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貳·鹹池
“本來是要安排你住掖庭宮的,”楊昭接過葉碧遞來的茶杯,飲了一口道,“但皇祖母可能随時召喚,因此我禀明母妃,還是在萬春殿裏幫你找了一間宮室,這樣萬一皇祖母有事,我們也方便過去。對了,尚儀局來人,教過你宮規沒有?”
葉碧“嗯”了一聲,生生忍住了翻白眼的沖動。她入宮之前,尚儀局專門派了個老嬷嬷,細細傳授了幾遍宮廷禮儀,哪些話能說,哪些話要繞着彎子說,哪些話就是打死也不能說,還親自演示了如何下拜叩首,如何告退,如何應對聖人喜好,若是賜宴,又當如何在不失禮的前提下表現出對食物的喜愛,以及對恩寵的惶恐......絮絮叨叨說了一個下午,直把葉碧念得通身都煩躁不已,真想沖出門去,一頭紮在曲江池裏涼快涼快。
楊昭卻不理會她這等心情,自走到書案前取了筆,在紙上畫了一個簡圖出來:“自兩儀門向北,便都是後妃們的居所。進門向東,過了獻春門,便是你住的萬春殿......”
“你不累麽?”葉碧偏着頭,雙手疊起撐着下巴,饒有興致的打量着他。
“累?”楊昭有點莫不着頭腦,“這又是從何說起?”
“這麽大的皇城,有這麽多間屋子,可是每到一處都有無數宮人內侍圍随,時刻都要用一個‘禮’字約束自己......你不覺得累麽?”
楊昭微微一笑,心知尚儀局嬷嬷的教導算是白費心機了。他也不惱,指着圖又道:“萬春殿後便是皇後住的立政殿,今日晚了,明兒一早起來,我帶你去見過皇祖母,再将附近幾間宮室細細查驗一遍。你要謹記,不能同人說我們入宮除妖,若他們問起,就說是皇祖母想吃鲥魚,我特意請你來,預備傳授技藝給尚食局膳司的。”
“曉得啦~”葉碧長嘆一聲,“尚儀局的婆婆已經說了,入得宮來,不能妄言,不能妄動,不能僭越,不能犯上,不能悖逆,不能有非分之想......我倒想問來着,那我能做什麽?”
楊昭緩緩将筆放下,雙手抱拳,周周正正施了一個大禮道:“姑娘算是看在我們相交一場的份上,暫且委屈幾日,待我們查到作祟的緣由,便可立時放你出宮。”
葉碧不防他如此謙恭,一偏身躲了,也有點赧然:“算了,你也是為着至親骨肉,不跟你計較。”她一笑即收,近前指着楊昭畫的地圖問道,“你才說,娘娘住的是立政殿?那這後頭的叫什麽?”
“大吉殿,”楊昭用筆點了點皇後寝宮東面的一座偏殿,“都是侍奉皇祖母的宮人們居住,偶爾有外官命婦入宮朝賀,若晚了時便留宿在此。”
“最近可有宮人更疊?抑或是不甚熟悉的命婦入觐?”
“沒有。”楊昭說的十分篤定,“皇祖父也慮到此處,專門命人将這裏宮人和近來入宮的官員內眷名單開列出來,并無生人。”
“那就是說,極有可能是內鬼,或與皇族親近的人幹的。”葉碧望着殿頂的藻井,自言自語道。
“你認為是人禍?”
葉碧的神色極為凝重:“太極宮是檢校将作大匠宇文恺的手筆,當年不知尋了多少和尚道士品鑒風水,方才選在此處營造。更何況帝後居所應有五方揭谛、六丁六甲護佑,絕不是尋常妖鬼所能輕入。若非有人行魇鎮之法,那這妖魔便一定是厲害到了極點,連我都不知能不能收得了它。”
“如果作祟的是死去的宮嫔呢?”楊昭忽然想起獨孤皇後的妄語,“十幾年前,鹹池殿中曾有一女禦複姓尉遲,年輕窈窕才思敏捷,深得皇祖父的歡心,不出二年即被封為寶林。皇祖母心中不樂,趁着至尊去上林苑行獵,在鹹池殿中訪得此女,當場亂棍打死。皇祖父回來得知,大發雷霆,甚至負氣離宮,還是皇祖母親自去請,又答應皇祖父将尉遲追封為婕妤,這才堪堪平息了他的怨憤。”
“你疑心是她來尋仇?”
“不是我疑心,”楊昭回憶起皇後當晚情狀,心中仍有餘悸,“皇祖母前晚看見了她。”
葉碧“唿”的一下站起身來,擡腳便走:“我們去鹹池殿瞧瞧!”
“使不得!”楊昭一把拉住她,勸道,“這裏是皇宮內院,豈能随意走動?仔細遇見巡夜的兵士盤問你!天也不早了,一會兒宮門下了鑰,就連我都出不去了,不如我們還是等明日......”
葉碧搖頭道:“你不明白,這裏人口多、陽氣重,就是有鬼魂,輕易也不會在日間出來。若不趁着夜色去找,如何尋得見它們?”
“這......”楊昭聽罷也犯了踟蹰,正思量間,只聽葉碧又道:“你方才說,宮裏有兵士巡夜?”
見楊昭颔首,葉碧喜道:“你去弄一套禁軍的衣裳給我,我扮了兵士出去,就不會有人問了吧?”
楊昭默然,轉念一想,若能盡早将這事解決,也免得皇祖母再受折磨,因此依言出去,不到頓飯功夫,仍舊回來,只不過手內多了一套頭盔皮甲并衫褲等物,交于葉碧道:“他們身量都高,好不容易尋了套小些的,你将就着穿罷。”
葉碧抿嘴一笑,将衣物團成一團抱着,走入內室穿換,不一時出來,已經上下結束停當,連頭盔都戴好,樂颠颠的走來笑道:“我裏頭故意多穿了幾件衣裳,這樣就不顯着大了。”
她身量才到楊昭的肩膀,一顆又小又圓的頭顱頂着大大的頭盔,看上去說不出的滑稽,楊昭縱然滿腔憂慮,也忍不住一個莞爾:“還是矮了些。”
“矮又怎地?”葉碧哼了一聲,“你們那些什麽千牛備身,還真不一定比我身手好呢!”
楊昭又端詳了片刻,點頭道:“身量倒也罷了,只是面相看着不似男子。”
“我就知道你必有此一說!”葉碧撇撇嘴,拿起方才楊昭用過的毛筆,幾步走到銅鏡前,在自己唇上畫了兩筆,轉身道:“這樣總行了吧,我的世子爺?”
鹹池殿在太極宮的西北角,太液池的後邊,當年楊堅選中此處作為尉遲寶林的居處,就是不想讓皇後常常見到這位美人,不料終究還是逃不過她的耳目。楊昭帶着戎裝的葉碧,一路出了月華門向西,沿着千步廊迤逦繞過太液池,來到鹹池殿院門外的時候,天色已近黃昏。這裏多年不曾有人居住,順着虛掩的門縫望進去,院子裏滿是半人高的蒿草。初夏的傍晚,太液池上隐隐有風拂過,帶來含着涼意的水汽,晚歸的鳥兒自湖面上飛過,撲棱棱振翅的聲音,在荒蕪一人的宮苑裏聽來,顯得分外孤寂。
葉碧伸出手,輕輕将門扇推開,年久失修的朱漆脫落,竟有一塊漆皮粘在了她的指間,看去分外殷紅,老舊的戶樞許久不曾被轉動,不情不願的吱啞聲聽得人牙齒發酸。
楊昭看了葉碧一眼,繞到她身前,率先跨過門檻,在內張望了一下,方才朝葉碧道:“來吧,我拉着你。”
葉碧心頭一暖,口中卻道:“看來你家的房子還是太大,人口還不夠多,不然怎麽會任由這麽好的一處所在荒廢了?”
“據說二十年前還是蠻熱鬧的。”楊昭一笑,“自尉遲寶林去後便再無宮人入住,因此......”他話音未落,只見荒草裏匆匆掠過一只什麽動物,毛茸茸的一團白色,自二人中間奪路而逃,葉碧倒抽一口冷氣,一把捉住了楊昭的手!
“它它它,它是從我腳上踩過去的!”葉碧回過神來,氣得頓足,那動物奔過來時,她和楊昭俱是一驚,竟沒來得及看清那是什麽東西。
“別怕,不過是野貓罷了。”楊昭拍了拍葉碧的肩頭,還要安慰時,已經被葉碧打斷:“哪個跟你說我怕了?我是生氣——這麽寬的院子它不走,為什麽單踏着我的腳過去?我養過這麽多貓,還沒有一個敢在本姑娘手下調皮,要是被我抓住,非要揪住它耳朵教訓一頓不可!”
楊昭唇角勾起,也不拆穿,仍是拉着葉碧的手,深一腳淺一腳,沿着草中隐約可見的青石板路向前,行至大殿正門口,只見其上赫然一只銅鎖,将門鎖得嚴嚴實實。
“這便如何是好?”楊昭皺眉道。
葉碧卻不發愁,也不顧那鎖上銅綠,伸手将它擡起,上下查看了片刻,口中念了一句什麽,一手輕輕在鎖身上一拍,只見那鎖丢了魂似的,“哐當”一聲便滑落在臺階上。
楊昭大喜,舉步便要入內,卻被葉碧攔住,輕聲道:“你在這裏替我望風,我自去查看便是。”說着自袖中摸出法鈴,頭也不回的進去了。楊昭看着她嬌小的身影湮沒在滿是塵霧的殿內,想要說什麽,張了張口,卻沒做聲。
天漸漸暗了下來,太液池上的風吹得愈發的緊,周遭楊樹新生的葉子在風中沙沙作響,像是什麽人在遠處齊齊拍掌,又像是有人大力翻動着古舊的書本。葉碧進去了一炷香的功夫,殿中仍舊無聲無息,黑洞洞的門口像極了一只怪獸的嘴,張得老大,無聲無息的等待着獵物自投羅網。
楊昭脊背泛上一陣寒意,決定不能再等下去了,剛要跨過門檻去尋葉碧,便聽背後有個女子嬌弱的聲氣問道:“你是什麽人?在此作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