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9章 故人
藤木鋪就的地面踩起來嘎吱作響, 檐角風鈴被風吹出清脆鈴音,竹簾半放,遮着一窗山水如畫。雖是盛夏,這地方不需冰塊也涼爽非常, 屋裏點着驅蟲的香, 不知用何物配成,嗅起來只有淡淡清香, 沒有藥味。左一江跪坐在蒲團上沏茶, 這地方他數年未歸, 竟絲毫沒變過。霍翎坐在矮案的另一邊,看趴在窗口的姜桑梓和江善芷。
她們很興奮, 正小聲說話, 像兩只小雀鳥。
姜桑梓和江善芷從沒想過有生之年能進雲谷。比起兆京,這裏像個世外之境, 沒有禮教規矩,沒有束縛拘束,雖無帝都之華, 卻返璞歸真, 觸目所及皆是畫景。
“好了,過來喝茶。”霍翎喚她們。
此番為進雲谷,霍翎讓出訪蒼羌的車馬停在了離雲谷最近的曲水鎮外, 他們四人輕車簡行到了雲谷。左一江出自雲谷,身上自有雲谷令,進谷并非難事。
他們的運氣不錯, 果然如魏東辭說得那樣,霍铮夫婦回雲谷了。
“哦。”姜桑梓拉着江善芷過來,兩人各自端起茶,慢慢飲着,目光還在四處瞄。
“喜歡這裏?”左一江問江善芷。
“喜歡。”江善芷點頭。雖說大婚已過,可她一醒來就是太子妃,并沒真的與他作過半日夫妻,故尚無為人妻的自覺。
“那以後我帶你到此小住。”左一江慢悠悠地拎起紅泥爐上的小銅壺,掀起紫砂壺蓋往裏再倒水,細長的銅壺嘴裏流出熱氣氤氲的水,澆得壺裏茶葉浮沉不斷。
江善芷正要說好,就聞外頭傳來個聲音:“誰要來這裏小住?”
聲音悅耳,透着親昵。
四人便齊齊往門口處望去。竹簾子被人挑起,白雪紅梅的裙裾先闖進眼簾,容色嬌美的女人出現在簾下,含笑而入,舉手擡足似行雲流水,妩媚天成。
“果然被我猜中,他一回來就偷我茶喝,自己喝也就算了,這還帶了人回來?”朗笑聲在她身後響起,玄衣男人替她挑着簾,讓她先進屋子方跟着邁腳。此人眉色舒展,雙眸如星,容顏俊美無雙,又添剛毅沉斂,倒似一方墨玉,積翠已成墨。
“多大的人了,還同小輩計較?”女人便回首嗔笑道,他便摸摸鼻頭,只是笑着。
這兩人形容皆好,叫人難以看出年齡,只是一句“小輩”,已說明一切。
來的正是當朝晉王與晉王妃,雲谷之主霍铮及神箭俞眉遠,皆是朝堂、沙場及江湖傳聞裏的絕頂人物。
“谷主,夫人,我哪裏偷?這不是知道你們要過來,提前幫你們把茶泡好。”左一江先起身開了口。
霍翎、姜桑梓與江善芷都跟着站起行禮。霍翎雖是太子,但在這兩人面前也不敢倚仗身份,禮貌抱了拳:“霍翎見過皇叔,皇嬸。”
“見過晉王,晉王妃。”姜桑梓與江善芷要屈膝行禮,膝頭還未彎下,便被一股無形氣勁托起,她們驚訝望去,只看到俞眉遠吟吟笑臉。
“不必多禮,這兒沒有晉王和王妃,我們只是一介凡夫俗子。”霍铮淡笑。
“你們随一江便成,不用客氣。”俞眉遠走到四人面前,細細打量而過,“晃眼十多年過去,小翎兒長大了,越發高大英挺,我可記得你以前雪團一樣,最喜歡你皇叔抱你,我怎麽騙你,你都不願讓我抱一下。”
霍翎聽到自己小名,臉微微一紅,小時候的事他只有零星記憶。
俞眉遠回望霍铮,目光悠遠:“你可記得,那年大雪,皇兄……也就是當今皇上領兵西北,皇嫂獨自帶着翎兒在宮裏,你一回宮,翎兒便将你錯認為父。”
“怎麽不記得。那可是你我大婚之年,離京兩年,歷經生死,我才将你又帶回兆京,可惜成婚不過兩月便又分離。”霍铮哪裏能忘從前的事,一樁樁一件件,和血摻淚。
“不說這些了。”俞眉遠從回憶裏醒來,又望向姜江二人,“這兩位……我記得。”
姜桑梓與江善芷驚訝了,她們幾時與這樣的人物打過照面?
“上次回宮裏我遇見過你們,你們才……這麽點大。”俞眉遠手比了個高度,才過她的腰,“手牽着手在宮裏迷了路,遇上我兩人,管我叫‘姐姐’,管他叫了‘叔叔’。”
姐姐和叔叔這裏頭可差着輩份,叫俞眉遠笑了霍铮好久,連帶着也記住這兩個小姑娘。
姜桑梓和江善芷立刻臉紅,她們可不記得這些事,不過……原來她們兩小時候就手牽手要好過了嗎?後來怎就生分了?倒是可惜。
“皇叔,皇嬸,她們兩一個是鎮遠侯家的嫡女姜桑梓,一個是太傅江家的嫡女江善芷。”霍翎開了口。
“鎮遠侯?你是姜夢虎的女兒。”俞眉遠一下子就認出“姜桑梓”來,她與姜夢虎可是同袍,曾沙場共征,“想不到他能養出這麽漂亮的閨女。聽說皇上指婚,你是翎兒的妻子。”
頂着姜桑梓殼的江善芷回答不出。
“你是皇嫂娘家的江善芷?”霍铮便朝“江善芷”溫聲道。
姜桑梓與江善芷都沒說話。
“江善芷已與我在兩個月前成婚了,但她……她是阿芷,也不是阿芷。”左一江接下話。當時江善芷昏闕,兩人婚事從速,故還未傳到雲谷。
果然,霍铮與俞眉遠皆面露詫異,一為他成婚之事,一為他的話。
“皇叔,皇嬸,我們此番前來雲谷,正是為了她二人之事,想請皇嬸相助。”霍翎道。
“坐下說吧,她們怎麽了?”俞眉遠眉輕蹙,拉着兩個姑娘坐下。
“皇嬸,不知你可聽過易魂之說?”
一聽“易魂”二字,霍铮與俞眉遠均面色一凜。
……
茶飲過幾盞,杯中茶色漸淡,霍翎将這些時日來姜桑梓與江善芷間的事細細說出,半點不瞞,霍铮與俞眉遠越聽越是蹙眉。
“皇嬸,我聽老尚書大人提及,你也曾遇‘易’魂而歸之事,故而才帶着她們來此,想求解脫之法。”霍翎将一切說完,抱拳懇道。
“我四人深受易魂之苦,明明已是夫妻,卻近之不得,且幾番離魂,她二人痛苦難忍,所以……”左一江想起江善芷的離魂與近一個月的昏迷,仍心有餘悸,下一次會怎樣,誰都不知道。
俞眉遠聞言良久無語,半晌方長嘆一聲道:“我以為我遇到的事已是匪夷所思,不想有人更甚于我。恐怕你們要白跑這一趟,我父親口中所言的異魂,指的并非魂魄相交,我所遇之事與你們也全然不同,所以……我亦不知這其中玄妙與破解之法。”
她是異魂而歸的人,便是死後重生回到六歲稚齡,與易魂是兩碼事。
“怎麽會……”霍翎将拳攥起,望向姜桑梓,她已滿臉沮喪。
盼了這麽久,怎知竟還是徒勞一場。
江善芷捧着茶也怔怔地,倒是左一江仍道:“谷中奇人甚多,不知可有精通此道之高人?”
霍铮握住俞眉遠的手,道:“谷中的人擅長的皆是人之道,像此等涉及鬼神魂魄之道的,倒是沒有。”
四人便像洩了氣的皮球,一時之間竟再無計可施。
俞眉遠瞧着他們黯然神色,面現不忍,又思忖片刻忽道:“我無法幫到你們,但是也許有一個人,能夠幫你們。”
“何人?”霍翎與左一江異口同聲,姜江也是目光一亮。
俞眉遠瞧了霍铮一眼,緩緩道:“我有位故人死前曾告訴過我一件事,蒼羌巫蠱盛行,尤以國師為強。我那故人曾求過他逆轉命盤,改寫輪回,行逆天之術,将亡者之魂召回。”
“那他成功了嗎?”姜桑梓聽得心懸,不禁問道。
“算是成功了吧。”她與那人皆重生而回,只可惜結局仍非他所求,“我也不知道他說的是真是假,若你們已無計可施,不妨打聽一下蒼羌國師,我聽說這人名喚雲照,是扶瀾帝身邊的第一人。若他真有通天之能,或可為你們解惑。”
蒼羌,扶瀾帝……
江善芷看着左一江神色漸沉。
這趟蒼羌之行,想來誰都避不過去。
他非去不可。
……
送走了霍翎、左一江四人,霍铮攬着俞眉遠的腰站在山頭上,風将衣裳吹得獵獵作響。
“阿遠,你說的故人,可是他?”霍铮問道。
“是他。那是他七日回魂時的臨去之言。”俞眉遠點頭。
霍铮低頭,在她額前落下輕吻。
他知道,這個故人說的是魏眠曦。
……
出使蒼羌的車馬浩浩蕩蕩駛往蒼羌,兩個月時間已抵大安國境前的淮嶺城,霍翎下令車隊暫歇。淮嶺再往南,已經沒有城池,只有南疆的崇山峻嶺與一條天羅河,天羅河旁是天羅山,以此山為界,大安與蒼羌南北毗鄰。天羅山界方圓十裏倒有個小城,原為無屬之地,兩國邊民生活困頓,常聚于此處做些小本買賣,只是無人照管,邊民時有紛争,嚴重時舉械鬥毆,血流成河,結下死仇,叫地方成了座黑市。
十七年前大安的長寧公主和親遠嫁入蒼羌,為了兩國邦交,也為解這無屬之城的累世仇怨,耗費三年精力,将這地方變成了兩國國界處的互市貿易地,由兩國各派兵馬駐守一邊,既解邊民困頓,又護兩國平安。
十多年過去,這城發展和倒越發繁榮,連西北邊疆的異域族人也聽聞其名,不遠萬裏帶商隊來此行商,是以這地方聚集了很多異族之人,城中百姓裝束皆各俱本族風格,早已不是大安中原的打扮了。
為感念公主之德,此城便以公主為名,喚作長寧。
今日恰逢每月十五的大集市開放日,長寧城的中央集市開放,各地商販都會在今日趕來,交納一筆稅費後就能在此占到一個攤位,兜售各種物品,故今日城中人特別多,車水馬龍,擁堵不堪。
才到淮嶺,霍翎和左一江就帶兩人換作尋常打扮到長寧城,不想今日人這麽多,倒把四人擠散。霍翎帶了姜桑梓,左一江自然要看緊江善芷,分作兩邊散開。
“江姐姐,你跟緊我一些。”左一江在人群中朝前擠着,不時轉頭看看身後跟的人。
真真可恨,明明他們已經成婚,卻連手都摸不得,要不然這時候他必要牽住她的手才放心。
“知道,我丢不了。”江善芷應道。
時已入秋,蒼羌又比兆京要冷,她今天便穿了身夾棉的普通襖裙,學着這裏的邊民用绉染長巾将頭脖圍起,又遮了小半張臉,只露雙眼睛在外頭。
集市很大,賣的都是南北物品,很多東西江善芷見也沒見過,比如鳳夷族的銀飾。
鳳夷族是蒼羌十六部之一,不過與其他部族不同,這鳳夷族是個以女為尊的部族,族中女子主外,男子主內,族長與各長老也皆為女人。聽說這鳳夷族裏的姑娘個個漂亮能幹,男人溫柔體貼,與別處大不相同。而除此之外,鳳夷族人崇銀,有一手不外傳的制銀手藝,打出的銀飾就連兆京最貴的首飾店也比不上。
江善芷一邊向左一江介紹着鳳夷族,一邊在一個鳳夷族人的攤子上左挑右揀着。攤上放着锃亮的銀制品,從家居碗壺,到擺件玩品,再到女人的手飾,無不精美非凡。
“喜歡?”左一江見她捧着兩頂百蝶穿花的銀冠愛不釋手,便要買下。
那攤主是個年約三十的女人,穿着鳳夷的彩雀裙,頭上與頸上都是精致的銀飾,笑得格外燦爛,一雙眼直往左一江身上掃,毫無避諱。約是見他們喜歡這銀冠,她操/着一口腔調古怪的中原官話報了價格。在這地方做買賣,若不會說上幾句官話可不行。
“喜歡,我一頂,姜姐姐一頂。你借我些銀兩,我回頭還你。”江善芷身上銀兩不多,還都是姜桑梓的,她不好意思用。
左一江不樂意了,大掌按到她頭上,道:“還?我們已經成親了,我替你買件東西,你還要還我銀子?”
江善芷吐吐舌,笑了:“那好,你送我。”
她沒有堅持。
那廂左一江已經摸出銀子遞過去,攤主卻趁着接錢之機握了他的手便不肯放,目光仍粘在他身上。左一江臉色頓沉,可還沒發作,就見江善芷沖到他旁邊,将他的手從那攤主手裏用力抱回,又把他往自己身後一推,柳眉倒豎,兇悍開口。
她說的都是鳳夷話,又快又兇,左一江聽不懂,倒是很驚訝她竟會發怒。
江善芷兇了幾句,把手裏的銀飾一丢,扯着左一江的袖子就走。
左一江莫名非常:“你不買了?”
“不買!那人……她輕薄你呢!還問我你……你嫁人沒有?沒嫁人的話她就拿五百兩銀娶你!我哪能同意,當然罵回去了。”江善芷氣鼓鼓道,卻在看到左一江漸漸黑下的臉色時不由捧了肚子大笑,“你說你沒事生得如此花容月貌,平白惹來狂蜂浪蝶。放心,我護着你。”
她笑壞了。
左一江氣了又笑,湊到她耳邊道:“這可是你說的,我可是姐姐的人了,今後我必定會好好服侍姐姐!”
意有所指的話叫江善芷頓時紅了臉。
兩人正玩鬧着,周圍人群突然湧動,前邊來了三輛馬車,車頂四角挂着金鈴,晃蕩出一串細碎鈴音,停在了不遠處的大宅前,周圍的人便往那裏湧去,有許多人已經跪到馬車前叩拜。
江善芷不知來的是何人,便就近找了攤子問起。攤主與她用蒼羌語說了半天,江善芷才回過頭來對左一江道:“問明白了,那幢宅子名為天工善物坊,乃是蒼羌名望極高的一處教坊,專為百姓所設,教授紡織、刺繡、制茶、造器等手藝,也教些簡單的大安文字,旨在教化百姓。此坊始建于蒼羌國都大梁外的天工鎮,已有十來年歷史,教坊遍布蒼羌各族,造福過很多蒼羌百姓,就連我大安子民也受過其惠。那馬車裏的,就是這天工善物坊的坊主,不過無人知其名諱,只尊其為寧夫人,這位夫人在蒼羌地位極高,各部族族長無不對她尊崇有加,百姓也對她愛戴至極,若論名望,幾乎與扶瀾帝比肩。蒼羌這百年來,也只有當年的長寧公主能與她相提并論。”
“她是大安人?”左一江已經看到馬車上下來個穿着素青掐腰大袖袍的女人。
長發松绾,斜簪碧玉,薄施脂粉,笑容溫和,雖已有些年紀,遠遠看去仍如少女,瞧那眉目并不似蒼羌人,倒像大安人。
“不知道,寧夫人的來歷出身無人知曉。”江善芷也多看了幾眼,這樣的人物在兆京可不多見。
左一江沉默看着寧夫人彎腰一一扶起跪在最前方的百姓,胸中忽然生出股親近之意。
突兀至極。
作者有話要說: 五一快樂,很久沒送紅包了,本章下留言的同學們送紅包。老規矩,24小時內的留言,明天晚上一起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