也沒少奔波打點,”袁慕然自嘲地笑了兩聲:“呵呵,最後敵不過人家輕飄飄一句話。”
他語氣裏,全是無能為力。
——
在袁校長病床前待了許久,老人已經脫離危險,但慘白凹陷的面容,讓他仿佛老了好多歲。
袁師母靠在床頭,癡怔瞪眼望着點滴,心力交瘁的模樣,任誰看了都心疼。
于知樂站在床尾,陪他們守着,太陽穴突突疼。
她好久沒偏頭痛了。
袁慕然買了些飲料和盒飯回來,拎着袋子一一問過去,大家都搖頭,沒有任何進食的心情。
徐鎮長時不時喃喃自責,抹着那些縱橫老淚:“拆就拆了……忙活什麽呢,造孽害人……”
病房氣氛壓抑,仿佛沉在萬裏深海。
于知樂胸腔起伏,轉頭看,輕聲說:“我出去一趟。”
袁慕然掂了掂手裏東西:“不吃點?”
“不了。”于知樂與其他人道別,快步走出病房。
——
陽春三月,街邊花朵怒放。
于知樂整個人,卻像被強塞進甕中一般憋悶,伸不開手腳,也呼吸不上來。
她給景勝打電話,問他在哪。
男人一如既往笑着:“在家啊,等你回來呢。”
于知樂問:“你沒上班?”
景勝回:“今天周末,我放假。”
“在家等我。”
“好咧!”他應話的語氣,總能讓人眼前自動浮現那個乖巧表情包。
于知樂回了他公寓,她感覺自己是個撐滿了的水氣球,瀕臨崩潰。
所以男人抱過來那一下,把她撞得幾近恍惚,腦袋要炸開來。
于知樂站在那,一動未動,沒有換鞋。
景勝察覺到她的不對勁,遠離了些,但兩只手仍搭在她肩邊:“嗳?我們小魚幹怎麽看起來不高興?”
他仔細地打量着她,目光是一如既往的熱忱真摯。
于知樂被瞧得心煩意亂,她閉了閉眼,問:“申遺書是你扣下來的?”
搭在她肩頭的手,一下子僵住,片刻,垂了回去,景勝繼而給出了她最不想聽見的答案:“對啊,是我。”
心裏僅剩不多的光點,驟然熄滅,漆黑一片。
于知樂用力吸了一口氣,“你覺得自己這樣公平嗎?”
景勝眨眨眼,直率單純:“很公平啊。”
于知樂挽了挽嘴角,卻發現支撐不出任何弧度:“在背後趕盡殺絕,就是你的公平?”
“你說說,”景勝呵氣,忽然變得正經:“你想要什麽公平?”
“你起碼……”于知樂腦子裏,如放映電影版,閃動着不久前醫院裏的那些場景,那些對話:“起碼給大家一個機會?”
她心在顫抖。
不說出頭,一個能把手伸到太陽底下的機會,都不行麽?
景勝皺眉不解:“我說過,我們之間不要提陳坊吧。申遺的提案是你發起的,可你也沒有和我說一個字。”
他自顧自地總結陳詞:“這麽看來,很公平啊。”
景勝的話,刺到了她心裏,于知樂立即擡手撐住酸意洶湧的鼻頭,看向別處,輕聲:“我真是受夠被人擺布了。”
景勝不明所以:“誰擺布你?”
女人看回來,視線不躲閃:“還有誰,不是你嗎。”
景勝越發困惑,眉毛快結在一塊:“我擺布你什麽了?從一開始,我就向着你啊,一直站在你身邊,你看不見嗎?”
于知樂一言不發,面色凜然,不再與他對視。
景勝完全受不了她的眼睛裏,變得沒有焦點,沒有他的存在。
他把她臉扳回來:“看着我!”
于知樂飛快拉開他手,警告道:“你別太過分。”
“我怎麽過分?你生氣了?”景勝留意着她一點一滴的反應,給自己解釋:“你氣什麽?我都不氣,你怎麽回事啊?你不也瞞着我搞申遺,我怎麽就不能瞞着你扣申遺書了?我很久前就說過,我們之間不要提陳坊的事,我知道這是個雷,你不踩,我也不踩,我們都不要主動去踩。但你必須清楚這一點,不管你們搞什麽名堂,我都會給你們駁回去,就這麽簡單,我就要拆陳坊,這是我的工作。”
像是又想起別的事情,景勝胸膛急劇起伏了一下,難以理解地說:“你背着我去見林有珩,我說什麽了?”
聽見這個,木偶般僵滞了好半天的于知樂,終于露出少許詫然:“你怎麽知道的。”
“我怎麽知道?”景勝譏诮一笑,臉上也浮出了隐約怒意:“我什麽不知道?”
一句話,令于知樂不寒而栗。
她突然驚恐地意識到,她百般努力想要得到的東西,眼前的男人,唾手可棄。
他們之間的鴻溝無法逾矩,他們根本不在一個世界,一個立場。如果她繼續照着他安排的樣子活着,她将一輩子受制于人,老死獄中。
身居高位,景勝最煩的,就是這種不言不語的回饋。沉默總能最大化地煽動他的火氣。
“你說話啊。”
“不跟我解釋一下?”
景勝催促着,像只無形的手,把她往崖邊推。
心灰意冷,筋疲力竭,于知樂磨了磨後槽牙:“沒什麽想說的。”
所有的對話,都應該在對等的情況下進行。
她什麽都不想說。
“不說話?那我來說,你去見林有珩,對我而言就公平嗎?”
“一直公平,一進門就說我不公平,我也想問這個問題,你對我就公平了?老子整天掏心掏肺對你,讨好你,跟他媽弱智一樣巴結你。我圖你什麽啊,于知樂,我圖你什麽?不過想你多看我一眼,多跟我笑一下,”
“你呢,你什麽都比我重要!你想做的事比我重要!夢想比我重要!破鎮子比我重要!或許在你看來,你前男友也比我重要!”
他語氣越來越沖,說到這裏,連自己都變得抓狂,是那種能掀翻屋頂的暴跳如雷:“你說我不公平,對啊,我就這樣,對不起,我不知道公平是什麽,我只知道不公是弱者的借口。清醒點吧,很想出名?搞樂隊?雙宿雙栖?那我告訴你,每年唱歌的那麽多,你信不信,我一句話,你跟那個搞民謠的全部事業都會支離破碎!”
景勝死盯着于知樂,眼眶已經紅了一圈,他真的不理解,完全不理解。他在質問,也在控訴:“你想要的,我全都能給你。你幹嘛啊,偏要自己來。于知樂,我發現我根本不懂你,我一點都不懂你,我活這麽大沒這麽失敗過,我從沒見過你這種女人,我怎麽會喜歡你這種女人,我有病,我自作自受,你別這樣看着我,”
陡然間,他注意到了女人的眼神。
她目不轉睛盯着自己,那銳利的,發冷的眼光,是拿刀一下接一下割心的疼,刻滿了道別和陌生。
仿佛料見了什麽,景勝心慌不已,捉住她臂彎。拼盡全力,克制自己,把語氣降到跟雲一樣輕,一樣軟,一樣小心翼翼:“小魚幹,”
“我們不要為了不相幹的人和事情吵架,我有我的工作,企業不是我一個人開的,陳坊這件事,是公司決定,我不可能妥協。”
“你要是真想唱歌,我馬上就跟二叔說,立刻給他打電話,讓他給你找人,給你包裝,給你出專輯,給你開巡演,你想怎麽玩怎麽玩。其實當明星沒你想象的那麽風光,你要真想搞這些,我不是不同意,我二叔有很多資源,你沒必要自己折騰。”
“你別生氣,好好在我身邊,行嗎?”
最後一句,已經是乞求的口吻。
“景勝,”于知樂叫他名字,一寸寸,把他的手指,剝離了自己手臂。
她找回了曾經能夠碾壓他的力氣,仿佛他們初見時那樣無情。她根本不認識他,所以也不留餘地:“我們分手吧。”
一句話,像重物哐啷直中腦後,景勝懵在原處,眼底全是無法接受的震顫。
慢慢的,景勝艱難找回了一點知覺,他再一次去拉于知樂,卻被她輕巧避開。他張了張口,嘗試發出那些快把他絞死的困惑和難過。
“別問了,”于知樂沒有給他任何機會,她的不耐煩亦是決然:“沒有原因,分手吧。”
☆、第五十三杯
第二遍提分手,也讓于知樂周身, 如同被抽空了一般虛脫。
耷下眼皮,剛要回身往門口走, 她瞥到了手腕上的東西。那圈顏色如火一般熱烈的表帶,本是極為合适的尺寸,此刻卻硌得人難受。
她解着搭扣,往桌邊走。
把那支腕表擱回去,小臂再一次被景勝攥住,于知樂被迫回頭, 對上他通紅的眼睛:“于知樂,把話說清楚!為什麽分手!理由呢?說啊!”
他把差不多的內容, 翻來覆去、反反複複地問,以證明他不能接受。盡管于知樂渾身上下, 只剩木已沉舟的靜默。
見女人無動于衷,景勝一把抓起那只表:“我送出去的東西, 沒還回來的道理。”
另一只手,持續地把于知樂往自己這邊扯,邊把表往她手裏塞。
好像一個手忙腳亂, 惶恐到連結都打不好的小孩, 生怕他們此生再無聯系和交集。
粗魯強迫的動作,只會引來更多不快。
于知樂用力甩脫他,奪過他手裏的表,舉到半空,凜然地看進他眼睛:“要理由?好,”
她晃了兩下那支表,聲音冷硬得能讓他五髒六腑,劇痛結凍:“告訴你,”
她咽了下喉嚨,仿佛在下定決心:“我不想再被這個綁着了。”
景勝怔住,眼底不受控制的,浮出了一點似懂非懂的濕潤。
說完話,于知樂再次把手表放回去,她毫不猶豫,轉頭就走。
女人步履極快,景勝想追但撈了個空,直至,眼睜睜看着她推門出去。
哐!
那不只是她摔門離開的聲音,也是他心底世界轟然坍塌的巨響。
幾個月來的浩瀚時光,他小心堆砌出來的,自以為牢不可破妙不可言的神聖壁壘,在頃刻間粉碎成灰。
完全站不動,景勝垮下了肩,一瞬不眨地望着緊閉的門板。
他都不知道下一個動作該做什麽,全部的感官,都集中到了胸口。在那立,他仿佛能聽見,風吹過冰原的空曠和呼嚎。
——
景元大廈56層的總裁辦公室座椅,已經空了有三天了。
身為小景總的左膀右臂,宋助和蔣秘二人都非常擔心,尤其在打了幾次電話都沒人接,或者對面接起來罵了個“滾”字就挂斷的情況下。
宋助知道這事反常,但不便立即開口對景董事長反映情況。
他前思後想,認為和于知樂脫不開幹系,便請了半天假,下鄉去了趟思甜烘焙。
沒想撲了個空,店裏只有張思甜一人,她說于知樂有一陣子沒回陳坊,說要忙別的事,這幾天配送訂單的事,都交給了外賣專送小哥。
宋助理來找,張思甜也有些驚訝,直問:“怎麽了?”
宋助見她也一無所知,長年職業操守,他不會對任何外人袒露上司的異樣近況,只說:“我剛好來陳坊有事,景總最近也說于小姐忙,見不到人,所以我順道來蛋糕店看看。”
“我也不知道她忙什麽呢,”張思甜苦笑:“其實這段時間大家都忙,我們這要拆了,各家處理各家事。我的店也是,不知道還能存在多久。”
宋助一愣,随即勸慰:“是這樣,其實拆遷對你們來說,未必不是好事情。”
張思甜眼角依然彎的很勉強:“但願如此吧。”
——
看似徒勞無獲,其實基本可以确認是這兩個人感情出問題了。
從陳坊回來,宋助決定親自上門找景勝。
還拎了一大袋子這小慫最喜歡喝的品牌的牛奶。
出發前,他打了景勝公寓的座機,接電話的是家裏阿姨。
他挂心地問:“景總還躺床上?”
“是呢,”周姨的語氣也很是無奈焦急:“整個人縮在被子裏哦,不聲不響的。”
“今天吃東西了嗎?”
“吃了,但是吃的好少,早上就喝了兩口粥,怎麽辦哦,人高馬大的,怕是要餓壞了。”
“也沒出房間?”
“不出。”
“唉……”宋助長嘆一息:“我一會過去,你給我開個門。”
“好。”
一刻鐘後,宋助趕到,保姆替他開了門,宋助随意趿了雙公共拖鞋,就往景勝卧室方向走。
門是半掩的,宋助往裏邁腿,嚴實的遮光簾,讓他像是走白天一腳踩進了黑夜。
下意識想摸燈光開關,手卻被周姨攔住,疑惑回過頭,後者猛搖頭,皺着眉輕聲輕氣:“一開就發火,脾氣很大的……”
宋助慢慢垂手,走回床邊,不急叫他。
景勝果真把自己完全困在了條紋被褥裏,腦袋都在裏面,好一大團,不動一下。
好笑又可憐。
斂目盯了他一會,宋助才小聲喚了兩下:“景總?景總?”
“出去。”被團子裏,傳出甕聲甕氣的命令。
“……”宋助表明身份:“是我啊,宋至。”
“滾!”更兇了。
年輕力壯啊,宋助在心裏感慨,三天不吃不喝,也能這麽中氣十足。
他點了幾下頭,仿佛他能看見:“我可以出去诶,但你老躺床上也不是個事啊。”
大團子不接話了。
宋助以為他情緒稍緩,才小心謹慎開口:“景總啊,你和于小……”
“滾——!!!”一聲怒吼,被子啊枕頭啊什麽都撲頭蓋臉朝他砸過來,宋助措手不防,被撞到直接朝後趔趄,一個不穩坐到了到地板上。
得,不小心觸逆鱗了。
宋助扒拉開自己身上那條被子,再擡頭時,床上的年輕男人已經坐起身,靠在床頭,閉着眼,雙手撐額,發梢淩亂,整個人看起來孤苦伶仃,灰心喪氣。
宋助站起來,替他把被子枕頭一件一件擱回去,才說:“景總,吃飯嗎?”
悶在那搖頭:“不想吃。”
“肚子不餓?”
搖頭:“不餓。”
“吃點吧。”
還是搖頭:“不吃。”
景勝整個人失魂落魄,每一次左右搖頭,都像是預先設定好的機械動作。
唉。
宋助在心裏唉聲嘆氣,看樣子咱們景總被甩的那一方。
他又瞄了眼床頭攢膝而坐的男人,回頭囑咐一直扒着門框窺望的周姨去熱飯菜,自己呢,則再一次鼓足勇氣,不怕死地坐了回去。
“景總。”
“你出去吧……”景勝嘟囔,又開始不耐煩了:“哎……別煩老子行不行啊。”
“我們聊一下?”宋助還在試探。
“不想聊。”
“那你先吃東西。”
“不吃。”
宋助去拿床尾的牛奶,将吸管拆開了插好,竭盡全力地哄他:“你最喜歡的明治奶,不來一點?”
盡管他知道空腹喝奶對胃不好,但總好過把自己傷成一個空架子。
男人不為所動。
“很好喝的啊。”又在他跟前晃了兩下。
“……”
宋助抿了抿唇,把牛奶擱回床頭櫃。
突然,景勝豎起腦袋,看向宋助,問:“你有打火機嗎?”
他兩只大眼睛底下,都有一小片相當明顯的青灰,看來這幾天不光絕食,還失眠。
宋助沒抽煙的習慣,但這會肯定得有求必應:“沒,不過景總您要打火機的話,我現在就去買。”
景勝別開眼,慢悠悠側了個身子,拉開床頭櫃抽屜,揭開裏面一只透明小方盒子,拿出一根只剩一半的香煙,捏在手裏,左右端詳了會。
宋助愣神:……這是啥?
“我要抽煙,”景勝把煙遞過去:“替我點上。”
“……”宋助旋即頭點得像踩縫紉機:“好好!”
随後就奔去廚房,就着煤氣竈的火引燃了,再啪嗒嗒踩着拖鞋奔回來,雙手奉上。
景勝把煙夾在指間,另一只手支額,還是一臉沒精打采。
像回憶起什麽,他眼底恍惚片刻,把那只煙靠到了已然泛白、幹得褪皮的唇邊。
宋助滿面愁容加糾結地盯着。
景勝掀眼,不快:“看什麽啊?”
“……”宋助飛快轉開臉,不看不看我不看。
心裏犯嘀咕,瞎腦補:肯定是于小姐的煙,不過是哪來的呢,事後在同一張床上抽的?
景勝把煙放進嘴裏,有模有樣,深吸了一口。
下一秒,他被嗆了個死去活來,咳咳咳咳咳咳咳……
宋助趕快回頭,結果見他臉已經變得通紅,雙眼也迅速漲滿了水。
景勝抓住了宋助上臂,還在瘋狂咳嗽:“……我草咳咳咳咳這他媽什麽煙啊咳咳咳一點也不好抽要我命啊咳咳咳……”
宋助手忙腳亂摸到床頭牛奶,把吸管送到他嘴邊:“快快!潤潤喉。”
景勝煩躁地搶過去,咕嚕咕嚕猛喝了好一會,才慢慢緩下來。平靜之後,歸于落寞,他把只動了一口的煙放回床頭,繼續癡怔在那,保持原來的坐姿。
看到他腳踝都露在外面,宋助把床位的被子回來,替他蓋上。
結果景勝順勢又伸開腿,躺了回去,他側過身,完全背對着宋助,只露給他一個後腦勺:“你回去吧,我明天會上班。”
“景總……”宋助有些心疼。
男人不再說話。
也許他還想靜一天,宋助不再打擾,彎身收拾床頭的空盒和煙蒂。
“別動。”好像是聽見了他的響動,景勝忽然說。
手一頓:“什麽?”
“放……”他陷在枕頭裏,上下唇翕動兩下,“算了,算了,”
接連兩聲,第一句是對宋助說的,第二句像勸自己:“扔掉吧。”
“嗯。”宋助手裏捏着東西起身,但他不曾動過那個煙頭。
“景總,你好好休息,我讓周姨熱了菜,你最好還是吃點吧。”
“哦。”其實他好餓,饑腸辘辘,真的好餓。
宋助低頭看他一眼:“那我先走了。”
再無回應。
宋助往門口走,手剛握到門把手,床那邊又傳來一句輕微的,踯躅的,不甚自信的問話:“你這幾天……有沒有見過她?”
宋助知道他在問誰,無聲地長吸一口氣,如實回:“沒有。”
“哦。”男人瞬間又把自己,從頭到腳,掩埋進被子裏。
☆、第五十四杯
從景勝那出來後,于知樂直接回出租房,睡了一下午。
她太累了,頭痛欲裂。
漫長的一覺并沒有帶來任何舒适和好轉, 那種蹬蹬直跳的疼, 跟自己的額角如影随形,像有看不見的榔頭一直在那玩命敲。
傍晚, 去醫院看袁老師之前, 她在小區門口的藥店買了盒布洛芬。
停在附近的一只垃圾桶邊上,于知樂直掉藥盒,掰裂錫箔紙, 也沒和一口水, 直接把那顆膠囊幹咽了下去。
在原地停了一會, 于知樂拿出手機,取消了飛行模式。
其實景勝的所有聯系方式都已經拉黑, 可她還是害怕, 害怕自己意志力不夠。男人的一點主動,都會使她心軟回頭。
确認手機裏幹淨得像從沒有人駐紮過, 于知樂把它重新放回去, 走進湧動的風裏。
拎了盒什錦果籃, 于知樂再次回到醫院,徐鎮長可能已經回鄉,病房裏只剩袁慕然和袁師娘兩個人。
一個待在床邊,撐着臉打瞌睡。
還有個坐在床尾的陪護椅上,盯着快見底的吊水瓶。
袁羌義仍在昏迷狀态,雙目緊阖,臉上還插着鼻導管吸氧。
這位曾有着陳坊最高學識和名望的老先生,已見不到一絲一毫當年指點江山揮斥方遒的神氣。
于知樂輕手輕腳進門,袁慕然沒想到她又會過來,匆忙起身。
袁師娘也跟着看過去,她動了動唇,想說話,最終還是什麽都沒說。
于知樂拐到床邊,把果籃放下,小聲道歉:“師娘,對不起。”
女人忽然雙目濕潤:“不怪你,是他自己想不開。”
袁慕然深吸一口氣,嘆出。而後繞到他們身邊,按了按床邊的按鈕。
沒一會,護士過來,重新換了一瓶水。
于知樂走回床尾,袁慕然示意椅子:“坐。”
她搖頭:“不了,沒事。”
袁慕然多看她兩眼,只覺她面色慘白如紙:“你不舒服麽?”
女人還是輕描淡寫的兩個字:“沒事。”
袁慕然走去置物櫃,取了一只一次性紙杯,給她倒了杯熱開水:“喝點水。”
“謝謝。”于知樂接過去。
“別客氣。”
于知樂把杯子端在手裏,此時此刻,她的指腹仿佛才有了觸覺,喉嚨裏才感知到幹涸。
原來這是燙,原來這是渴。
安靜片刻,袁老師又睡了過去。
袁師娘才松懈下身子,朝床位兩個年輕人望過去:“小于,你坐啊。”
他們不發一言,一左一右站在空椅子旁。
她本來對于知樂心懷怨言,畢竟申遺的事是這女孩子先提的。但看她這麽對袁老師這般上心,一天跑兩趟,那些不悅也就沖淡了不少。
于知樂仍舊搖頭。喝掉整杯水,在找往哪擺時,一只手已經伸過來,接了過去。
“還喝嗎?”袁慕然問。
“不用了。”
饒是這樣說,他還是又接了杯熱水,放在床頭櫃,冷着。
等袁慕然再回來,于知樂低聲問:“袁老師怎麽樣?”
袁慕然回:“看預後了,醫生說出血量不算太大。”
“嗯。”萬幸。于知樂的爺爺,就是死于腦出血。
這時,一個老太拎着飯盒,走進病房,好奇地打量了他們好幾眼,才走到相鄰的病床邊。
老太把飯盒放下,關心問袁師娘:“你家先生醒了嗎?”
“醒了。”
“那就好,”她點着頭,目光又回到于知樂和袁慕然身上,來回逡巡幾趟後,才問:“這是你兒媳?”
袁師母:“……”尴尬地牽出笑:“不是,是我先生學生。”
“哦哦,”老太太也不好意思的笑了,拍拍被子想喚醒自己老伴兒,一面說:“我以為是呢,站一起郎才女貌的,看着好登對。”
“不是,真不是。”袁師母又說。
聽老太誤會,于知樂也覺不便在病房久留。
許是止痛藥的副作用,她胃隐隐作痛,喉頭直泛酸。
“我出去買煙。”随意摘了個借口,于知樂往外走。
袁慕然叫住她:“你等會。”
于知樂回頭。
男人拎起椅子上的男士挎包,從裏面取了包軟中給她:“我這有,別買了。”
于知樂一愣,“不用……”
“拿着吧,我也不抽。”他還掏出一只銀色的打火機,一并遞過去。
袁師娘回頭瞧他倆,也勸:“都是街坊鄰居,你別跟他客氣。”
于知樂沒再推辭,雙手接過,往電梯走。
住院大樓下面,有一條曲折延綿的長廊,正值早春,那些纏繞的藤蔓還未見動靜,但苗圃裏的白色小梅花,已經争先恐後地張開了瓣。
許多犯了瘾的家屬就坐長廊裏抽煙,有不語犯愁的,也有高談闊論的。
于知樂把煙含在嘴裏,一面低頭點煙,一面目不斜視往裏走。
一個高挑漂亮的女人突兀出現在這,不少男人都止了聲,擡頭瞟她。
暮色四籠,那零星火光,也變得鮮明起來。
于知樂緩緩呵出一團白霧,把香煙夾回指間,而後望向遠方。
“好抽嗎?”
倏然,耳邊浮出男人的嗓音,似曾相識的問話。
心跳陡增,于知樂驚慌地側目,看清來人後,她眼底的波動,才一點點平息下去。
是袁慕然。
心頭發苦,又想自嘲。
本來就不是那小子的聲音啊。
她這些劇烈的反應又是緣從何起?
留意到女人的神态,袁慕然問:“你怕我?”
“不是。”于知樂斂目。
“我也在想,我長得應該沒這麽可怕。”袁慕然單手插兜,也看向別的方向。
于知樂不再說話。
靜悄悄并排站了會。
“你……”
“你……”
拿人手軟,于知樂不太好冷着他,準備随便聊點什麽,把這吸煙的當口熬過去。
不料袁慕然碰巧也開了口。
他笑:“你先說吧。”
于知樂垂手,抖了抖煙灰:“你和我朋友怎麽樣了?”
袁慕然回:“張思甜?”
“嗯。”
袁慕然說:“沒再聯系了。”
于知樂颔首,不再多問。
袁慕然見她沉默,頗覺這女人與衆不同:“你不好奇?”
“嗯。”于知樂承認。
袁慕然鼻子裏溢出一聲笑,他真以為她會接着往下問。
再無對話。
于知樂抽完手裏的煙,把煙盒和打火機都還給了袁慕然。
男人接過,攏在掌中:“你明天會來嗎?”
于知樂看他一眼,給了個模棱兩可的回複:“看情況。”
“好,早點回去。”
于知樂停在回廊口:“我和師娘說一聲再走。”
“不用了,”到底在政界混了些年月,袁慕然察顏辨色的本領了得:“你狀态不好,回去休息。”
于知樂一怔,答應:“好,再見。”
正要走,袁慕然再次喊住她:“于知樂。”
她回過頭,發絲在細微的風裏顫抖。
袁慕然徑直走過去,停到她身邊,他步伐是快的,可并不見喘:“你信命中注定嗎?”
于知樂皺眉,不解。
“今早在手術室外面看到你的瞬間,我想起了過年第一次碰面的時候,”男人的語調一如既往清晰穩定,仿佛在陳述客觀事實:“你會和我在一起,是命中注定。”
——
第四天,景勝如約回公司上班。
一整天,他心不在焉,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