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2章 離離原上草

虞景明才上樓梯口,就看到樓梯口陰暗的一方,一團黑呼呼的,仔細一看是虞景祺,他坐在那裏,腳邊蹲着一只小小花貍貓,這會兒許是感受到了虞景明的視線,那貍貓懶懶的擡起頭看了看虞景明一眼,似乎覺得這并不是一個有趣的人兒,便又有些無聊的趴在了虞景祺腳邊,還伸出粉嫩的舌頭,輕舔着腳爪,好不惬意。

虞景祺看虞景明的時候,那眼神依然是沒有焦距的。

翁姑奶奶坐在小廳裏,她面前擺着一只木盆,盆裏盛着清水,清水上面是一層風幹的桂花,翁姑奶奶拿着勺子将桂花掏起放在另外一只空盆上瀝幹水份,桌邊還備着麥芽糖。

馬上就要到中秋節了,翁姑奶奶這是在做糖桂花。

翁姑奶奶看到虞景明上樓,先是說一臉歡喜的說:“景明回來啦。”說着卻又探了個腦袋朝樓下望:“散場了?”指的自然是樓下的争吵。

虞景明不由一樂:“翁姑奶奶,什麽散場喲,你當是看大戲哪。”

“可不就是一場大戲。”翁姑奶奶撇了撇嘴,邊拿麥芽糖拌桂花邊氣哼哼的數落着戴娘子:“戴娘子打的真是如意算盤,他們自己巴結榮家和董家不算,卻是生生的竄掇着你二嬸把二姑娘拿來搭橋,真是人心不古……”

說着又頓了一下繼續說道:“二姑娘的婚事,景明你也別多想,今天消息一出來,你大姑姑就來找我,我曉得她那意思本是想讓我竄掇了景明出頭,好阻止二姑娘這門親事,畢竟當初景明跟榮少爺有過那麽一場,如今這樣算什麽事兒?可我轉念一想,二奶奶倒底是你的長輩,二姑娘的親事自有她做主,景明若夾纏進去算什麽?更何況你大姑姑那心思司馬昭之心似的,我哪裏會理她,所以今天一天都裝不舒服窩在房裏。”

虞景明心想,就說呢,翁姑奶奶倒底也算得這個家的長輩,往常象這樣的事,總要出面勸一下,今日卻不見人影。

這時小桃從樓下上來,手裏端了一碗圓子,虞景明一聞那味兒就曉得是後街許老掌櫃的娘子徐氏做的圓子。

“是今兒個下午徐嬸送來的,說是快中秋了,讓大小姐嘗嘗。”小桃笑嘻嘻的道。以往在寧波,她其實挺怕大小姐的,大家都說大小姐有心計,不是個好侍候的人,如今跟在身邊了,倒曉得大小姐其實最簡單不過,家裏事做好,不要碎嘴,便萬事大吉。

小桃出去,虞景明坐下來邊吃圓子邊回着翁姑奶奶的話:“沒多想,天要下雨娘要嫁人的,我哪裏管得了那麽多,其實戴家大舅也是迷障了,有些東西并不像表面上那麽簡單,他只道那公司背景深厚,卻不想想,那樣的肥差,人家憑什麽就給你,便是自治所公所那邊,公所裏哪家不是商人出身,好好的工程憑什麽自己不做非要包給外面的公司……”

“怎麽,這裏面有講究啊?”翁姑奶奶停下動作,擡起頭來看着虞景明。

“那可不,我聽王家二嫂嫂說,鄉自治公所的水深着呢,一鄉一地哪裏沒有鄉坤,這些人家裏大多跟各縣府有千絲萬縷的關系,再加上他們自己不論是田莊經營還是鋪子經營,都是慣了在商場打滾的人物,那混身上下都油滑的很。如今要在他們的地盤建鄉自治公所,這些人心裏能沒個算計?戴家大舅于鄉裏兩眼一抹黑,便是董先生和榮偉堂介紹他認識些人,但這些人想認識他的,為的不就是他手上的工程嗎?由此可見鄉裏的水太深,他還真當在虞記做個掌櫃那麽單純嗎?”

“哎喲,那照這麽看,這個差事不是好差事?”翁姑奶奶咋舌道。

“倒也不是這麽說,老話也有一句叫富貴險中求,這差事要辦得好呢,戴家大舅那邊發展倒确實有看頭。只是要辦好這差事,得有非凡的手段和非凡的能力,否則把自己陷進去,只怕最後也是讨不得好的。”虞景明道,世間之事從來沒有絕對的好,也沒有絕對的壞,一切端看自己經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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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哼,就戴家大舅,能力倒是有些,要不然也當不了這些年虞記掌櫃,只是心太貪,這人哪一貪心,便是再有能力也減了三分,指不定就中了誰的套,栽在哪條溝裏了。”翁姑奶奶顯然不看好戴壽松。

“這哪曉得哩。”虞景明說。咬了一口圓子,細嚼慢咽着。透過敞開的門,看到外間小桃正整理着東西,一團絨線球從茶幾上滾到了地上,蹲在虞景祺腳邊的小花貍幾乎是個虎撲,兩只爪便死死的扣住了線球。

“哪來的貓,巷尾鄧家的那只黃貓生了嗎?”虞景明奇怪的問,心裏還想着就算生了也沒有這麽大,另外那只貓也生不出花貍來吧?

翁姑奶奶也朝外望了望,小桃已經氣急敗壞了,正跟小貓搶着線團,虞景祺回頭看着,臉上竟有了一絲笑容。

“是夏至早上去菜場的時候撿回來的……說起來景祺的情形開始有一點點好轉了,你都不曉得吧。”翁姑奶奶說着,又嘀咕上了:“夏至這丫頭,這貓哪有那麽好撿哦,現在別說各家都要貓來抓老鼠,便是用不着貓抓老鼠,便是各地逃難的,肚子都吃不飽,真見着了沒人要的貓,那還不炖了下肚,便是腸穿肚爛也做個飽死鬼,小桃背後跟我說了,巷尾那黃貓,鄧家人說生了仔要拿來賣的,不肯給人,夏至今天在菜市上看到有人賣貓,就買了,把她上個月存的錢給花掉了……如今哪,也就只有夏至對那小子貼心貼肺的……”

虞景明曉得翁姑奶奶是有些覺自己對景祺太冷淡了。

老人家終是心軟的。虞景明倒也不是故意冷淡,只是她本就不是個熱心會跟人相處的,更何況這孩子目前的情況也不易跟人交流,另外虞景祺現在還小,可等這孩子長大,于他來說,自己卻是奪了虞園,還讓他母親背了一個黑禍的人。到時,說不得都會有些意難平,既然關系如此錯綜,倒不如主冷淡一些,也少去一些不必要的心理負擔。

更何況,對于虞景祺,虞景明卻也有不同的想法。

有的人生來是野草,就讓他如野草般生長,野草雖然卑微,但大石之下,為着那一縷陽光,所迸發出來的是不屈而昂揚向上的精神。

夏至提了一桶熱水上來,牽着虞景祺去洗腳,邊洗時邊教他讀詩:“離離原上草,一歲一枯榮,野火燒不盡,春風吹又生。”

“離離原上草,一歲一枯榮……”

……

夜深了,永福門一片靜溢,只是更夫敲羅的聲音。

“呸,卞老二,你還有膽子回家呀,敢給我剪辮子,我揍不死你……”冷不丁老潢的聲音在靜夜裏響起。

“呸,死老頭,你們占了我們的地盤,逼我們剃發易服,這賬我還沒跟你們算呢,我剪辮子怎麽啦,我還要你們滾回關外去……”然後是卞老二混不吝的叫罵聲。

“老潢拿刀了,二哥快跑,老潢加油……”卞家老三唯恐天下不亂的叫聲。

“大半夜了,還叫不叫人睡覺……”之後是稀裏嘩啦砸東西的聲音。

“老潢,何必呢,辮子剪了也就剪了,人心沒了,留着辮子又有何用,你說我這話在不在理……”卞維文好言好語的勸着老潢。

老潢卻突然的趴在地上嚎淘大哭。

小西門開了……

辮子剪了……

只是他們旗人還能回到關外嗎?只怕早就回不去了。

虞景明半夢半醒間想着,舊的要去了,而新的正等着涅盤而重生,只是重生前的陣痛,于普通人來說亦是苦難,苦難中生,苦難中死,苦難中成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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