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無恥之徒

福海看到寧帝的朱批,平靜得連眼睛都沒有多眨一下。

得勢而忘形,大忌也。

誠然,今上能順利登基,馮貴連同他那幾個幹兒子功不可沒,但皇上同樣厚待之,馮貴穩坐司禮監掌印太監,被三千侍宦私下裏尊稱為“老祖宗”,明骅、明泉等人,不是被提拔為各監的秉筆大太監、各宮總管太監,就是被分派到皇莊、織造局、兵庫局等處任司管太監,哪個不是手握實權的肥差?!

然他們又是如何回報聖恩的呢?

福海少年時期就服侍在寧帝身側,始終牢牢謹記他師父耳提面命的教誨:做內侍的,手中的權勢再盛,也始終與外頭的朝臣們不同。朝臣得勢,或憑才,或憑家世,或憑裙帶,而內侍,憑借的無非就是聖心。朝臣是臣,而內侍永遠是奴。故而,朝臣可谏言,可勸谏,可以大義、君責之名冒犯龍顏死谏,還能為此留名丹青。而內侍需要做的是遵從,最大限度也僅僅是規勸。

這樣的道理,恐怕馮公公他們已然早抛之腦後了吧......

看似位高權重、志得意滿,實則得之失之,不過是主子一句話之間而已。

這便是為奴者的命。

寧帝是寬厚仁心,但再溫敦的皇上,也是帝王。帝王共有的心态便是:該給你的,我自會給你;沒給你的,你不能自己開口要,更不能自己伸手去拿。

觸了帝王的逆鱗,下場只能如明泉諸人這般。

咎由自取。

只是......

想到刑院那邊遞上來的消息,福海猶豫了片刻,還是如實禀報,道:“皇上,刑院那邊來報,說是明泉仍不肯承認曾派刺客追擊皇後娘娘,吵着要與娘娘當庭對質。還大放厥詞,說是見不到皇後娘娘,他寧死也不會開口。”

寧帝擲筆冷笑,“一介罪奴,有什麽資格與皇後對質,荒唐!既然不想開口,那就永遠不用開口了。”

皇莊侵地一案俨然是推行《均田法》的試水石,為了能夠行之有效地普查全國田地,必須由上至下清除掉威脅田地普查公正性準确性的障礙。

皇上之所以選擇從皇莊下手,一來這是皇家私産,徹查後足以表明皇上的堅明立場。這二嘛,福海私下裏揣度,應該是奔着明泉背後的馮公公去的。若真是此意,那撬開明泉的嘴,極為必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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福海小心翼翼打量了一番寧帝的臉色,權衡片刻後出聲道:“皇上,奴才私以為,此事畢竟關系到皇後娘娘,無論見或不見,也合該知會娘娘一聲,您看呢?”

追擊鳳辇的刺客到底從何而來,寧帝再清楚不過。明泉死不承認,也在寧帝的意料之中。故而,當庭對質與否,并無任何意義。明泉以此為借口,無非是在跟他讨價還價而已。

寧帝絕無放明泉一線生機的打算,但想到他那份口供的關鍵作用,又有些許猶疑。

福海這番話,正好給他鋪了臺階。

“也好。那你便親自跑一趟吧,見與不見,但憑皇後的意願。”

“諾。”福海受命退了出去,少刻不停留地奔往外莊,這個時辰,皇後娘娘定是在客院陪着太夫人。

嚴靜思這會兒正在客院裏和郭氏商量借由新稻種與外祖郭家合作的細節。

“你是想用公家的銀錢入股?!”郭氏越聽,額頭上沁出的汗越密。

嚴靜思笑着糾正,“不是公家的銀子,是皇莊收益,皇上的私房錢。”

“這......這也不妥吧。”對郭氏來說,皇家的和公家的并無二致。雖說兩家合資入股、按成分利是經商常事,但自古以來的規矩都是合資兩家地位相當,互為扶持,風險共擔。皇家入股算是什麽事兒?年底分紅的時候真讓皇上拿小頭兒?還是生意虧了真讓皇上一起跟着賠銀子?

“你外公和舅舅們定不願同意。”郭氏越想越覺得不可行。

郭氏出閣後,自省對娘家無多助益,還累得父親和哥哥們為她操心費神,着實心底有愧,雖說此事是女兒提出來的,但她也不想讓娘家難做。

“思兒,不如還是考慮考慮我之前說的,如果耗資過大,可以由郭家牽頭拉攏幾家入股,種稻培植當是特情,利稅可以多加兩成,怎麽樣?”

寧可讓利,也不願與官家資本有所牽扯。

不得不說,郭氏的這種想法代表着此時絕大多數商人的經營理念。

當然,天下的商人都是希望與官家打好交道的。但這種結交,僅限于送錢的階段。明着給,有各種敬耗的名頭;暗着送,那就更直接了。

嚴靜思心裏明鏡,想要改變郭氏的想法并非一朝一夕可以的,于是也不與她辯講,更不舍讓她為難,取其折中,道:“也好,那不如等祖父和舅舅們過來的時候,再聽聽他們的想法。”

郭氏看出女兒的堅持,也并未從她臉上看出一絲一毫的失落,心中不由得贊賞的同時,笑意裏也是濃濃的寵溺,“好,就按你說的辦!”

母女倆有說有笑地将話題轉到外祖家的近況上,其實大多數時間是郭氏在說,嚴靜思就這麽靜靜地看着她。擺脫了嚴家後院的束縛,郭氏雖要親自打理偌大的定遠侯府,比往日操勞了許多,但整個人卻重新煥發了生機一般,看着仿佛都比前兩次年輕了許多。這樣的郭氏,單單是看着也讓嚴靜思覺得歡喜。

“娘娘,福公公來了,在外面的小花廳候着呢。”莺時在門外禀道。

嚴靜思思忖着,依福海的眼力見兒,這個時候過來定是重要的事,便和郭氏打過招呼,起身去見他。

福海的心雖然偏向皇上,但想到皇後娘娘為皇莊侵地一案所受的委屈,也着實有些不好意思開口。

嚴靜思坐在上首,眼看着一盞茶都要喝光了,福海還在猶猶豫豫,不由得催促道:“福公公有什麽事盡管說,本宮面前無需恁多顧忌。”

福海咬了咬牙,“啓禀娘娘,是這麽一回事......”

福海将事情原原本本詳細道來,說到最後,還隐晦地提了下寧帝推行新政的不易前景。

嚴靜思看着福海,嘴角始終噙着淺淺的笑。

福海适時收嘴,束手而立,靜候皇後娘娘的決定。

嚴靜思自認去見見明泉也沒什麽好為難的,爽快道:“那就有勞福公公帶路了。”

福海樂颠颠應下,親自陪着皇後娘娘走一趟刑院。

刑院同在外莊,嚴靜思從客院這邊過去反而要近了許多。

到了刑院大牢門口,福海幾步上前,揚聲唱駕:“皇後娘娘駕到!”

獄卒聞聲迎出來行禮問安。

嚴靜思擺手免禮,“福公公,就你随本宮進去吧,其他人守在這裏即可。”

“諾。”福海應下,随着皇後娘娘的腳步走進了大牢。

牢房并沒有想象中的陰暗潮濕,反而很是幹爽整潔,光線的确是黯淡了些,僅在靠近屋頂的牆壁上開了狹小的窗口,通風透光兩用。

“罪奴明泉,拜見皇後娘娘,娘娘萬福金安!”

嚴靜思站在監道中線,隔着監栅看着跪在裏面的明泉,形容雖狼狽,卻并沒有受刑的痕跡,想來寧帝對他用的是精神折磨法。

“聽說你要見本宮,如今本宮來了,你有何話就盡管說吧。”

明泉微微擡首,看向嚴後,道:“皇後娘娘明鑒,想必心中明了,追擊娘娘鳳駕的刺客,并非罪奴指使。”

嚴靜思看着明泉揚了揚嘴角,“別館內院的那批人,總是你授意的吧。”

吳達和當日被生擒的幾名刺客已經全盤招認,明泉無從抵賴。

只是......

“但後面的刺客,并非罪奴驅使!”

“哦,是與不是,又有何區別?”嚴靜思淡淡一笑,“密謀刺殺當朝皇後,鐵證如山,怎麽也逃不過一死。”

的确如此,行刺一次是死罪,行刺兩次三次亦是死罪。明泉死咬着不肯承認追殺一事,不過是為了面見皇後而尋求的借口罷了。

看了眼站在暗處幾乎化作隐形人的福海,明泉沒有時間可供浪費,心下一橫,道:“奴才求見娘娘,實則并非為刺客之事,只是鬥膽,想與娘娘讨個活命的機會。”

嚴靜思無聲打量了明泉片刻,忽而輕笑出聲,嘲諷之意不能更明顯。

“你是想跟我做個買賣,用你肚子裏的秘密換一個活命的機會,是吧?”

明泉以額頭觸地,低呼:“娘娘明見!”

“不可能。”

嚴靜思淡淡的一句話,聽在明泉耳裏,卻無異于奪命的喪鐘。

“娘娘——!”明泉猛然擡頭,瞪大的雙眼布滿血絲,猩紅得猶如瀕死的困獸之眼,“皇後娘娘,您可知,我手裏的秘密,足以讓您在皇上面前立下大功?我別無他求,只求能茍延殘喘留得賤命一條而已,對娘娘而言,卻是有百益而無一害!”

嚴靜思神色忽而冷肅,厲聲道:“你若不死,那些因你流離失所、家破人亡的無辜百姓何以讨還公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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