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章
你再不來,我要下雪了。
——木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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蘇南辦完一堆繁瑣的手續,和旦城大學的關系,也算是到了路盡頓足的地步。
回首這三年,前一年碌碌無為,後兩年的記憶,全與陳知遇有關。
而他們的認識,真是因為一場尋常的會面。
緣分是三千落雪拂面,恰有一瓣,融在你手心。
相較于陳知遇閑散的暑假,蘇南的整個夏天,就繁忙得多。
六月簽合同,正式入職;七月考了托業;八月定最終外派地點,蘇南去馬拉維,辜田去坦桑尼亞,之後,各種外派需要的繁雜的證件和手續,開始一道一道辦起來。
派遣通知下來那天,蘇南和辜田趴在地圖上,找了半天,才在非洲大陸右下部分,找到了丁點兒大的馬拉維共和國。
蘇南就去百度這個她此前聽都沒有聽過的小國家,國土面積,11.8萬平方公裏。
辜田笑得不行,“好小啊,抵不上中國一個省。”
幸運在坦桑尼亞和馬拉維挨一塊兒,兩人一同過去,多少算是個照應。
八月末,蘇南還沒走,程宛先一步走了。
程宛這半年,總算把身上一攤子的事都卸除幹淨。既已出了“花果山”,再不用當猴子猴孫,自然是海闊憑魚躍。
程父還在跟她冷戰,她也不想繼續擱崇城給老人家添堵,收拾收拾行李,決定先往北歐去一趟,“洗滌心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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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末,陳知遇攜家屬給她踐行,谷老板、谷老板娘和谷小少爺,也跟着出席。
都是熟人,很不拘着。
蘇南對小孩兒感興趣,池葉一進門,她就把近半歲大的谷小少爺接過來。
谷小少爺長得像池葉,眉目很是清秀,不認生,脾氣也好,逢人就笑,跟谷信鴻粗犷的畫風一點不沾邊。谷信鴻滿意得不得了,說自己兒子才半歲,就已是翩翩濁世佳公子,以後不知道多少姑娘為他傾倒。
谷小少爺腳腕子上戴了一個銀制的腳環,綴着兩粒鈴铛,一動就叮鈴響。
陳知遇一邊聽谷信鴻和程宛說話,一邊分神去看蘇南哄弄小孩兒。她蹲在孩子跟前,扮貓臉念兒歌,把人逗得咯咯直笑,伸着兩節細嫩的小藕節,就要她抱。
過年在蘇南家就發現了,蘇南能跟小孩兒相處得很好,寧寧也很喜歡她。她很有耐心,碰到孩子哭的時候尤其。
谷信鴻注意到陳知遇目光,“嘿”一聲,拿手肘輕輕一撞他,“羨慕?”
陳知遇抿口茶,懶得理他。
對面程宛剝碧根果,瞅陳知遇一眼,“年紀大了吧?急了吧?後悔了吧?”
陳知遇神色平靜:“俗人才一生圍着繁衍生息這點生存本能打轉。”
……腸子都悔青了。
客座授課的事,林涵邀請了他好幾年,他要是早一年去,認識剛研一的蘇南,一切還真都說不準。
谷信鴻和程宛齊聲:“裝模作樣。”
蘇南捏着谷小少爺幼嫩的小腳,聽池葉細聲問:“你真的要去非洲啊?”
蘇南笑笑,“嗯。”
“去年第一次見到你的時候,我就知道你不是可以坦然接受別人蔭蔽的那種人。”池葉笑說,“年輕有年輕的選擇,撞上南牆的痛,放肆拼殺的血,不都是年老之後的故事嗎?”
蘇南看她,“那你呢……”
“我啊,”池葉目光溫柔缱绻,定在谷小少爺清澈的眼睛上,“我就喜歡穩定,細水長流的生活。”
池葉沖她擠擠眼,湊近低聲說:“……我幫你看着陳先生啊,有什麽情況就和你彙報。”
蘇南啞然失笑。
離開餐館,夜已經很深。
夏夜空氣殘餘一點暑氣,撲面而來,長了毛腳一樣,黏着皮膚。
陳知遇捏着蘇南的手,走一陣消食。
給程宛的這頓踐行酒,多少讓他觸景生情。
年幼他曾向往從軍,後來陰差陽錯學了建築,又轉行做起傳播。程宛想去制造航母,卻學了法律,最後做起了政客,又在平步青雲之時,自願折戟沉沙。谷信鴻想當宇航員,後來入了伍,又變成了一身銅臭的商人。
人過而立,奔不惑而去,尤能感受到命運的翻雲覆雨。
早十歲,或者早上六七歲,他興許還能抛下一切,奔着即将遠航的蘇南而去。
如今呢?
如今只願做一個港口,等她漂泊已久之後,入港靠岸。
九月,出發的日子到了。
在陳知遇的幫助之下,蘇南的東西收拾得齊備妥當,只要是能想到的,一點也沒拉下。
兩個大箱子,立在客廳裏,沒了一半蘇南的東西,公寓一下就顯得空了。
陳知遇立在窗邊,點了支煙,往廚房去看一眼。
竈上拿砂鍋焖着湯,蓋着鍋蓋的鍋裏燒着水,蘇南在“篤篤篤”切菜。
他立在廚房門口,拿着煙,很慢地抽。
蘇南回頭看他一眼,“怎麽了?”
“沒事。”
站着,看着她。
“有油煙的,你出去等。”
仍說“沒事”。
直到一支煙抽完,才轉身出去。
晚餐,老鴨湯,剁椒蝦皮小白菜,荷塘小炒,清炒蝦仁,冰糖南瓜。
蘇南乘上兩碗米飯,又去拿兩罐喜力。
一蔬一飯,味道清甜可口。
越發顯得啤酒涼,入口尤為苦澀。
吃完飯,陳知遇先蘇南一步去洗澡。
他坐在馬桶蓋上,又點一支煙。
活到這個年歲,不習慣把離別搞得過于傷感,然而吃完飯時,數度難以忍受。不是不想撇了筷子,放下點兒身段,讓蘇南別去了——他賺得錢她下輩子都花不完,何必要在他三十五歲的這關頭,再讓他遭受一段離別?
浴室沒開換氣,很快就一股濃烈的煙味。
還剩半截,滅了。
起身脫了衣服,放水洗澡。
響起敲門聲。
陳知遇關上花灑,聽浴室門外蘇南輕聲問:“我拿點兒東西,可以進來嗎?”
陳知遇應一聲。
浴室門打開了,蘇南立在門口,沒進來,目光看着她。
這體驗有點怪異,他一絲不挂,她衣冠整齊。
“拿什麽?”
蘇南搖搖頭,微微偏了一下頭,把浴室門關上,“噠”一聲,鎖上。
頓了一下,就朝他走過來,邊走邊脫衣服。
他無意識的,一下又把花灑擰開了。
熱氣騰騰,朦胧之中,蘇南已經走到他面前,把身體靠過來,輕喚一聲:“陳老師……”
窗簾被風掀起來,又“啪”一下,拍在窗框之上,有很細微的風聲。
燈亮了徹夜,很快天就快亮了。
陳知遇手指絞了蘇南的一縷頭發,“回來以後,想過什麽樣的生活?”
蘇南愣一下。
淺黃色燈光将他墨色頭發的發尾,染出點兒暖色的調子。整夜的歡愛之後,他神情有一點倦怠的懶散。
“……想在安靜一點的地方定居,大學城公寓這樣的,就可以了。”
“還有呢?”
“嗯……”蘇南偏頭想一下,“想有個院子,種一棵無花果樹——我喜歡《怦然心動》。角落裏架薔薇架,可以爬到窗下,開花的時候,很香。還要種一棵楓樹,我喜歡小時候槭城滿城紅豔豔的葉子。如果院子有野草,不要鏟了,就随它去長。栅欄下面放一個小盆,每天早上添一點貓糧,讓野貓自己過來吃……還種一點貓薄荷吧?然後……”她頓一頓,想一想,又補充,“最重要的是……”
陳知遇看她。
蘇南擡頭,“……春夏秋冬,要一直和你在一起。”
陳知遇心裏一緊。
蘇南抱住他的腰,把頭靠在他胸膛,聽裏面很有力的心跳,“陳老師,謝謝你。”
“謝我什麽。”
“……你尊重我的選擇。”
沉默片刻,聽見他低哼一聲,“別臭美,我是嫌你在我跟前礙眼。”
蘇南也不争辯,低着頭說:“……我很快就很久不會礙你眼了,很久很久……”
陳知遇沉着臉,“……你是不是讨打?”
半晌,沒聽見吭聲。
伸手把她頭擡起來,就看見眼裏蓄了将落不落的淚花。
“……現在知道哭了?”
“沒哭……一個蟲子撞進我眼睛裏了。”
“哦,那怎麽不撞我眼睛裏?”
“你眼睛比我小。”
陳知遇:“……”
這一夜有月。
他們徹夜未眠,東邊的靛青天色裁出一線暖光,兩人起床,吃早飯,開車去機場。
飛機從崇城國際機場起飛,到香港轉機,再在約翰內斯堡轉機,然後抵達馬拉維首都利隆圭。
清晨,整個機場已是人潮如織,進口出口,白人黑人……繁忙熙攘。
辦完登機和托運,陳知遇将她送至安檢口,囑咐:“起飛到達,都跟我說一聲。”
“嗯。”
“遇到不懂的,給我打電話也行,問機場工作人員也行,別一人瞎琢磨耽誤時間。”
“嗯。”
“注意安全,遇到有人搭讪,提高警惕。”
“嗯……”
絮絮叨叨的,沒忍住,囑咐了一大堆。
擡腕看手表,“你現在去安檢,到登機口休息一會兒,趕早不趕晚。”
很遲疑的一聲:“……嗯。”
陳知遇把她随身背着的行李包遞過去,“進去吧。”
蘇南接過,拿上登機牌和身份證,腳步一頓,往安檢口走。
走兩步,又回頭。
陳知遇白衣黑褲,一手插在口袋裏,安靜地注視着她去的方向。
排進隊伍,再回頭。
陳知遇還是那樣站着,看着她。
釀了一整夜的,不舍、難過和惶恐,驟然潮水一樣的湧上來。
她飛快奔出隊伍,又幾步跑回陳知遇跟前,撲進他懷裏,一把将他抱住。
“陳老師……”哽咽,直至泣不成聲。
陳知遇按着她後背,擡腕又看了看時間,還夠。
拽着她手腕,一直拖出大廳。
外面晨風裹着熱氣撲過來,車流人聲鼎沸。
陳知遇把她整個圈在玻璃外牆與手臂之間,拿身體将來往行人的視線徹底擋住,給她這暫時脆弱的一方角落。
蘇南捉着她衣襟,指節都快泛白,“陳老師……”
“再給你哭十分鐘,然後去安檢。”
“我……”
陳知遇看着她,不舍,卻也不得不心硬如鐵,“到這份上,你要是敢說一句不想去了,今後就別見我。”
蘇南緊咬着唇,眼淚啪嗒往下落。
陳知遇把她緊攥的手捏過來,抵在在自己胸膛上,“記得我說的嗎?線在這兒。”
蘇南飛快點頭。
時間一分一秒過,蘇南崩潰的情緒,又漸漸繃回來。
陳知遇看一看時間,掏出紙巾,把她臉上淚擦幹淨,伸出一指豎在她眼前,“不準哭了。”
蘇南死咬着嘴唇,點頭。
陳知遇收起手臂,一手插進口袋,筆直站着,“你自己去安檢,我不送你進去了。”
蘇南看着他。
“去。”
她抓緊了背包的袋子,靜了數秒,一閉眼,再睜開,後退一步,“再見!”
生怕勇氣一生即滅,她飛快轉身,向着大廳門口飛奔而去。
陳知遇頓了一會兒,提步,往門口走去。
那一道身影,已經彙入了排隊的人流之中,瘦弱的一道身影,随着隊伍慢慢往前挪動。
終于,她把登機牌遞上去,走進了安檢門,徹底看不見了。
陳知遇垂眸。
立了片刻,離開航站樓,往地下停車場去。
在車裏,他點了一支煙,很慢地抽完了。
把兩年以來的時光,在腦子飛快地過了一遍。
最後的定格,是那一天荒煙蔓草,他背着她,滿天星鬥。
昨晚,瑣碎繁冗,說了很多事。
蘇南捏着他手指,“很小的時候,讀三毛,她說,每想你一次,天上飄落一粒沙,從此形成撒哈拉。”
“……我呢。我想你的時候,南山終年落滿雪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