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相見
東宮大婚夜,太子卻讓太子妃獨守空房,天才亮這事就傳進到了皇後耳朵裏。
“回娘娘,聽說昨個兒太子将宮人遣散後,他寝殿裏傳出好大聲響,沒多久太子就一個人從殿裏出來,去了西暖閣,到天亮都沒回寝殿。”江婧身邊的老人榮芳姑姑伏低了身湊近她耳語。
江婧正在梳妝,聞言大驚,霍地轉頭看榮芳:“好大的聲響?可知是什麽聲響?”
榮芳搖頭:“東宮森嚴,殿下身邊都是他的人,殿裏情況奴婢打聽不到。”
江婧柳眉微蹙,狐疑道:“莫不是翎兒孟浪,把桑梓吓壞了?兩個人在殿裏有了争執?”
“不可能吧,殿下那性子……”榮芳欲言又止,她可不敢妄議太子,只不過霍翎怎麽看也不像是粗魯孟浪的人罷了。
江婧卻越想越覺得是霍翎魯莽吓到姜桑梓。
知子莫若母,她比其他人都了解霍翎。別看他冷面冷言,其實是個面冷心熱的人,這點和他爹簡直一模一樣。思及此,江婧回頭看了眼黃花梨拔步床上躺着的男人,那人敞開手臂躺着,右手還橫在她的位置上,她的玉枕早被他踢到床尾,這麽多年,他就喜歡她枕在他手臂上睡,只要她的頭靠在他手臂上,他就能整夜不動彈地任她枕着,也不怕手麻。
江婧不由自主笑了。兒子大婚,他這當爹的雖然嘴裏不說,心裏卻高興,昨晚多喝了兩杯,拉着老婆在榻上“玩”了半宿,到了這會還睡得沉。她又嗔怪他,一把年紀的人也不知節制,鬧起來沒完,他兒子可不正随了他,人前正經人後瘋。
想來都怨他,霍翎兒時那麽讨喜愛笑的一個孩子,從西北回來後被他抓到身邊親自教導,結果教出了一身和他一模一樣的臭脾氣,難保昨晚不是霍翎和他一樣孟浪吓壞了人家姑娘,才剛出嫁的姑娘面還生,可經不得男人吓。
“遣人悄悄地先把翎兒叫來,我有話問他。”有了皇帝這個活生生的例子,江婧怎麽想都是霍翎的錯,她好不容易才給他娶了親,可不願再生枝節。
趁着離拜會兩宮的吉時還有段時間,她想好好點拔下自家兒子。
……
霍翎早就醒了,皇後遣人來傳他的時候正在暖閣裏看書,他心裏有數也不問何事,只是整好衣裳叫上随侍的春申就往皇後那裏去。
臨出殿時,他悄悄去看了眼剛娶的媳婦。
“姜桑梓”婚服未褪就裹着被子躺在床上睡得死沉,寝殿的燭臺積了厚厚一層燭淚,紅燭燒得只剩蠟尾,顯然徹夜燃着。霍翎佩服她,那麽厚重的婚服,她躺着也不嫌硌得慌?
Advertisement
天色才透出些許亮光,他暗自搖搖頭,退了出去。
到坤安宮時,江婧已經坐在殿上邊飲茶邊等他了,霍翎上前俯身行禮,才道了聲“母後”就被江婧拉到了身邊。
江婧板着臉:“翎兒,你該不會是不滿意這樁婚事吧?”
“兒臣自己挑的婚事,怎會不滿?母後多慮了。”霍翎答道。
“那昨個兒晚上怎麽回事?”江婧盯緊了他,廢話不多。
對親娘的問題霍翎毫無意外。早上掌事嬷嬷會來寝殿取元帕,他與姜桑梓沒有圓房這事瞞不住人,但殿內其他的事外人便不會知曉了。
“她面嫩怕羞,大概是吓到了。”霍翎想也沒想便替姜桑梓遮掩,眼見江婧有追根刨底的打算,索性認錯,“是兒臣的錯。”
江婧便當他默認了她心裏猜測,語重心長勸他:“翎兒,母後知道你少年心性,有些事難免克制不住,沖動孟浪也情有可原,只不過姑娘家的像朵花兒,你還是要溫柔些好。姜家那丫頭雖看着像玫瑰有刺,可到底也是未經人事的小姑娘,你可要多些耐心,哄哄疼疼的,這感情就上去了,千萬別學你父皇……”
霍翎雖無表情,卻聽得臉發燙,他娘想岔了。
“朕怎麽了?朕是沒疼好你這朵花?還是讓你這朵花受委屈了?”皇帝伸着懶腰從寝殿裏走出,身上還穿着明黃的寝衣,沒好氣地看了兒子一眼。
這話說得直白,江婧立刻就紅了臉。
霍翎覺得自己還是不要耽誤爹媽大早上的二人時光,當即打算告退。
“你回去好好哄哄她,姑娘家都是要人疼寵的。我聽繡娴說,你想讓尋雙蜻蜓點荷的繡鞋?”江婧把皇帝的餘話給瞪了回去,又道。
繡娴姑姑是江婧身邊做女紅的第一人,手藝全宮裏找不出第二人,霍翎曾向她打聽過怎樣才能在繡鞋繡只活靈活現的蜻蜓。此時母親問起,他只好點頭。
江婧見他老實,就從榻上幾案的木屜裏取出雙鞋遞到他眼前。
“拿去,好好哄她。鞋子大小我叫繡娴改過了。”
霍翎一看,櫻花粉的繡鞋小小巧巧,鞋面上有朵白荷,尖尖的瓣兒上停了只珠玉蜻蜓,紅寶石點的眼,金絲掐的翅膀薄如蟬翼,鞋子輕輕一晃,那翅膀就上下振動,果真是活靈活現。
“謝母後。”霍翎沒客氣。上次在池畔撿過姜桑梓的繡鞋,他就起了給她送雙繡鞋的心思,自己的妻子,甭管怎樣總要好好相待。
蜻蜓最适合她了。
“拜兩宮的吉時要到了,你快回去吧。”江婧揮揮手,趕他出去。外殿風大,她惦着皇帝只穿着寝衣要着涼,便不想與兒子再多說。
霍翎早就習慣這兩人,行了禮就出了坤安殿。
“婧婧,那是我送你的。”皇帝眼睛還盯着那鞋。
“都是小姑娘的顏色和樣式,你叫我怎麽穿?”江婧瞥他一眼,從宮女手裏取過外袍親自替他更衣。
“你難道不是小姑娘?”皇帝情話說得特別正經嚴肅,旁邊的小宮女聽了卻臉紅。
江婧習以為常,笑着捶了他的肩,不回話,免得他越發得意。
……
江善芷渾渾噩噩睡了一晚上,被人推醒。眼睛沒睜開,她就想着昨晚那夢着實離奇,她好端端的竟變成姜桑梓,還進了太子哥哥宮裏,真真好笑。
心裏想着,她臉上就真笑了出來。迷迷糊糊睜開眼,她那笑頓時凝固在臉上。
床已經候着四個宮女,其中一個還是姜桑梓陪進宮的貼身丫頭月蓉。昨天鬧了一場,霍翎把人都遣了出去,月蓉也不例外。月蓉在外頭急了整晚,如今見主子還完整心裏才松,可松不到半刻又想起她獨守空房的事,眼又紅了。
“主子。”月蓉哽噎,卻不敢哭,“該起了。時辰快到了,您該随殿下去拜會兩宮。”
再心疼自家姑娘,這大好的日子,她也不敢胡亂哭喪。
江善芷霍地站起,腦袋“咚”一聲磕到拔步床的石榴垂花牙子,疼得她兩眼眨出淚花。姜桑梓的身體比她高出大半個頭,依着她舊日的習慣這高度拿捏不對就容易撞上。
夢游似的心頓時醒了,也涼透了。
這是中邪?
木然地任由宮人替她更衣、淨面、梳發、上妝,鏡裏的臉龐愈發生動,檀唇鳳眼,豔壓群芳,江善芷卻欲哭無淚。也不知她找太子哥哥實話實說會不會被當成瘋子,宮裏歷來忌諱厭勝巫蠱,她若說了難保不被當成妖魔鬼怪抓起,可是不說,又該怎辦?難道要她頂着姜桑梓的身軀過日子?
姜桑梓?
江善芷忽然一激淩,她到了姜桑梓身體裏,那姜桑梓去了哪裏?而她自己的身體如今又怎樣了?當務之急,她要先弄清這兩件事才能再作打算,如此想着,她就有些思緒,忽轉身一把攥住月蓉的手,催促她:“快,快點上妝。”
上完妝她就能出去,出去了才好想法子找“自己”。
月蓉以為自家姑娘想通,打算好好拾掇自個兒重獲太子歡心,便不遺餘力地給她化了個大濃妝。
……
拜會兩宮的禮儀很多,好在都在宮人眼皮之下,兩人沒有機會太靠近,江善芷頂着姜桑梓的身軀垂着頭,心不在焉地跟在霍翎身後去見了太皇太後和帝後兩人。江家女在禮儀教導這方面從未松懈過,她雖沒經過宮裏嬷嬷的指導,但大禮卻一絲不茍,倒叫霍翎另眼相看。
昨夜慌亂的姑娘一早起來像換個人似的,不僅盛妝出現,禮儀竟叫人挑不出半點錯漏,比宮裏教管嬷嬷行的還規整,像是拓印下的動作。
這可不像他心裏的姜桑梓。
若他沒記錯,昨個兒大婚她與他行禮時,好些動作都沒行好,帶着敷衍般的慵懶,有時還忘記行禮,都是他在旁邊偷着提點她,她才将大婚之禮行完。
怎麽隔了一夜,她就變了?
雖有疑問,霍翎也不問,沉默地與她行到東宮殿外時,他方轉頭看她。只是剛轉頭,他就瞧見她明亮的大眼匆忙低下,不敢與他對視。
她還是怕他,怕得整個早上都離他很遠。
“下午還有宮宴,怕又是一番折騰,你先回去歇歇。我還有些事,晚些來尋你。”霍翎淡言。
她點頭如搗蒜,巴不得他趕緊走。
霍翎欲言又止,輕輕振振衣袖,轉身離去。
江善芷松口氣,正尋思着要拿什麽借口找霍熙平,旁邊就傳來清脆的聲音。
“江善芷?”
江善芷與姜桑梓音近,乍聽之下容易混肴,別人并沒覺着古怪,只有江善芷自己聽了出來。
她朝聲音來的方向望去,看到的卻是自己的臉。
姜桑梓站在東宮宮牆盡頭的紅漆柱下,瞧着前頭盛妝的自己,恍惚間疑似夢中。
一場噩夢。
……
東宮裏熏着九和熙,裏頭有蠶蟬香醒神的清冽香氣,嗅來叫人神清氣爽。姜桑梓昨日就是嗅着這香,在這裏與霍翎飲過合卺酒,她記憶很深,可不過一個打盹的時間,怎麽就面目全非了?
她不懂,站在她前面的江善芷就更加不懂了。
兩人大眼對瞪在殿上站了半晌,還是月蓉先開口:“江姑娘來尋太子妃可是有事?”
她重重咬了“太子妃”三字,意在提醒對面那人如今“姜桑梓”的身份,畢竟對方從在殿外見到她們時就沒行過禮。太子妃為正一品,位列皇後之下,衆妃嫔之上,豈是區區沒有品級的“江善芷”能比的。
姜桑梓看了眼月蓉,真是她教出來的好丫頭,護主心切,就是一小心怼到自家主子身上了。
“無妨,不必行禮。”江善芷忙阻止月蓉。
“你先出去,在外頭守着門,別叫人進來。”姜桑梓要與江善芷說話,殿上宮人太多,必要先遣走才好說。
月蓉只覺得“江善芷”說話神态口吻熟稔無比,習慣性就要應諾,轉念忽發現說話的人不是自家主子,便要發作。
“你先出去,在外頭守着門,別叫人進來。”江善芷馬上學舌,末了補充一句,“都出去。”
殿上所有人都被轟了出去,偌大的殿中只剩下她兩人。
江善芷的表情立時變了。
姜桑梓就看見自己漂亮明豔的臉一皺,唇一抿,眼睛裏頭汪起水泡,很沒骨氣的哭了。
“姜……姜姐姐,救我!”
“……”姜桑梓最怕人哭,尤怕女人哭,如今朝她哭的人還頂着自己的臉,就更不得了了。
江善芷擔驚受怕了一夜,心裏怯意止不住,哭聲愈大,見她沒反應,“哇”地抱住了姜桑梓。
……
“春申,你去暖閣裏把早上母後賞的蜻蜓點荷鞋取來給我。”霍翎走到甘液池畔時停下腳步,朝春申吩咐。
“是,殿下。”春申眨眨眼,會意領命跑去暖閣。
霍翎只是突然又想起那天在池邊摔倒的她,不禁莞爾。
春申取回鞋時,霍翎已又走到東宮殿外,春申将鞋擎在紅絨托盤上遞到他眼前。繡鞋小巧,鞋尖的蜻蜓栩栩如生,和姜桑梓正配。
他不知怎地又想起她瞪眼的模樣,先前的不悅便消散許多。輕輕捍起那雙繡鞋,霍翎邁進東宮,朝寝殿行去。
才走到殿外的昭明橋上,他就沉眉停步。春申順着他的目光望去,看到有個宮女趴在寝殿門上,似在往裏窺探。
這般行徑在東宮可算是犯了霍翎大忌,可那宮女瞧着像是太子妃陪進宮的侍女。春申就見自個主子臉上的笑意沉潛,他便探道:“殿下,小的過去瞧瞧是什麽事。”
霍翎揮手:“不必,你站在這裏等我。”
言罷,他衣袂一動,人已在春申面前失了蹤跡。
大殿裏傳出幾聲嗚咽,聽着像“姜桑梓”的聲音,月蓉只道自家主子受了欺負,待要進殿卻又被裏邊的人給阻止了,她自然心急如焚,不住地朝裏頭張望,預備着一有不對勁便闖進殿裏救人。
哭泣的聲音不斷傳出,直到有人幹脆利落地喝了聲:“閉嘴!”
那聲音才漸漸消停。
接着便是一陣寂靜,兩人似乎開始低語,月蓉再無法聽到裏頭的聲音。她輕籲一聲,轉過身,卻被身後籠來的黑影吓到。
“太……”她差點背過氣去。
“閉嘴!”霍翎低語,語氣和殿上傳來的如出一轍。
殿裏的對話,月蓉聽不到,他習過武,耳聰目明,這點響動瞞不過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