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取舍之間

“娘娘這是什麽意思?翻舊賬?”嚴閣老臉色愈發難看,“嚴家走到今時今日,流灑的不僅是你們一房的血淚,享受嚴家蔭蔽的其中也有娘娘你。一榮俱榮,一損俱損,這樣的道理娘娘難道不知?!”

“沒錯,為嚴家流血流淚的不僅僅我們一房,可是,沒有哪房像我們這樣斷絕了香火,最後還落得被逼接受一個妾生子代繼香火承繼爵位的下場!”嚴靜思直視嚴閣老的眼睛,目光灼灼如炬,臉色卻陰冷如墜冰窖。

“昔年,我父兄征戰北疆為國捐軀,這是他們選擇的大義,我雖心痛他們的離去,卻也深以他們為榮。然,父親與哥哥屍骨未寒,姐姐的親事突然生變,大伯母所謂的‘因緣巧合’迫使姐姐匆忙在熱孝期內嫁入了寧王府。而孝期堪堪将滿,大伯父又在祖母面前力争,執意将我嫁入安王府。皇上尚未封王時,癡心傾付徐家女,人盡皆知,而我嚴家,卻在他困厄之際以正妻之位相挾,祖父可曾想過,我該如何自處?!”

“三王之亂平定,寧王牽連其中,姐姐自戕于天牢,若非我以當年救駕之功挾恩圖報,為姐姐求得一寸葬身之地,怕是她在死後都不得入土為安。祖父您再清楚不過,寧王罪不及死,姐姐更不用死,可罪王之妻,出身嚴家,即便流放千裏之外,皇上對嚴家難免心生嫌隙。我姐姐為何突然在牢中自戕,個中龃龉,難道祖父以為我心裏就沒有數嗎?之所以吞針般隐忍,所為的,也不過是祖父您口中所說的俱榮俱損,畢竟,我還有母親在這人世間。”

“可我的隐忍、我的退讓又換來了什麽?只有更大的恥辱,和更深重的傷害。”嚴靜思眼底浮上血絲,咬牙沉聲道:“我是死過一次的人,連帶着那些隐忍,那些求全,那些俱榮俱損的念頭,統統都死在了過去。往後,我只求自己痛快,只求我母親痛快。所以,祖父您之前與我提過的,讓七妹進宮之事,今日我便給您答複:絕不可能。”

嚴閣老歷經兩朝,大風大浪中走過來自認何種場面都能穩得住心神,萬沒想到今日竟被自己的孫女打了個措手不及。甫進門時的憤怒此時已被震驚、羞憤、難堪以及深深的憂慮和不安所取代。不安的是,這些塵封之事究竟是誰告訴皇後的。憂慮的是,自以為牢牢掌控的人一經脫缰,将會給前路帶來多少變數。長房長子作為嚴家下一任的家主,與皇後之間的嫌隙已無可修複,前途一時變得晦暗不明起來。

饒是如此,有些努力嚴閣老還是硬着頭皮也要試一試的。譬如,送嚴七娘入宮。

“送七丫頭進宮,固寵只是目的之一,更重要的是你也多了一個可以倚信之人。”嚴閣老低頭斂目,呷了口茶,潤了潤嗓子,道:“皇上現年已二十有七,膝下卻只得兩位公主,任是徐貴妃聖眷再濃,也抵不過無皇嗣為繼的現實。七丫頭自請入宮為你分憂,你們姐妹二人互相扶持,在後宮裏也能走得更穩些。”

嚴閣老複又嘆息道:“你父親當年若能納上一兩房妾室,膝下多添三兩男丁,你娘也不至像現在這般孤寂清冷。你大伯父做事是魯莽了些,然初衷确是為你母親、為你們一房的香火傳繼考慮,總不能讓你父親一脈自此在家譜上斷了承繼。至于這過繼的人選,咱們總還有商量的餘地,嚴家旁支也有不少優秀的兒郎。所謂多子多福,尋常百姓家如此,天家亦然。”

嚴靜思喚挽月進來換了壺熱茶。滾燙的茶湯斟進釉色青潤的茶盞中,嚴靜思不飲,只是将茶盞握在掌中,感受着不斷升溫的杯壁由暖轉燙,熨燙着她的掌心,然後又由燙轉暖轉涼,再無法傷害她手掌分毫。

沉默就這麽持續了一盞茶冷掉的時間。

嚴靜思眼底的紅絲消散,恢複清明适淡,平靜地看着嚴閣老,道:“好,七妹入宮一事,本宮答應。不過,也請祖父應允,過繼的人選由我和母親挑選,旁人不得幹涉。”

祖孫二人四目相對,最後,嚴閣老妥協,嘆了口氣,道:“就如此吧。”

自此,皇後怕是要與嚴家離心了!

嚴閣老思及此處,心底驀地湧上一股悲涼無奈。皇後雖不得寵,然而在宮中穩坐後位,其中固然有嚴家在前朝的助力,可最重要的是,皇後于皇上有深厚的困厄之誼、救命之恩。皇上傾心徐貴妃甚重,可在即位後仍毫不猶豫地冊立了皇後,信守當年與嚴家的承諾是其一,更根本的是,皇上重顏面與丹青鐵筆,故而,皇後必須是嚴氏靜思。

當然,也只能是嚴靜思。若有朝一日後位懸空,皇上定會毫不猶豫扶徐貴妃為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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嚴閣老深谙此道理,奈何長房勘不破,屢屢動作,為了保全長房,他不得不從旁善後,終還是與皇後走到了今日積重難返的地步。

如今再追究孰是孰非,已經全然無意義了。

院門口,嚴靜思目送嚴閣老的軟轎消失在視線所及,忽的眼前發黑,身子一軟就倒了下去,失去意識前只朦胧感覺到自己被人扶住。

挽月關鍵時刻撐住了場面,當即讓兩個随行嬷嬷将皇後背進寝房,喚太醫,封鎖消息,一應動作忙而不亂。

嚴靜思昏昏沉沉中覺得自己走過了熾烈的荒漠,趟過了冰冷的溪河,困乏至極卻停不下腳步,直至力竭。

再度清醒過來時,室內已是燭影斑駁。

“娘娘,您醒了?”莺時趴伏在榻前,見主子終于醒來,忙低聲喚了守在屏風外間的幾人,挽月囑咐槐夏趕緊去叫太醫,落後一步進到內室,就看到绀香站在床邊扯着帕子嗚嗚低泣。娘娘幾番出事,着實吓到了她們。

“別怕,我沒事。”一開口,嗓音沙啞得堪比破鑼。

莺時将茶盞湊到她嘴邊,伺候着她潤了潤嗓子,“娘娘您暈倒了,還發了高熱,這會兒剛退熱,還是再歇歇吧。”

嚴靜思知道,自己這是氣的。陳年舊事裏的那些腌臜龌龊,都在她的記憶裏清晰存在,她無法想象,原來的嚴靜思是如何守着這些怨恨、不甘和無能為力在那後宮中忍着寂冷煎熬度日的。

哀莫大于心死,堕馬之時,原本的嚴靜思應該就是因為這樣才放棄求生的念頭吧?

緊捂着的傷口今日被揭開,膿瘡剔除痛徹肌骨,卻也意味着新生肌骨指日可待。

只是,嚴靜思沒想到,消化原主的情緒會如此艱難,蓋因積怨太深啊。

好在總算是熬過來了!

嚴靜思雖然現在體虛無力,手腳發軟,但心情卻格外輕松。人一放松,胃口也回來了,沈太醫在屏風外面就聽到皇後娘娘在跟丫頭們要飯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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