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方慧馨按了電鈴後等了一會兒,卻沒有人來應門,她本想他也許是出門了,可又見屋裏還亮着,藍色小貨車也還停在屋外。

她才打算再次按電鈴,就看見裏頭門開啓,穿着外套的魏允能匆匆步出來,沒打傘就穿過院子,任大雨打在身上,一張俊容繃緊,感覺臉色不對勁。

“抱歉,打擾你了嗎?我媽要我送晚餐來……”方慧馨一時不免覺得自己是否熱絡過頭,反倒造成他的困擾?

這一想,她心口無端一沉,麗容尴尬,很想轉身走人。

魏允能才欲開口,喉結一滾動,意識到咽喉的異物,教他完全難以言語。

他輕攏眉心,只能探手拉她手臂,示意她入內。

方慧馨一時不明所以,只能愣愣地被他拉着進入屋裏。

他走到茶幾前,雙手在筆電上快速敲下一行字,附近哪裏有診所?我被魚刺鲠到。

他才剛穿上外套打算出門找診所,适巧她來按電鈴,雖覺此刻狀況很冏,但他不得不向她求救。

他生平最大弱點,就是不會吃魚,且因小時候的意外,對帶刺魚肉心存一抹畏懼。

中午她給的便當裏面有一大塊白帶魚,他于是略過魚肉,把白飯及其它配菜吃光,原打算将魚丢進垃圾桶,再将便當盒清洗幹淨奉還。

只是看見那煎得色澤金黃漂亮的白帶魚,又想到是她親手煎的,他便無法将不敢吃的魚肉丢掉,于是就讓它一直閑置在便當盒內,擺在餐桌上。

直到前一刻,他不經意再度正視它,因為丢不掉,只得鼓起勇氣拿起筷子來吃。

他先小心翼翼地夾了少許魚肉試吃,入口的魚肉意外地很鮮甜,教他不由得再夾一口。他才因自己勇敢踏出一大步、重新回味魚肉好滋味而欣慰,忽地,喉嚨一鲠,一根魚刺硬生生卡在喉嚨,令他頓時緊張起來。

他無法開口說話,也不敢吞咽口水。

“欸?”方慧馨看完屏幕上的字,轉而訝異地望着他。“被魚刺鲠到?是中午便當的白帶魚嗎?”

白帶魚的魚刺那麽明顯,非常容易剔除啊!

魏允能無奈地點點頭,又指指喉嚨,表示自己非常不舒服。

“那……我先帶你去附近診所看看,只是不知道今天臺風天它有沒有開。”

見他确實臉色不佳,她不免替他擔心,也不敢多耽擱,匆匆拉着他出門。

“走路就能到,這村裏就那間診所,只有一個老醫生看診,醫生也住那裏,不過他年紀有點大了……”方慧馨加快步伐,邊對他詳細介紹。

魏允能雖因喉嚨卡到魚刺很不舒服,卻注意到她高舉手臂撐傘,盡可能替他遮擋雨勢,卻不介意自己一邊的身子已經被大雨給打濕,又因風大,她時而兩手緊握傘把略斜撐,顯得有些吃力。

他于是伸手,直接握住傘柄,轉而将傘遮擋到她上方。

方慧馨意外手中的傘被身旁的他給劫走,擡眼側望向他,微愣了下。心想以他的高度,确實由他撐傘較合适,于是沒要回撐傘權。

只不過兩人共撐一把傘,肩臂幾乎相觸碰地縮在狹小空間裏,令她感覺耳根有些熱,她竟覺得跟他同撐着傘,與他并肩而行,有種安心感。

那突生的微妙感受,教她微訝了下。

不一會,方慧馨已帶他匆匆來到一間舊平房前,外觀與附近房舍無異,只在門上方懸挂一塊木制匾額——張內科診所。

大門敞開,裏頭亮着燈光,還有人聲喧嘩——

“張醫生,再開三天軟便劑給我,前兩天烤肉吃太多,一直不順……”

“張醫生,我孫子也膨風,給他開個消脹氣的藥……”

“張醫生,我這個心髒今天跳得特別厲害,能不能開個藥給我,讓它跳慢一些。”

一踏進老舊小診所,魏允能簡直傻眼。

三、四個穿着雨鞋雨衣、年近花甲的阿公阿婆擠在半開放診間,急着陳述病狀,邊央求裏頭年紀更大的白發老醫生開藥。

雖然他的臺語不太靈光,但也聽得懂一些,對上門求診的病患所述症狀已覺怪異,再加上眼前所見,更感訝然,而且這些人與其說是來看診,不如說是直接來拿藥。

方慧馨見怪不怪,直接拉着他擠進診間,不得不插隊。

“不好意思,可以請張醫生先幫他看看嗎?他被魚刺鲠到。”

話一出,幾個阿公阿婆全把注意力轉向進來的陌生男子。

“被魚刺鲠到?那要趕快處理,要不要我回去拿香灰給你喝?”阿婆熱心說。

“喝香灰沒效啦!要喝白醋。”旁邊阿公搶白道。

“你們說的都沒效啦!吞白飯或饅頭就好了,我上次就是這樣。”另一個阿公忙分享過來人經歷。

突地,衆人你一言我一語,紛紛對他提出建言。

魏允能臉上再度三條線,內心不禁祈禱這位鄉下老醫生不會用這種民俗療法治療他。

“喔?鲠到魚刺啊……我先看看。”張醫生說話很緩慢,擡手朝他緩緩揮了揮,要他坐在看診的圓椅凳上。

幾位長者退開一些距離,把診間空間留給他。

張醫生先緩緩從陳舊木桌上拿起一支壓舌板及小手電筒,要他把嘴巴打開檢查。

魏允能仰頭,張大嘴巴,感覺到旁邊數雙眼睛正在觀看,非常窘迫,但為了能盡快取出魚刺,他只能硬着頭皮忍耐。

“啊?再張大一點……啊?”張醫生不斷說道,拿着手電筒的右手緩緩顫抖着。“看不到欸……我換一副眼鏡看看……”老眼昏花的他,放下壓舌板跟手電筒,推了推鼻梁上的老花眼鏡後取了下來,拉開抽屜,欲找另一副換戴。

魏允能不禁開始冒冷汗,懷疑他真能在這裏順利解除魚刺危機?

原本只是被魚刺鲠到的小意外,這下有如是他人生大災難,令他不免擔憂焦慮起來。

他不由得看向站立一旁的方慧馨,期望她能給他一線希望曙光。

“張醫生,我來好了。”方慧馨接收到他眼神裏的不安及求救訊號,馬上開口道。“你的工具借我用一下。”她拿起桌上的小手電筒及一支鉗子,轉而對魏允能說道:“我曾幫弟弟取過卡在喉嚨的魚刺,不用擔心。”對神色略顯狐疑的他,面露一抹輕松笑意。

魏允能輕輕颔首,感覺她會比張醫生可靠。

不一會,方慧馨便将卡在他喉嚨約莫兩公分長的魚刺順利取出來。

一見異物總算被取出,魏允能這才放心的大口吞咽口水,喉嚨與心口霎時都通暢。

他擡眼,看着彎身站在他面前的方慧馨,瞬間覺得她有如天使般,解救他脫離意外危機。

“沒事了。”方慧馨朝他微微一笑,邊将取出的魚刺亮給他看。

“謝謝。”魏允能由衷感謝,心口因為她的溫柔笑靥,不由得怦怦一跳。

“喔,小姐好厲害!”

幾名長者連忙拍手叫好,連張醫生都對她點頭表示贊許。

“欸,你是那個賣魚方太太的大女兒嘛!”一名阿婆這才認出她來。

方慧馨點點頭,回給對方一個微笑。

“這是你男朋友嗎?不是聽說你這次是回來相親的?”阿婆馬上八卦起來。

方慧馨不免尴尬,連忙搖頭否認。“他是我家隔壁的園藝工啦!”

為了不讓他們再繼續八卦下去,她再次向張醫生道個謝後,便帶着魏允能快步離去。

兩人步出小診所走了一段路後,魏允能終于忍不住開口道:“那個……”可話才起了個頭,又馬上頓住。

他本想問她回來相親的事,但兩人不熟,他突然探問這種私事似乎不太妥當。

聞聲,方慧馨停下腳步,見他臉色怪怪的,誤以為他是對老舊小診所有疑問,便徑自解釋道:“張醫生今年已經七十三歲了,早就該退休了,他卻拒絕跟兒子去美國同住,一方面習慣這裏的生活,一方面也想繼續服務在地居民。那是這個村莊唯一的診所,開業已将近四十年,以前還有醫生娘幫忙,但幾年前醫生娘過世了,就剩張醫生一人撐着。

“他現在雖眼昏花、手顫抖,但替居民處理一些小病小感冒、開些簡單的藥還不成問題,若真有比較嚴重的毛病,他也會在診斷後要對方趕緊去鄰鎮的醫院就診。小時候,我和弟妹感冒都是來這裏看診,那時醫生還會給我們糖果吃呢!”

魏允能認真聽着,因她提及對老診所、老醫生的感情,不禁撇除先前對那設備簡陋狹小、只有一名白發蒼蒼年邁醫生的老診所的負面觀感。

稍後,經過一戶人家,她想到母親來幫忙阿香婆,也打算一起幫忙。

“你先回去,傘給你,我去幫個鄰居婆婆的忙,我媽應該也在裏面。”

“我陪你。”魏允能脫口便道。

他一句溫潤嗓音,令她聽得怔忡,心口莫名一悸。

“這一家嗎?”魏允能伸手往右方指了指。

“嗯。”方慧馨點頭輕應,随後和他一起踏進前門敞開的小院子,往裏面屋子走去。

約莫四十分鐘,三人合力幫獨居的阿香婆搶救将遭淹水危機的家具,并試着清除屋內積水。

阿香婆非常感激鄰舍的幫忙,尤其對不相識的魏允能熱心相助,更是贊美不已。

稍後,方母穿着雨衣返家,而方慧馨依然跟魏允能共撐一把傘離開。

也許是因為兩人共撐一把傘,所以方慧馨很自然地先跟着他返回住處。

“那,我先回去了。”一踏進屋內,她才感到有些不自在,畢竟這裏也不是他自己的住所,随即想到先前被他拉進來時,将便當提袋随手擱在茶幾,“對了,晚餐!我媽交代我送過來的,多虧你防臺做得謹慎,我家廚房才免于水患。”

“裏面……有魚肉嗎?”魏允能不禁先問道。雖心喜又能品嘗到她的手藝,但還是不免因稍早的意外有些膽顫。

“有喔!晚餐是肉鲫仔。”因母親在市場賣魚,她家餐桌只要開夥,就會有魚肉。

“肉鲫仔?”他一愣,不懂她說的是什麽,他對魚類認知寥寥可數。

“就是肉魚,刺不多,吃起來很方便。”方慧馨微笑解釋。

“我不太吃魚,你還是把魚帶回去好了,免得浪費。”魏允能有些抱歉地說。

“為什麽?魚肉營養又美味,比其它肉類好。”她不禁推薦起來。“而且這魚都是我媽從魚市批來販賣,雖然是賣剩的,但還是很新鮮。”

“其實我很不會吃魚。”他搔搔頭,只能尴尬地向她透露自己的弱點。“小時候我很愛吃魚,可是每次要吃之前,保母都會幫我把魚刺全部剔除幹淨,我從沒想過吃魚會有危險,直到有一回,我跟同學在外面吃飯被魚刺鲠到,又沒家人在旁邊,我一度害怕緊張到無法呼吸,後來是小吃店老板帶我去耳鼻喉科把魚刺取出來的……自從那次以後,我就對魚存有畏懼。”

頓了下,他再道:“幾年前,嘗試吃去刺的虱目魚肚,沒想到竟吃到魚刺,從此更對鮮美魚肉只能遠遠觀望。沒料到今天再度嘗試,竟又發生卡到魚刺的意外,讓我不禁懷疑是不是被魚給詛咒了?”他自我調侃,苦笑了下,不免覺得自己很遜咖,也怕被她取笑。

方慧馨并不覺得他一個大男人不會吃魚是件丢臉的事,反倒溫柔地問道:“那如果确實剔掉魚刺,你敢吃嗎?”

“生魚片倒還常吃,小魚幹或吻仔魚也能放心吃。”魏允能尴尬一笑。雖對魚刺畏懼,但還是喜歡魚肉的滋味。

“那我幫你把魚刺剔掉。”她走近茶幾,往沙發一坐,打開便當盒,拿起筷子便要替他服務。

魏允能對于她這般突如其來的熱心舉動,不禁微微一怔。

“我很會剔魚刺的,弟弟妹妹還小的時候,我也常替他們剔魚刺。”方慧馨徑自說道。

魏允能再度怔然,一雙黑眸緊瞅着她雙手的動作,她僅用一雙筷子,就利落将肉刺分離,先剔掉背鳍、胸鳍、腹鳍,取下正面魚肉,再确實剔掉魚刺,将魚頭連着魚骨一口氣拉了起來,放到便當盒蓋上,令他着實佩服她的技術。

她并不是他的保母或親密對象,她卻這麽自然熱絡地替他服務,讓他對溫柔貼心、善于照顧人的她,更覺欣賞。

“好了,這下你可以放心大口吃魚了,我的技術絕不會有差池。”方慧馨說得自信。

他望着便當盒內一整片的白淨魚肉,忍不住暗自贊嘆,若非先前聊天她提過是從事房仲業,他恐怕會以為她是料理魚的專業廚師。

“能娶到你的人,真幸福。”魏允能脫口笑贊道。

聞言,她微怔,心口無端怦跳,随即将他的話當客氣話,一笑置之。

待她返家後,魏允能坐在沙發上,吃起她準備的晚餐,好好地、滿足地品嘗無刺的鮮美魚肉,忽地,他微眯雙眸,納悶地想,像她這樣溫柔娴淑、美麗大方又事業有成的女性,需要靠相親認識對象嗎?

翌日,臺風離開,屋外院子、街道一片狼藉。

魏允能起了個大早,先到隔壁替方家整理環境,幫忙清理院子裏被強風掃落的枝葉、從他處飛來的雜物等。

随後又跟着方慧馨和方母一起清掃附近街道、排水溝,也幫忙左鄰右舍幾名獨居長輩清理家園。

因為方慧馨,讓他不自覺想積極融入這個小區環境,樂意效法她對鄰舍熱心腸的行動力。

附近居民對外地來的他主動幫大家整頓環境,感到非常感謝與贊許,幾個婆婆媽媽也好奇地問起他的私事。

方慧馨雖勞動一整天,卻因為有他的陪伴而不覺得辛勞。

兩人偶有閑聊機會,談吐間她感覺他不似一般園藝工,因為他真的懂很多,又見他與街坊鄰居互動良好,感覺是個真誠踏實、積極樂觀的男人,不覺間她對他的好感又增加了許多。

這一天的三餐,方母又要求她替魏允能準備,她欣然答應,且替他準備便當時,心情似乎有些不同的變化。

星期天,天才初亮,晨光朦胧,方母已開着小貨車前往魚市批貨,不料在将一箱箱批妥的魚貨搬上車之際,一個不甚閃到腰,她忍着腰痛,開車返回家。

一到家門口,她左手撐着腰下車,推開院子矮門,步伐蹒跚地踏進院子,邊大聲嚷嚷,“慧馨!慧馨!起來了沒?”現下不過六點出頭,不知大女兒是否那麽早起?

因這回大女兒休假返鄉要積極為她安排相親,所以她沒像過去那樣讓她跟着早起去市場幫忙賣角,可今天出了狀況,角都批妥了,無法閑置,只能委由大女兒代為販賣。

“媽!怎麽先回來了?”已醒來的方慧馨一聽到母親在屋外呼喊,匆匆穿上薄外套出來探看。

“閃到腰啦!今天你幫我去市場賣魚,還是叫宜珊起來,一起幫忙?”方母說得無奈。

“要不要緊?我先帶你去看醫生。”見母親微側着身,左手撐在腰際,她連忙擔心地問道。

“不要緊啦,我貼個藥布休息一天就行了,你先顧那車魚比較重要。”方母指指停在外面的小貨車,比起閃到腰的不适,她更在意魚貨損失。

“那你先好好休息,我一個人去就可以,宜珊也不懂怎麽賣魚。”方慧馨認為她一個人就能負責。

過去還在念書時,她便常陪母親去市場賣魚,雖然之後她待在臺北工作,但只要放假返家,她就會主動分擔母親的工作。

她與弟妹相差六、七歲,他們較沒機會參與市場工作,一方面也是因為身為長姊的她,體貼弟妹,不讓他們插手。

“一個人可以嗎?那一箱箱的魚很重欸,讓宜珊去幫你搬也好。”方母建議。

“又不是沒搬過,我搬得動啦!宜珊去才會礙手礙腳的。”方慧馨笑道。

她很清楚妹妹的個性,肯定會抱怨一堆,不如她一個人做事更利落些。

“我換件衣服就趕去市場,你先進來,我幫你貼個酸痛貼布。”她攙扶母親進屋,心想晚點等妹妹起來再打通話給她,若母親仍很不舒服,就要妹妹帶母親去鄰村的中醫診所就診。

不一會,方慧馨穿着輕便褲裝、套雙雨鞋,匆匆出了家門。

當她才走近小貨車,欲打開駕駛座車門,身後便傳來叫喚聲——

“方小姐!能不能搭個便車,載我去市場看看?”魏允能問道。

他向來習慣熬夜,平常不會那麽早起,可來這裏這幾日,卻一天比一天早起。

不久前他剛醒來,就聽到隔壁傳來方母的喊叫聲,接着又隐隐聽見方慧馨的聲音,令他不由得離開床鋪,推開窗戶,更仔細聆聽她們母女倆的對話。

一得知方母閃到腰,方慧馨要一個人去市場賣魚,他就想着要幫忙,于是匆匆盥洗、換妥衣服出門,就怕趕不上“專車”。

“呃?”方慧馨回頭看他,怔了下,但并未多想,便點點頭笑道:“可以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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