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姐姐

午飯剛過,姜桑梓坐在暖閣裏竟拿起針線來。她讀了一上午書,實在不耐煩,便尋了別的事來做。

陸氏進屋時,她正低頭借着窗口的光穿針,陽光将她的側臉染得溫和安靜,倒像個十七歲的姑娘了。

姜桑梓一見陸氏進來,就把手裏的東西往繡筐裏一塞,連筐一起都藏到身後。陸氏只叫身後跟的人将一簍新鮮的橘放到地上後,便又令屋裏的丫頭婆子都出去。

“江夫人?”姜桑梓在人都走後方開口喚她。

陸氏坐到她身邊,伸手一摸,将繡筐摸出,裏頭擱着個才繡了一半的荷包,藏青的底,銀線繡的雲鶴飛仙圖,是男人用的樣式。

姜桑梓見陸氏臉上沒有表情,心裏有些忐忑,她在太虹苑時才答應過陸氏,将霍翎當作兄友。

“給殿下繡的?”陸氏将荷包托于掌心問她。

姜桑梓臉一紅,輕輕點頭。上次霍翎說想要她繡的荷包,她雖沒答應,卻也上了心,太虹苑一場劫難,他救了她,她便想起這茬來。

“江夫人,我知道分寸,不會與殿下太靠近的。”她見陸氏只是摸着荷包上的繡活,不禁解釋道。不知為何,陸氏的目光總讓她有些緊張,那目光嚴苛裏帶着慈愛,宛如母親在教導不知世事的女兒。

“傻孩子,你別緊張,我沒有怪你的意思。那□□殿下立誓,也只是不得已而為之,怕你們鑄成大錯。你與殿下新婚未及圓房便遇此奇事,又叫我生生分開,可怨我?”陸氏開口,卻是溫和的語氣。

“不怨。江夫人顧慮得對,我們一時間也确有不妥不周之處,多虧夫人點醒。”姜桑梓搖搖頭,乖乖挨着她坐了。

“你是個明大理的好孩子,倒是我以小人之心猜度你們了。”陸氏把荷包放到她手裏,“找個機會悄悄地送給殿下吧,他會喜歡的。我也不是那等保守拘泥之人,只盼你們自己心裏有杆秤,知道分寸輕重,何事能做,何事做不得,便好。”

“江夫人……”姜桑梓長這麽大,從沒人這般教誨她過,一時間語塞,只傻傻握着荷包。

“你這繡活極好,看不出你平時為人爽利,女紅造詣卻頗深。我家阿芷在文墨上雖有些天賦,可女紅卻着實……”陸氏說着笑了,有些嫌棄自己女兒。

姜桑梓被誇得不好意思,只道:“夫人過獎,阿芷心思單純宛如赤子,卻是個有大才之人,我不如她。”

“好了,我的女兒我清楚,別再誇了。你也很好,不必妄自菲薄,我如今只當我有兩個女兒。”陸氏拉過她的手,握在手裏,“今日過來尋你,除了想同你解釋那□□殿下立誓之事外,我還有一事想問你意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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姜桑梓便奇了:“夫人有何事,還需問我意見?”

“阿芷的婚事。我瞧你這孩子看得比一般人要通透,故想問問你。”

“夫人謬贊,我知道得多,只是因為我上無長輩替我掌眼,父親又是個粗人,為了将來日子舒坦,我少不得厚着臉皮替自己綢缪。不過夫人既然問起,便是厚着臉皮,我也知無不言,言無不盡。”姜桑梓笑道。

陸氏笑得更溫和。與阿芷的天真純良不同,她身上有股坦蕩之氣,接觸得越久,姜桑梓這孩子就越叫她喜歡。

“那我便直說了。你覺得安樂侯如何?”陸氏問道。

姜桑梓更加奇怪陸氏竟會問起左一江,依左一江的情況,雖有爵位在身,在京中卻并非女子良配,和江家更是八杆子打不到一塊,今日不知為何竟會問起。

雖然奇怪,她還是細細思忖一番方開口:“小侯爺這人,我看不太清。滿京都傳他頑劣,不堪大用,可這麽多年他也沒做過真正敗德之舉,前段時間傳他流連煙花之地,應該是替殿下行事。細想想,若他真如傳言所述那樣,以殿下的為人,斷不會與他深交,可如今他卻是殿下身邊最親近的朋友,可見傳言并不全是真的。再有一重,他在京中世家間口碑雖差,但在我父親軍中,風評卻一直都不錯,倒也奇怪。夫人為何問起他來?”

“他昨日忽然送了一車禮到我們府上,雖說人人有份,外人瞧不出什麽來,我卻怕他是為着阿芷來的。我們江家和安樂府向來沒有侯來往,小侯爺又不踏官道,那便只有兒女之事。如今我們家只有阿芷正值婚齡,與他一樣,所以我擔心……”陸氏想得長遠,一眼瞧出其中問題。

“阿芷和小侯爺?”姜桑梓皺皺眉,想起江善芷失蹤那段時間,左一江也恰失蹤。

“不過阿芷他爹相中了平陽伯世子,我怎麽勸他都不聽,一定要将阿芷嫁入高門。”陸氏長嘆一口氣,這婚事委實叫人傷腦筋,只怕一個差錯,就毀了女兒一生。

“平陽伯世子不成。不成不成,阿芷不能嫁給他。”姜桑梓馬上搖頭,要是嫁進平陽伯家,她還寧願阿芷嫁給安樂侯。

“唉……”陸氏何償不知,她還待再說,外頭卻忽然傳來喧鬧聲。

“嘤嘤,爺,算了,別因為這點小事與夫人為難,傷了夫妻感情!”柔弱的女子聲音飄搖似浮萍。

“怎麽能是小事!夫人呢?叫她出來!我有話問她!”江作天怒沉吼道。

姜桑梓看了陸氏一眼,陸氏已霍然站起,臉色冰寒如霜。

“爺有何事,需要在女兒院子裏如此大呼小叫?”陸氏一掃先前的溫柔,端起當家主母的架子,掀簾出去。

“我大呼小叫?你怎不看看你做的好事?”江作天看到她,氣得語調更高,“佳柔素有嗽症,每到寒冬都需靈芝延年丹與九鹿丸養着,你為何不給她?那藥是娘娘賞下來給我江府的,因你掌家才交托于你手中,你更該公平些,如今卻藏私不出,若不是昨天她丫頭偷偷來求我,我還不知因你不願舍藥,竟讓佳柔病到這般田地!陸氏,你好毒的心腸!”

“爺!”那柔弱的女子聲音又起,卻被陸氏打斷。

“江作天!你一來就沖我發火,問都不問一聲便責我心腸狠毒?你每日耽于風花雪月、舞文弄墨,又知道什麽?今天她說兩句,明日別人再說兩句,你都上了心,卻獨獨沒信過我?”陸氏語氣冰冷尖銳,說得也急,冰錐似的紮人。她被他氣得連謙稱都全然不顧。

“那你說,你為何不給她藥?”江作天便問道。

“我為何要給藥?我是當家之人,這藥我願意給誰就給誰。她汪氏不過區區小妾,病了便找大夫開藥,娘娘賜下的都是保命的急藥,我為何要給她?”陸氏氣狠了,說話也不管不顧,“別說她只是嗽症,就是她今天真的急病死了,我也不給!”

“陸湘書!”江作天被她頂撞得怒焰高熾。

姜桑梓在屋裏揉着太陽穴聽兩人争吵,她才從太虹苑回來幾天時間,他們已經大大小小吵過好幾次了,那小妾汪氏佳柔也不是個省油的燈,有她在中間作祟,這二人的感情恐怕早就如履薄冰了。

頭疼!

她是不是要想辦法幫阿芷她娘一把?

……

東宮這段時日來人甚多,霍翎雖閉門在家卻并未閑着,今日,他終于答應見東辭。一大早,左一江就帶東辭進東宮。

“聽說你前兩日送了一車子禮物到太傅家裏?”東辭與左一江并肩,戲谑笑着。

“你哪打聽來的?消息這麽靈通?”左一江冷睇他。

“還用打聽?滿京城都傳開了。”東辭說着話,放眼遠處,紅牆飛檐,氣勢恢弘,這便是大安的皇城,當年他父親為這皇城高位而搭上整個魏家,如今望去,也不過如此,樊牢而已。

“切。”左一江不屑回答。

“可是為了‘江姐姐’?”東辭卻未放過他。

“你話太多,留着等會和殿下說。”左一江不置對錯,耳根卻有些燙。

東辭哈哈一笑,不再逗他。轉眼間,兩人已到東宮藏海閣外。

“殿下只請東辭先生一人進去,小侯爺請在外稍侯。”

春申笑咪咪地攔下了東辭與左一江,只讓東辭一人進書房見霍翎。

“故弄玄虛。”左一江瞥了眼書房,抱着雙臂不悅退開,并沒強求,“你自己進去吧,我在外邊等你。”

東辭點點頭,一整衣冠,淺笑而入。

藏海閣乃是東宮會客之所在,內殿便是書房。東辭進殿時,霍翎正坐在殿上看書,一派閑散,并無驕矜,倒像個尋常人家的英俊公子,只那聞聲擡頭時望來的目光,瞬間改了這閑散模樣,像沉睡的幼龍睜眼。

明亮銳利,意氣飛揚。

“草民魏東辭,見過殿下。”東辭拱手俯身行禮。

霍翎聽到他的姓,想起他的來歷。東辭姓魏,是十七年以歡喜毒禍亂京城,控制五皇子謀逆的主使之人——當年的鎮遠大将軍魏眠曦之子。

魏家與魏家軍本都是大安忠良,鎮守邊疆、保家衛國十多年,到了魏眠曦這一代卻生反心,差點将大安陷入萬劫不複之地,後來魏眠曦被晉王妃設計殺死,魏軍群龍無首,被晉王大敗于桑陵,五皇子與魏家亦被連根拔除,這魏東辭是其中漏網之魚。

因其母與晉王妃有些淵源,後來魏東辭被晉王與晉王妃收留,帶入雲谷細心教養,方有今日之魏東辭。但不管怎麽說,他始終都是罪臣之後,當誅之身,又有舉族之仇,誰都不知道他這笑臉之下是否包藏禍心。

“左一江說你有辦法助我拔除毒瘤,是何計?”霍翎毫不避諱自己打量他的目光。

這位被左一江大力引薦的少年有雙平靜溫斂的眼,不驕不躁。

他受得坦然,毫無退縮:“以在下的身份,死間魏軍。”

霍翎沉默。姜桑梓猜得沒錯,歡喜毒之所為确非出自尋常賊匪之手。當年魏眠曦先亡,以魏家軍無首,大敗之後各路魏軍自擁将領,未被招安或剿滅的幾路逃到西域或仿僻城鎮山頭,或落草為寇,或占山為王,成為大安這些年的一大匪禍。而其中勢力最大的一支,便是蟄伏在西域,以鄧維為首的魏家軍。

如果魏東辭真願死間,那确會成為他最大的助力。

思忖片刻,霍翎又問他:“你自己也是魏家之後,為何要做這事?”

“今日之魏軍,早已不是昔年精銳,不過山匪禍患,借我魏家之名行不義之舉。若不除之,如芒刺在背。唯有蕩盡匪寇,掃清這罵名,方能令九泉下曾為我大安犧牲的将士魂安。而我……亦不想再背負罪名。我也有我的私心,若我能替殿下除此大患,只求殿下一件事,替東辭正名!”

唯有如此,他方能堂堂正正面對她,那個天之驕女、雲谷之寶,霍錦骁。

魏東辭無懼,亦無謙卑,青衫布衣,如山間行者,入世而修。

“我要如何信你之言?”霍翎走到殿中,站在他身前問道。

“殿下,所謂信任,本身就是件危險的事,成大事者,何懼冒險。”魏東辭笑答。

“巧舌如簧。”霍翎亦笑了,“聽說你手中有可解歡喜瘾的方子?”

“有,在下願意獻予殿下,只不過要戒此瘾,單靠藥物還不行。”

“一江已和我提過一些,我與幾位大人商量過了,打算過兩日就上奏父皇,修建戒瘾的慎戒堂。東辭先生若有心,便暫留慎戒堂,助我一臂之力,可好?”霍翎只字不提“死間”之事。

“在下必定全力協助殿下成此善業。”魏東辭拱手領命。

……

魏東辭和霍翎談了許久,左一江等得不耐煩,便飛身到庭中大樹樹杆上打盹。

樹葉被風吹得沙沙作響,隐約間有女子笑聲傳來,他睡得迷迷糊糊将眼睜了條縫,看到遠處庭院裏,紅衣小姑娘正與宮人踢雞毛鍵,笑起來的模樣又甜又俏。

他勾唇笑笑,轉回頭又閉上眼。

還是他的江姐姐更美些。

“一會功夫,你就躲這裏偷懶?”樹下傳來東辭聲音,他已見完霍翎,出來卻不見左一江,找了許久才過來。

“這裏舒服。你上來坐坐。”左一江邀他上樹。

“我沒武功,這麽高的樹,如何上得了?”東辭笑言。

“你別诓我,你雖沒武功,可晉王妃不是偷偷教了你輕功術?打架你不行,逃命你可在行了,上樹怎麽會難得倒你?”左一江揭破他的謊言。

東辭垂目又笑了笑,腳一點地,人便輕飄飄上樹,與他并排坐在粗杆上。

才一上樹,他也聽到了鈴似的笑聲,轉頭一看,東辭忽笑。

“咦?那不是江姑娘?難怪你躲在這裏,原來在看她。”

左一江疑惑望去,哪裏有江善芷,遠處的紅衣小姑娘,分明是姜桑梓,他的皇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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