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午夜,月明星稀。

眼隼從夢境中蘇醒,懸浮在掌心的夢境球,閃爍幾下餘晖,徹底熄滅了。

一次夢境課堂,就要用掉一顆造夢師捏的夢境球,眼隼有點心疼。

他雙手撐着桌沿,正要起身。

忽然,風的味道變了。

有其他人!

眼隼渾身緊繃,手刀一豎。

下一刻,熟悉的聲音響起:“授完課了?”

是,院長郁知。

眼隼轉頭,面朝洞開的窗戶。

窗臺上,院長郁知雙手環胸,翹着長腿坐在上面。

眼隼緊繃的身體沒有松懈,但臉上露出了微笑:“郁院長,半夜三更到訪,是有什麽事嗎?”

郁知的臉,逆着斜射進來的月光,掩映在暗影裏,明明滅滅的什麽都看不清。

眼隼只聽她說:“只是來告知一聲,保育院不是二區主城,收起你神棍那一套。”

眼隼撚了下垂落胸口的白布條:“院長說的晚了,我已經教授過了。”

聞言,郁知身上氣息一冷,她從窗臺上跳下來,慢慢踱步到眼隼面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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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盯着他蒙着的眼睛:“眼隼,你信仰的神回應過你的絕望嗎?”

這話像是刀子,極精準的紮進眼隼心窩子,叫他臉上的笑容立時沒了。

郁知譏笑了聲:“你的神尚且救贖不了你,你還教別人?”

話罷,她從眼隼面前擦肩而過,冷冽的氣息,如同寒冰做的鋒利薄刃,只是擦着都割的人皮肉帶血。

“那郁院長呢?”

就在郁知走到房門口時,眼隼的聲音響起。

噠。

郁知駐足,前腳剛好踏進房門陰影裏,後腳落在一縷月光裏,身上半明半暗。

眼隼轉過身來,面朝郁知的方向:“郁院長離開主城十年,您的前未婚夫已經進駐中央城,對方曾說當年你若不抛棄信仰,從有神論一派轉為無神論者,指不定現在也在中央城了。”

“郁院長,你舍棄信仰舍棄前程,窩在這個小小的保育院裏,你就找到救贖了嗎?”

話音落下,鋒銳的壓迫感,轟的從院長身上炸裂開,悉數傾軋到眼隼身上。

冷汗,黃豆大小的冷汗,霎時從眼隼面頰流下。

他不能動彈。

郁知慢慢轉身,在月光裏撩起眼睑,露出一雙金色瞳眸的眼睛。

“無神論者并非沒有信仰,”郁知一字一字,“我信仰的不過是我自己罷了。”

“而非,你們那種靠臆想存在、且從不回應的神。”

随着話音,她的氣息逐漸收攏回去。

房間裏,凝重肅殺淡去,眼隼身上一松,手腳可以動彈了。

郁知手搭上門把手,微微側目:“堅定意志穩固精神力的技巧,我會安排課程授課。”

“保育院孩子我自己會教,不需要你插手。”

“郁院長,”眼隼擦冷汗的指尖在抖,“九顆種子年紀幼小,相信這個世界上有神明,并為之信仰,有什麽不好?”

就像是,每到冬天就堅信,真的有聖誕老人會架着麋鹿雪橇來送禮物,并為之期待着。

世界殘忍又惡意,九顆種子很快就會失去這種童心的美好。

對此,郁知只道了句:“晚上沒事,可以出去看看月亮,少點神神叨叨。”

說完,她擡腳走了出去。

眼隼提高音量:“十年前,你信仰神明的時候,就沒有過懷揣希望的美好嗎?”

回應眼隼的,只是逐漸遠去的腳步聲。

眼隼站在原地,靜靜屏息等了會,确定郁知真的離開了,他适才冷汗淋漓的坐回椅子上。

房間裏,郁知的氣息慢慢消失,直至什麽都感知不到。

“嗤,”眼隼輕嗤了聲,他擡了擡手,威武的雄鷹憑空出現。

雄鷹半舒展翅膀,抖了抖渾身羽毛,偏着腦袋用金色的豎瞳看着眼隼。

眼隼指了指窗戶:“去,幫我看看月亮。”

雄鷹搖擺着,啪嗒啪嗒跳到窗臺上,探出腦袋往外看。

夜幕漆黑,星光稀疏。

可那一抹月亮,卻圓如銀盤,又亮又大,甚是漂亮。

宛如薄紗的銀輝灑落下來,溫柔的籠罩住夜色,将整座保育院都塗抹上一層冷白的輝光,就成一幅最美的夜色月下圖。

眼隼怔了下,好一會才反應過來,今天是十六。

他低笑了聲,十六的圓月,總是最圓最漂亮的。

他走到窗邊,微微仰頭,月光灑落在蒙眼的白布上,仿若能驅散所有的黑暗。

……

與此同時,結束夢境課堂的時候,尤娜娜醒了一小會。

睡意正濃的小崽崽,半夢半醒間,渾然分不清夢境和現實。

她蹭的從床上坐起身,蓬松的小呆毛翹的亂七八糟。

小娜眼睛半睜開,嘴裏嘀嘀咕咕不知道說了什麽。

她扭頭往窗外看了一眼,圓圓的月亮像燒紅的烙鐵,似乎比前幾天更紅了。

尤娜娜打了個呵欠:“父父神……老師說……祈禱……”

啪叽。

她實在支撐不住,一下又躺了回去。

眼睛困到睜不開,但還記着自己是在祈禱的。

于是,小幼崽邊往被子裏又卷又拱,把自己整只都蒙進去。

她嘴裏還在叽叽咕咕:“父……呼父父……父父神……覺……安安……”

一直蹲在枕頭邊的陶泥刺猬,将娜娜的整個行為盡收眼底。

刺猬窸窸窣窣,鑽進被子裏,哼哧哼哧爬到崽崽小呆毛上蹲着,探頭往下聽她說夢話。

聽了半天,刺猬也沒聽明白:“蛾子,娜寶做夢了,她在說什麽父什麽神?”

刺猬有點懵,娜寶想要父親了?

可是,它還沒做好當父親的準備啊!

被窩裏,除了小幼崽奶甜奶甜的呼吸,就再沒任何聲音。

刺猬焦躁的原地轉圈圈,怎麽辦怎麽辦?

它沒養過崽,萬一把娜寶養歪了怎麽辦?

它會不會當不好一個父親,娜寶會不會失望啊?

焦心的刺猬,轉了一晚上的圈圈,最後決心從明天起,努力去學怎麽當個人類崽崽的好父親!

對此,擁有漂亮大翅膀的陶泥蝴蝶冷笑了聲,懶得理這個腦仁瓜子大的蠢貨。

尤娜娜在教室門口遇見唐遲。

彼時,八歲小男生攔住她,哼哧哼哧憋紅了小麥色的臉。

娜娜警惕的抱着新的草莓包包,試探的往左邊挪蹭。

唰。

唐遲攔到左邊,一身氣勢洶洶,像頭小狼狗。

條件反射,尤娜娜蹭蹭往後退,離唐遲遠遠的。

唐遲握緊拳頭,醞釀半天,一開口就很大嗓門:“尤娜娜……”

“尤娜娜。”

冷不丁,同樣的喊聲出現。

尤娜娜回頭,看到院長在招手:“你過來一下。”

小幼崽眼睛一亮,瞥了唐遲一眼,飛快往院長那邊跑。

唐遲:“?”

“對不起”三個字還含在喉嚨裏,此時卻怎麽都沒法說了。

他看着尤娜娜如避蛇蠍,小短腿翻的飛快,生怕他會追上去似的。

院長也看到了唐遲,她警告的道了句:“唐遲,不準欺負人。”

唐遲:“……”

他就是想鄭重道個歉啊!

小男生莫名受傷,幽怨的看着跑遠的尤娜娜。

尤娜娜打了個抖,飛快躲院長身後,還順勢一把按住了躁動的刺猬先生。

唔,紮了要被院長罰去掃廁所的!

娜娜不想掃廁所!

“尤娜娜,你願意去主城嗎?”

院長辦公室外,尤娜娜茫然的看着面前穿白大褂的老者。

蘇教授滿臉慈祥:“二區主城,有比保育院更好的老師,還有更多的糖果蛋糕,以及漂亮的小裙子。”

他發出邀約:“所以,尤娜娜你想去主城嗎?”

娜娜看看牽着自己的院長,又看看眼睛上蒙着白布的眼隼老師,最後才看着白大褂老者。

她不懂,為什麽要去主城。

郁知彎腰,輕聲解釋道:“娜娜,因為你是很優秀的種子,所以蘇教授想帶你去主城,專門為你定制培養課程。”

尤娜娜明白了。

她問郁知:“院長會去嗎?其他種子小朋友也會去嗎?”

郁知搖頭:“我不去,其他種子需要在保育院完成第一階段的催熟課程,考試合格了才能去主城。”

尤娜娜又問:“我不需要考試嗎?”

蘇教授笑道:“你不需要,因為你比他們都優秀。”

足夠優秀,可享特權。

尤娜娜認真想了會,驀地她搖頭:“不是的,娜娜不是的。”

優秀的是刺猬先生,不是娜娜。

蘇教授不解:“為什麽這麽說,你在圖書館消滅了惡種慈母,我看過你的表現,你的閃避能力非常好,媲美成年人。”

尤娜娜不說話了,抿着小嘴。

她認真想了想,小手伸進包包裏,摸了摸陶泥刺猬背上的刺。

爾後,她搖搖郁知的手,仰起小腦袋說:“我想告訴院長一個秘密。”

刺猬先生說,不要相信別人,可是娜娜想要相信院長。

雖然說是秘密,但娜娜也沒特別避開蘇教授和眼隼。

她掏出陶泥小刺猬:“院長,在圖書館不是我消滅的惡種,是刺猬先生做的,有閃避能力的是刺猬先生,它才是種子,娜娜什麽都不會。”

三人視線落在白嫩小手心的陶泥刺猬身上,核桃大小,黑色的豆豆眼,背後尖刺服帖細密,唯有一根大黑刺朝天直立,突兀怪誕。

這只陶泥刺猬,三人不是第一次見。

郁知皺眉:“娜娜,好孩子不能撒謊。”

尤娜娜搖頭:“我沒有撒謊,刺猬先生叼着我跑,還把背上的尖刺借給我用。”

“不止是刺猬先生,我還有蝴蝶夫人,陶泥黑貓貓……”

蘇教授:“尤娜娜,你能給我看一下嗎?”

娜娜小心遞過去:“不能摔了哦,刺猬先生會生氣的,它生氣就要紮人。”

小陶泥玩偶捏的活靈活現,蘇教授仔細檢查了番,發現并無任何異常。

他把刺猬還給尤娜娜,詢問的看向郁知。

郁知道:“就是普通免烤軟陶泥,保育院每次采買物資,我都會帶一份回來。”

蘇教授表情凝重了:“尤娜娜,你這麽會捏陶泥,是誰教你的?”

尤娜娜收好刺猬,想也不想就回答:“姐姐啊,陶泥是姐姐教的。”

說到姐姐,小幼崽眼睛都亮了兩分:“我姐姐叫拉拉,姐姐捏的陶泥比娜娜捏的還要好。”

這話一落,三人表情頓時怪異。

保育院裏,并沒有叫拉拉的孩子。

就在這時,蘇教授和眼隼,以及郁知耳邊,同時響起一道焦急的聲音。

“教授,完美目擊者唐遲的記憶複制完畢,記憶畫面非常詭異,正在同步傳播給你們。”

……

下一刻,三人眼前憑空出現一道光屏。

光屏上,翻滾的紫紅場域裏,猙獰的臍帶揮舞,配合面目布滿毛細血管的巨嬰,畫面十分恐怖。

然而,在這種恐怖之中,小小一團的幼崽靈活如游魚,手裏揮着鋒利的黑色尖刺,每一次揮動,必定斷去一截臍帶。

起先還沒什麽表情的小幼崽,後來嘴角逐漸上翹,她的眼睛黑亮到灼熱,嘴裏時不時發出唧唧的興奮聲音。

沒有什麽刺猬,從頭到尾,有且只有尤娜娜一人。

她就像一只小刺猬。

保育院職工公寓的平層辦公室裏,工作人員根據唐遲的記憶畫面,對尤娜娜進行二次精神評估。

“教授,根據記憶畫面,九號除了絕對閃避能力,還表現出了絕對穿刺的攻擊能力。”

“但是,剛才九號的言語,我們初步判斷,九號精神san值嚴重不穩定!”

“雖然試煉數據顯示,九號目前san值高達80,但不排除她存在僞裝能力。”

“我們認為,九號将陶泥當成活物的行為,符合深度感染者的自呓和幻覺标準。”

“教授,九號很大可能——被感染了。”

“您需要對其進行……清除……”

……

聽到這話,三人眼瞳驟然緊縮,全都不自覺低頭看着一無所知的尤娜娜。

她看不到光屏,正安靜等着,不吵也不鬧,乖乖的非常懂事。

這樣的小幼崽,會是僞裝的感染者嗎?

蘇教授無法判斷了,精神激發初始神性值38,這個數據比第一區的公主還高。

而且除了絕對閃避,還有絕對穿刺的攻擊能力。

如此完美的種子,稍加開發一定會成為二區繼神選強者黃昏之後,第二個頂梁柱。

可是剛才的評估……

蘇教授還想起一件事,他深呼吸壓住情緒問:“尤娜娜,所有的陶泥都是你捏的嗎?”

三個月前,催眠師進入尤娜娜潛意識,試圖引導暗示,治愈她的意識障礙病症。

但是第二天,催眠師消失了,尤娜娜多了個和催眠師長的一樣的陶泥人偶。

面前的小幼崽才五歲,蘇教授并不想懷疑她,可種種行跡都指向她。

尤娜娜歪頭,慢慢回想。

眼隼指尖緊繃,垂落在胸前的蒙眼布條随風飄動,在他身後,隐約出現雄鷹的虛影。

這是,攻擊狀态!

如果尤娜娜被評估為深度感染者,他立時就能擊殺。

郁知眯眼,直直盯着眼隼,眼瞳深處是烈焰般的金色。

氣氛,劍拔弩張。

小幼崽渾然不覺,隔了好一會她想清楚了才說:“娜娜不衣華會捏的時候,姐姐捏過的,後來我學會了,姐姐就不怎麽捏了。”

聞言,蘇教授眼底難掩失望。

他朝眼隼颔首,似乎做下了決定。

“教授!”郁知往前半步,恰恰擋在尤娜娜身前,“我認為這評估并不準确,請再給我一次機會,也給她一點時間。”

蘇教授深深的看她一眼,然後點了點頭。

眼隼指尖松弛下來,身後的雄鷹虛影也消失了。

蘇教授沒有再邀請尤娜娜,只惋惜的看了她一眼,随後轉身離去。

優秀種子難的,也許等小幼崽長大一些,一切就都會明了,蘇教授願意給一個機會。

眼隼頓了頓,他忽然問:“娜娜,你還記得祈禱的事嗎?”

尤娜娜點頭:“我有按老師教的做,每天早上、睡覺的時候都跟父神祈禱。”

眼隼表揚了句:“嗯,是個好孩子。”

說完,他猶豫了下,還是掏出那樽神像小木雕:“這個送給你,希望你有虔誠的信仰堅定的意志,以及穩定的精神。”

雖然,對深度感染者來說,并沒有什麽用。

這一次,郁知沒有再對信仰一事,有微詞阻攔。

尤娜娜握着神像小木雕:“眼隼老師,你見過神嗎?”

準備離開的眼隼愣了下:“沒有。”

幼崽崽慢吞吞的接着說:“我知道你們認為娜娜撒謊了,不相信有刺猬先生,因為你們沒見過,可是刺猬先生每天都陪着娜娜的呢。”

“眼隼老師沒見過父神,但是為什麽大家不說老師撒謊了?”

小幼崽的話,有點拗口颠倒,可是郁知和眼隼瞬間就明白了。

對沒見過的神明,沒人否認。

可小幼崽見過的刺猬先生,在她眼裏實實在在的存在,卻被否認了。

小娜娜不懂。

眼隼回答不上來,最後只得倉惶離去。

郁知表情有點古怪,她看了幾眼尤娜娜,思考了會,竟也不知該如何回答才好。

兩人送蘇教授到大門口,大手牽着小手,斜長的影子交疊在一起,看着眼隼和蘇教授等人,帶着資料上車離開。

許久之後,郁知用很輕的聲音說:“尤娜娜,有關陶泥刺猬的事,我相信你說的都是真的。”

畢竟,這世上神選者的能力千奇百怪。

“但是,”她聲音更輕飄了,“兩年前你的父母被邪種殺害,我親手埋葬了他們,接你來保育院前,我看了你的戶籍資料。”

“并且,這兩年來,我每天都在看着你。”說到這裏,郁知停頓了。

她低頭,注視着尤娜娜的眼睛,說出句讓人頭皮發麻的話。

——“你沒有姐姐。”

——“你一直是一個人……”

作者有話說:

大刺猬:【求問】人類五歲幼崽要怎麽養?在線等,急急急!

大邪神:這道題我會,放着我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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