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7章 長寧的過去與現在

十七年了, 長寧仍清楚記得自己與左尚棠的初識。那天大安朝的皇城下着大雪,她的二皇兄從雲谷回來,她飛奔去見他。地上的雪太深,她有一腳踩得太重, 竟陷在裏頭再也拔不出來。二皇兄笑着過來幫她, 他身後跟了個穿太監衣裳的少年探出腦袋,沖她“嘿嘿”直笑, 一點都沒把她這公主放在眼裏。二皇兄與他一左一右摻了她的手, 蕩秋千似的把她從雪地裏□□。

她一落地就朝他伸出魔掌, 也不管他是誰,他被吓了一跳, 利索地逃了, 她就拔腿追他,可不幸的是她又一腳踩到雪裏, 左尚棠聽見她的哀嚎,轉過頭來在雪地裏捧腹大笑。

從始,她就記下他來, 一個皮膚白皙、五官清秀的少年, 笑的時候很明亮,不笑的時候卻像那年大安朝的積雪,又深又冷。

後來他才說, 他以為公主都是高高在上、溫柔大方的,沒想來一來就遇上個混世魔王,任性霸道得叫人難以招架, 唯的逃開,遠遠的……

她其實有些同情他,覺得他小小年紀就進宮當了太監,必有些不為人知的苦衷,所以每每他跟着二皇兄回宮,她就想法子給他些好處,不是吃的就是用的,不過這人總不領情,她有時氣極就追着他跑,有回都把他逼得跳到甘露池裏躲她。她想,他其實挺嫌棄她的吧,可從十二歲到十七歲,他又總是幫她,明的幫暗的幫。照理說她深得帝後寵愛,沒人敢惹她,可偏偏因為這個原因,她吃過不少暗虧,後宮争鬥、子嗣争鬥,她都記不清了,只記得但凡他有回宮,她就能無所顧忌地玩,因為不管是掉池裏、遇到發瘋的馬、啃了下過藥的餅……反正他總能從犄角旮旯裏出來幫她一把。明明她總追不上他,找不到他,他卻能一下子就出現。

這不公平。

她忿然,就一直一直追他。

直到十四歲那年,帝後開始替她的婚事操心,她心煩,便悄悄躲到二皇兄的昭煜宮裏。昭煜宮是個好地方,二皇兄不喜人服侍,所以裏面沒有宮人,很安靜。她躲進去的時候,皇兄沒回來,她在溫泉外的花榻裏睡了個好覺,睜眼的時候卻看到輕缦下站着個男人,正居高臨下看她。

她吓壞了,定神一看那人卻是左尚棠。他衣裳褪至腰際,胸膛上大大小小許多傷痕,她看傻了,左尚棠卻也驚呆。兩個人大眼瞪小眼看了一會,左尚棠很快拉上衣裳,語氣很不好地問她怎會出現在這裏。她傻傻回答後才醒來,沖他發脾氣,笑他——你就是個太監,有什麽好怕人看的。

他那天心情似乎很差,沒有像平常那樣見到她就跑,聽到這話後從溫泉臺上跳下,把她逼到了花榻上,用能醉人的聲音問她:“我要不是太監呢?”

她第一次害怕他,伸手推了他,從他身邊逃了。

後來事實證明,他真不是太監,只是二皇兄在雲谷的夥伴,兩人在京裏查探重要的事,他為了方便随二皇兄進宮,才扮作太監。皇帝知道這事後,封了他一個不大不大的禁軍官職,讓他能自由随二皇兄進出,他終于不用再扮作太監。

她卻亂了。母後問她喜歡什麽樣的男人,父皇問她京中男子可有她鐘意的,她唯一能想起的人,就是左尚棠。她仍舊追逐他,他卻躲得比從前更厲害。越是見不着,她越想他。

十五歲那年,九王作亂,掀起宮變,趁着祭天之機刺殺她父皇,刺客猝不及防出現,外面被叛軍包圍,她身陷險地。那是她第一次面對赤/裸的生存死亡,吓得慌了手腳,連逃跑都不知要往哪裏跑,仍舊是他,他手執長劍把她牢牢護在身後。叛亂過去,她連一丁點破皮都沒有,他卻身中數劍,休養了半個月。

那樣的左尚棠,像一簇火焰,引着她飛過去。

她确認,自己愛上他。

她掙紮了很久,在得知他要回雲谷的第二天,将他擋在宮門前,向他直言愛慕。

他說她是公主,他只是一介武夫,給不了她幸福。

她說沒關系,她可以放下公主之尊,随他踏進江湖,跟他四海為家。

那是年少的愛情,無知無畏,像燈蛾,沖動卻純粹,不計後果。

他卻說,公主之愛,非他所想。

他不愛她。

她很想問他,既然無心,為何這些年總要默默護着她?

可終究在他冰冷的眼眸下,她沒問出口。屬于公主的最後一絲驕傲拉住了她,她默認他不愛她這個現實。

那天,她徹夜哭泣。

第二日,她照常起來,做回長寧公主。

他不再踏足京城。

他們兩年沒有見過面,她慢慢忘卻、埋藏屬于他的無憂歲月,長大、成熟,直到十七歲,他們重逢。

她的十七歲,是這輩子都邁不過的坎。帝後猝亡,她一夕之間失去摯愛雙親,兩個嫡親哥哥,一個領兵在外,一個去了西北,身邊沒有至親。皇權更疊,皇位被五皇兄奪去,朝堂有奸侫把持朝政,整個皇城充滿血腥與不安。蒼羌的扶瀾帝在這時向大安求娶公主,她不願留在兆京,于是自請和親,遠嫁蒼羌。

和親的路上,她遇蒼羌刺客,被蒼羌的狼王将軍所救。她永遠記得她躲在馬車下,看到戴着骨制面具的男人彎腰望來,她吓得往裏縮,他無奈掀起面具。

蒼羌的狼王将軍竟是左尚棠。

他朝她伸手,說——“長寧,跟我走吧。我帶你離開這裏,不去和親了。”

她狼狽地站在他面前,努力挺起胸膛,推開他的手,拒絕他的提議。

她曾經最無畏的心情,坦然面對自己的愛情,那時她抛棄公主的驕傲與尊嚴,願随他浪跡天涯,可他拒絕了,從此她只是大安的長寧公主。公主有公主的責任,她遠嫁蒼羌,肩負着兩國邦交之責,大安已是內憂外患,再也經不起南疆戰事的折騰。

最該任性的歲月她不能放肆任性,如今她已經沒有任性的權利了。

“就算是我死了,屍體也要送到蒼羌王手中。”她向他開口,并求他再幫她一次,護送她去蒼羌國都大梁。

她的要求,他無法拒絕。

所以,他跋山涉水,把她送到另一個男人懷裏。

她在大梁見到扶瀾,徹底驚呆。

扶瀾與左尚棠長得一模一樣。

他們是孿生子。

……

“扶瀾,你知道嗎?在認識你之前,我覺得你卑鄙。”長寧替扶瀾绾好發,随手拔下自己發間的碧玉釵固定住他的發髻,“你趁人之危,在大安危機重重之時向大安提了諸多要求,以南疆威脅我們妥協,逼得大安不得不派公主遠嫁和親,送來無數金銀珠寶、豬馬牛羊。所以我讨厭你,但你卻是我丈夫。”

“我知道。”扶瀾記得。即使他長得與左尚棠一樣,也沒能在她面前讨到半分好,那時的她嬌豔得像朵鮮紅的薔薇,紮手得很,禮儀教養很好,卻一直對他不愠不火。

直到兩人正式大婚,他們在布置得喜慶的永樂殿裏,對着殿上燃燒的紅燭相顧無言。她很緊張,望來的眼神像豁出所有,讓他覺得自己是個惡棍。他知道,她沒準備好做他妻子,他不願強求,所以給了她時間。

那時他自信,相信她總有一天會愛上自己。

“我很感激你的耐心,給了我足夠的時間來習慣。”長寧笑起來,很開心。

他這一等,就是兩年。習慣是個很可怕的東西,會侵蝕人的心,慢慢地讓人再也分不清這感情到底是依賴還是愛情,又或者習慣本身就是愛情的一種形式。

水滴石穿,更何況是人心。

他和左尚棠不同,他太溫柔,體貼到無微不至,一絲委屈都沒讓她受過。

“沒辦法,你那會像只不會發聲的小老虎,我怕逼急了你要咬我。”扶瀾也笑起,聲音低低的,間或夾着一兩聲咳嗽。

她笑吟吟的模樣真漂亮,過了這麽多年還是一樣。

剛到蒼羌時,她一句蒼羌話都不會,也聽不懂,沒什麽人能與她對話,只有他。他的大安官話學得很好,雖然國事繁忙,但早晚兩膳總是在她這裏用的,借着這點時間他慢慢告訴她蒼羌的歷史,十六部的來源,還有他從前的種種趣事……他一定是個極擅長講故事的人,娓娓道來一段往事時就叫人沉醉。

兩人慢慢就熟了。

在去蒼羌前,她從來不覺得自己是個嬌貴的人,可到了蒼羌後她才發現自己怎麽那麽嬌貴,飲食不習慣,氣候不适應,心裏又寂寞,開始三天兩頭就生病,連她自己都嫌棄自己。扶瀾政事一結束,就要去看她,聽禦醫說她的病情,仔細看她的藥方,連她喝藥都親手照顧,在她病好些的時候,把她拉出永樂宮,指着一間間宮殿教她認清。

“那時候,你每天都拉我在宮裏走一個時辰,把我累得不行,夜裏沾枕就睡。我從小到大,還沒睡過這麽安穩的覺。”長寧想自己那時是又氣又無奈吧,誰讓他是帝王。

“你在宮裏呆久了,要多走走身體才能好。”扶瀾也是沒辦法,誰叫她身體總也調不好。

長寧輕輕一嘆。

就那麽走着走,她的身體倒真好了不少。忽有一日,他将她拉到城牆上,帶她看大梁。夕陽下的大梁很美,但他并不滿意。

他說:“長寧,你看我蒼羌國都比起兆京如何?”

她自然不能說不好,便敷衍過去。

他卻一眼看透,也不惱,只是說:“你不用安慰我,我知道大梁比不上兆京,不過你放心,給我十年時間,我一定讓這裏比兆京更繁華,我還要一統十六部族,做蒼羌從古至今第一帝。”

那時的他,意氣風發,眼底是寫不盡的錦繡河山,笑容裏有描不出的萬裏雲空。年輕的君王将心中大志說給她聽,他的野心蓬勃如朝陽,藏在溫柔之下,讓人欣賞也讓人心驚。

她回了他一句話:“那我便做輔佐你成就帝王霸業的功臣。”

不說妻,她說了臣。

他哈哈大笑,她被笑紅了臉。

“不管怎樣,我的身體還真的好了不少。”長寧扶他靠到迎枕上,給他倒來水,繼續說着。

她的身體好了,扶瀾開始帶她往宮外跑,她開始接觸蒼羌這個與大安截然不同的國家,看了很多百姓疾苦。他批折之時,她就在他身邊呆着,他會教她朝事,也問她意見,她慢慢對這個國家熟悉起來,開始有自己的想法。她記得第一次向他說自己的想法,就是關于兩國邊民。那是還沒有長寧城,她提了個關于互市的意見,洋洋灑灑說了半天,最後以為他要取笑她,沒想他卻誇了她,更将此事交給她。

他說,她是大安的公主,是蒼羌的國母,只有她才有辦法同時替兩國百姓說話。

她聽了他的建議,以大安公主與蒼羌皇後的身份站了出去,忙碌起互市之事。

互市成立那天,她喜極而泣,為自己終于替兩國百姓做了些事而高興。他第一次抱了她,擦掉她的淚水,給她拎來一壇酒,陪她喝得酩酊大醉。

從那以後,每每有高興的事,他都陪她喝灑,不為解憂,卻為喜樂。

這樣的日子過了有兩年,他為師為友,陪着她從無知無畏的少女成長為真正的皇後。天下人都感激她為兩國邦交,為百姓所做的事,卻無人知道,她的光環有一半屬于扶瀾。

“別誇我,那是你做的,我只是為你提些建議罷了。”十七年過去,他還像當年那樣謙虛,不搶她的功勞。

“那北望樓呢?這總歸是你為我建的吧?”長寧凝望他。

扶瀾沉默點頭。

在蒼羌雖有他寵着,她到底還會思鄉,每逢月圓總要呆呆看月亮,他想哄她開心,就建下這北望樓。

北望大安,解她思鄉之苦。

為了她,他做了很多事。

樓建好那日,他帶她走上北望臺,引她北望大安。她看着遙遠故土,淚水無法克制,在他胸前哭成淚人。扶瀾再無法忍耐,用力抱緊她,吻去她臉上淚水,将她壓在北望臺上,問她可願真正成為他的妻子。

他忽然變得咄咄逼人,不給她逃避和思考的空間,她習慣他的溫柔,便被他熾熱的靠近吓到,不假思索推開他,想尋得喘息的時間,他卻誤解她的意思。

他失望而悲傷,凝視她許久,說他已經給了她足夠長的時間。

她拉着他的手,相解釋卻無從說起。

他仍然沒有逼她,只是溫柔的目光漸漸凝固。他松開手的時候,長嘆了一聲,像做了某種難以選擇的決定。她沒聽懂,也沒看懂,只是隐約覺得他變了。

“知道嗎?那時我以為你生我的氣,我惶惶不安,覺得自己傷了你。其實我從不抗拒成為你的妻子,從我踏上蒼羌和親之路時起,我就把過去徹底抛棄了,我知道你是我的王,我是你的妻。我想向你解釋,可你不再見我,不曾向我交代半句就離宮消失。我還是從旁人口中得知,布瑪族人進犯蒼羌赤霞關,情勢危急,你以帝王之身領兵親征。”長寧捧回他喝剩的茶,看了片刻,忽仰頭将餘茶一飲而盡。

茶已冷,她的聲音也漸漸冰冷。

“一去兩個月,你終于回宮。”

扶瀾手一顫,用力攥緊絲被。

溫柔的回憶結束,血雨腥風湧來,所有的悲哀,都從那時開始。

因為回來的那個“扶瀾”,是左尚棠。

……

左尚棠從小就作為扶瀾的替身養大,回歸蒼羌之後也揣摩過扶瀾的一舉一動,要假扮作他并非難事,旁人根本分辨不出。

她兩個月未見扶瀾,早已思念至極。兩年的陪伴點滴過心,人非頑石,便無關風月,這感情也已深入血脈。她去找他,聽聞他受傷,心中憂急,想要親自照顧他,豈料他待她冷淡,婉拒她的好意。她只當他還氣她分別前的抗拒,在永樂宮想了一夜,将這兩年時光逐一回顧,終是發現扶瀾早已深植入心。

她穿上蒼羌的青鸾裙,梳起臨仙髻,眉間點上蓮紋,将他約到北望樓上,懷揣着少女的羞澀,向那個“扶瀾”傾訴滿腔柔情。

她說她從踏上和親之路就已抛卻過往;

她說她這輩子只會是他的妻;

她說她早已準備好,成為她的妻子;

她說她願意與他此生攜手,輔他帝王路……

只是因為,她愛他,沒有多餘的原因。

他怔怔聽着,看她在自己眼前褪下青鸾裙,緩緩展露白玉無暇,美得讓人瘋狂。

她朝他伸手,依到他胸口,聽他胸膛怦然而動的心跳,最後迎來他失控的纏綿。

他們在彼此喚對方的名字,她叫他“扶瀾”,只是因為情動,他只回應她一聲聲的“長寧”……

一聲又一聲的“長寧”,非關情動,只是他痛苦至極的傾洩。無法宣之于口的愛,被她當成另一個男人的悲哀。她在他耳邊每提一次“扶瀾”,每說一句“愛”,就像刀刃劃過。

漫長的歲月裏,他從未有一刻忘記過她,可她卻已經不再是他的長寧了。

她忘了他,忘了天真爛漫的過去,忘了雪地裏的笑和無數次的追逐,她眼裏只剩下扶瀾。

她已經與他告別,他卻停在原地。

她永遠不知道,那夜的刻骨纏綿,左尚棠有多痛。

她在綻放,他卻在凋零。

……

“我懷孕了,他也越來越像你,像到我根本無法分辨。”長寧苦苦笑起,和着淚水。

左尚棠怕她知道真相會恨他,也怕她痛苦,所以用盡一切辦法扮演扶瀾,僞裝成她愛的人,溫柔體貼,守着她和她肚子裏的孩子。

可終究這些并不屬于他,這一切都是扶瀾的,他想擁有,只能永遠變成扶瀾。

“告訴我,你為什麽讓他扮作你的替身?”長寧看着扶瀾的眼睛問道。

扶瀾手心中的絲被皺作一團,開口時聲音喑啞:“我在赤霞關受了重傷,怕被外族知道了會大舉進犯,将我蒼羌吞噬幹淨,所以要他進宮扮成我,隐人耳目……”

“就只是這樣?”她淚水爬過臉頰,“難道不是因為你嫉恨他日漸強大的名望與勢力,所以設計騙他進宮?”

事到如今,他還在欺騙她。

扶瀾不敢再望她眼眸,他沉默了許久,才緩道:“是,我嫉妒他。他是我親弟弟,是帶着怨恨回來的,我與他之間注定只能活下一個人。他回大梁不過四年時間,已經建下累累戰功,收伏三大部族追随于他,麾下人馬早就超過我,終有一天,他會要奪走王位,奪走江山,還有你。”

左尚棠的舊事,他早已查得清清楚楚,這其中也包括長寧公主。

“所以,你設了一盤必輸的棋局給他?”長寧眨去睫上淚水,“而我……我是你這局裏最重要的一枚棋子,你知道他愛我,故而利用我騙他假扮成你進宮。”

他想殺左尚棠,又貪他手中握着的那三族勢力,便設下毒局,以受傷為名,先騙左尚棠說她在宮中有險,要左尚棠扮成他在宮中穩定局勢,将他困在宮中。他再扮作左尚棠,暗中或收伏或瓦解這三族之力,奪走左尚棠之勢。

“他也不笨,很快就察覺到不對勁,可那時我已有身孕,他顧及我的情況不敢放手一搏,一直與你斡旋,直到我即将臨盆,時局已然緊迫,他無奈之下把我送往西子嶺的行宮避禍,希望我能逃過此劫,也想與你最後了斷。可不想……不想你竟讓人通知我宮中有變,将我從行宮裏騙出,又設計讓布瑪族人以為你在我馬車裏,騙他們伏在西子嶺下刺殺于我。”

長寧越說越快,不再給扶瀾說話的機會。

那天下着滂沱大雨,又恰逢她臨盆,她的馬車上只有一個穩婆和一個侍女,她強忍分娩之痛冒死趕回,只是為了救他,可等到的卻是布瑪刺客。

那天左尚棠與他在大梁皇城中對峙,皇城中的人早就被左尚棠替換過了,兩人所帶兵馬勢均力敵,扶瀾沒想到他如此難對付,既便最後能殺他,也要付出極為慘烈的代價,所幸,他設了後招。

“你告訴左尚棠,布瑪族人要在西子嶺下刺殺我,如果他想救我,只能一個人離開大梁趕去,否則就要和你在大梁決出生死。”長寧繼續說着。

若他們在大梁放手一搏,他根本趕不及去西子嶺救她,那她與她腹中孩子都會死。他在王位與她之間作了選擇,放棄最後一絲機會,單槍匹馬去西子嶺救她。

“扶瀾,整整三十七刀啊,他為了救我傷到體無完膚,你怎能狠心至此!就算為了王位,你要與他拼個你死我活,也不要如此殘忍啊!”長寧揪起扶瀾衣襟,雙目通紅地質問他,“他死之後,你為免世人看到他的面容,就一把火焚去他的屍身,只立了個衣冠冢供世人瞻仰,将軍威名赫赫,為蒼羌建功立業,值得世人紀念。”

沒人知道狼王将軍真正死因是何,他依舊是個英雄,追随他的人不會替他報仇,只會歸順蒼羌,扶瀾兵不刃血順利接掌他的勢力,成就帝王霸業。

可扶瀾忘了,還有她。

“你總問我愛沒愛過你,那你呢?你又何曾愛過我?那天你從北望樓離去之時,在你眼中,我便已是你的棄子了。西子嶺下你設計要殺的人,是以我與我肚裏孩子的性命為代價。”長寧眼中恨意彌漫,似火焰滔天。

她什麽知道,就這麽埋藏了十七年,等他一句話。

可他連一句反駁都沒有。

帝王之路,每一步都踩在鮮血之上。

“為什麽你沒殺一江,将他送到大安?”長寧松開他的衣襟,頹然坐回床沿。

“心軟了。”扶瀾不再辯解,倦然回她。

左尚棠死了,他的目的達到,趕到西子嶺,扶瀾只看到暈在馬車裏的她和她身旁的孩子。她九死一生生下的孩子,被他抱到懷中,她醒來,以為那是他的孩子,在他面前泣不成聲。他收起殺念,卻又恨着這孩子,故而尋了理由說蒼羌戰禍起,恐留在身邊不安全,親手把孩子送到大安,交給霍铮,留他性命,卻也讓她母子分離一十七年。

而後三年,蒼羌果然大亂,各部族之間争得你死我活,她陪在他身邊,經歷一場又一場的戰亂,在生死邊緣徘徊過,在絕境裏共苦過,若說從前他喜歡她,是因她美麗聰明,那麽此後三年的生死與共,才是他真正刻骨愛上她的歲月。

終其一生,他都不會再遇到第二個女人,能如此愛着他,似蒼羌這錦繡江山一樣美麗。

平定戰亂,統一十部,他登基稱王的那天,将皇後的鳳冠霞帔一并送給她,她卻看也不看,只問了他一個問題——“你到底是誰?”

是啊,聰慧如她,在往後的三年時光裏怎會弄不明白那段腥風血雨和九死一生意味着什麽?她怎會不知?

她早就知道了。

在他質問她到底有沒愛過他時,她就猜到了。

……

殿外下起大雨,雨聲嘩嘩不絕,就像那天夜裏,長寧細細聽去,仿佛厮殺的怒吼與刀劍的铮鳴還響在耳畔,她在馬車裏一邊拼盡全力分娩,一邊害怕越來越近的死亡。

孩子的啼哭響徹長夜,馬車簾子被人掀開,侍女和穩婆都縮到車角落,只有她還躺着,連動的力氣都沒有,被汗水模糊的眼眸裏她只看到被鮮血染透的左尚棠,他看到孩子,卻笑了,只來及把狼王哨挂到孩子手上就倒下。

一句遺言都沒有。

馬車外,遍地屍體,成了她這輩子忘不掉的噩夢。

這噩夢她做了十七年。

她向扶瀾求個答案,他卻遲遲不敢回答。

可他終究避不過去,因為她心裏早有答案。

“長寧,我知道我對不起你,你怎樣恨我都好,或者現在殺了我也行。可是長寧,你離宮十四年,我思你十四年,無一時不在念着你,如今我把蒼羌送給你們,把這些年我積下的一切都給你們,用我輪回轉世的機會,換回最後這一點點時間。”扶瀾沒替自己找借口,他只是握住她的手,幾近哀求地道,“換我死前你陪我這一點點時間,長寧,我們分別了十四年,而我只剩最後這幾天時光,我不求來世,只要死前能有你陪着就足夠。已經十四年了,過去的就讓他過去,好嗎?”

長寧扯開他的手,緩緩站起,道:“扶瀾,我今天過來,是與你了結這段過去的。你的來世我背不起,你的今生和我已絕。我與你,非死不見。”

扶瀾驟然睜大眼,傾身探出,死死攥住她裙裾,道:“非死不見?長寧,你是我的妻子!你怎能如此?”

“我是你的妻子?原來你還記着我是你的妻子?那你将我拱手讓人之時可有想過我是你的妻子,你置我死地之時可想過我是你的妻子?我是大安公主,蒼羌國母,你卻陷我于不忠不貞之地!”長寧搖搖頭,退後半步,狠狠抽裙,他的人跟着從床上踉跄而下,她卻再無憐憫之色。

“別走,長寧別走……”他慌亂失措,想要拉她。

她俯身拾起遺诏,道:“遺诏與玉玺我收下了,你就在此安心養病。你死後,我必會将你風光大葬,擡入帝陵,你會是蒼羌的開國始帝,會載入史冊留芳百世,後世子民會永遠記着你,就像……左尚棠一樣。”

“長寧……”他扶在床柱上喘着粗氣,面色灰白地看她,眼中的淚毫無知覺落下。

“我不會再來見你,你也不必找人來傳我。”長寧朝外行去,走了兩步又回過頭,“對了,你一直問我到底愛不愛你。這個問題,十七年前我就回答過了。我曾滿懷愛意地告訴你,我愛你,願意成為你真正的妻子,為此我甚至大膽勾引你與我行了夫妻之實。可我卻不知道,那個‘扶瀾’,竟是左尚棠!扶瀾,你聽清了,作為大安公主,我無愧于我的國家;作為蒼羌皇後,我對得起蒼羌子民;作為你的妻子,我也從來沒有背叛過你。僅此而已。”

語罷,她一振衣裙,疾步往外行去,不再有片刻遲疑。

走過屏風,她看到屏風外垂頭站立的老宮人,他一動不動似朽木一段。她在他眼前止步,冷冷看他。老宮人當即跪下:“娘娘,老奴什麽都沒聽到,沒聽到。”

“沒聽到?怎會沒聽到,你明明聽到了,太子殿下是我王的親骨肉!”長寧冷語。

“是,殿下是王上的親骨肉。”老宮人點頭如搗蒜。

長寧卻無放過他的意思,冷冽目光銳劍般凝在他背上,他吓得滿頭冷汗。

“砰——”

屏風被人撞倒,扶瀾跌跌撞撞而出,倒在屏風之上,他咳得厲害,血大口大口自唇間溢出,滴在雪白屏風之上,似白雪紅梅。

“長寧,求你,別走……”他仍在斷斷續續說話。

老宮人心有不忍,卻懼怕長寧而不敢過去。

“跪着做什麽,還不過去照顧王上。該請禦醫就遣人去請,該用藥的就用藥,本宮與殿下國務繁忙,就不過來打擾王上靜養。等王上賓天,你再來找本宮吧。”

語畢,她甩袖而去,任身後凄哀滿殿,從此,她與他夫妻緣盡。

……

殿外,大雨滂沱。

長寧腳步在殿前微止,守在殿外的宮人忙将雨具取來,她卻忽踏入滂沱雨中,雨水和淚而下,迷了雙眸。夜雨冷骨,卻不及心上寒霜半寸之堅。

恍恍惚惚地走着,雨裏突然響起輕微的腳步聲。

她擡頭,看到少年撐傘而來,依稀間是舊人眉目。

“尚棠?”她茫然喚道。

少年走到她身畔,執傘替她當去雨,淡道:“回去吧。”

“你是……一江……”長寧呢喃着,忽掩面長泣。

站在眼前的少年,不是夢裏才會出現的左尚棠,而是從上次北望塔下争執過後,就暗中打探扶瀾的左一江。

殿上言語,盡數落進他耳中。

他扶起她,仍是淡淡的。

“母親,回去了……”

作者有話要說: 終于了結,從出宅到白月光……

寫文這麽我年,長寧是我寫過的唯一一個BE,雖然只是配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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