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入V(三合一)
“聽說,徐貴妃落水時,嚴選侍就在一旁。貴妃娘娘身邊的大宮女望春一口咬定親眼瞧見是嚴選侍推了貴妃,還——”挽月臉色蒼白,聲音微啞,道:“還滿口胡言地亂嚷嚷,說是有人背後指使嚴選侍,話意暗指主子您!”
嚴靜思乍聞消息片刻驚訝過後,心頭竟掠過一陣“終于發生了”的詭異釋然。就好像一直在等着落地的第二只鞋終于發出聲響了一般。
“沒做虧心事,不怕鬼敲門。何況,不過只是個虛張聲勢的小鬼而已!”嚴靜思嗤笑一聲,一邊起身往外走,一邊對剛剛迎上來的康保吩咐道:“立刻到前頭客院知會老太爺和我母親他們一聲,安心待在院子裏暫時不要出門,除非是你親自通傳的消息,否則無論何人,打着誰的旗號,一律不必理會!”
康保确認,“包括皇上在內?”
“尤其是聲稱奉皇上旨意的。”嚴靜思眸色陰沉,道:“将你能調用的人手都放到客院去,一有異常立即回報,不得有誤。”
“諾!”康保身為皇後娘娘心腹,自是知曉客院裏那幾人對主子的重要性,毫不遲疑應下後即刻着手去辦。有左雲在,主子的安危自然安信托付。
嚴靜思抵達徐貴妃所在的竹苑時,寧帝已經候在離卧房最近的暖閣,屏風外是幾個随駕而來的妃嫔,見嚴靜思進來紛紛壓低聲音放輕動作請安,伴着按下交換眼神等小動作。嚴靜思看在眼裏,眼底的溫度不由得又退了幾分。看來,都聽到望春的狂悖厥詞了。
只字未言,嚴靜思徑直越過她們進了暖閣。
寧帝臉色沉郁地坐在上首,見嚴靜思欲上前見禮,先一步擡手示意她免禮。
随侍在旁的寧妃見狀心頭萦繞的一抹焦躁很快平複下去,輕聲問安後退了出去。
“裏面情況如何?”嚴靜思在寧帝下首坐下,問道。
寧帝緩緩搖了搖頭,“人在救上來的時候就落了紅。何掌院看了一眼,說孩子肯定是保不住了,只能盡力保穩大人。”
嚴靜思自認不是什麽良善之人,當年為了報仇缺德事兒沒少幹,但始終秉持着一個原則,不動無辜之人,尤其是孩子。
老實講,她對寧帝和徐貴妃的孩子并沒什麽特別想法。初時可能有過那麽點危機感,但徐貴妃想要母憑子貴,首先得一舉得男,然後還得看這個兒子能不能成才。未來的變數那麽多,嚴靜思還不至于喪心病狂到因為一些潛在的可能性而對一個無辜的孩子下手。
但客觀事實是,長腦袋的人都知道,這個孩子沒了,對她來說的确是利大于弊。
這個時候,說什麽寬慰的話都難逃“站着說話不嫌腰疼”之嫌,尤其是有些話經由她說出來,反而還要起副作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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嚴靜思嘆了口氣,起身為寧帝續了盞茶。
迎上寧帝的眼神,嚴靜思有些片刻的失神。但還未等她來得及細細品析,何掌院和另兩名太醫從內室走了出來,臉色俱是凝重。
“臣無能,終未能保住小公主!”何掌院上前伏身請罪,道。
寧帝拿着茶盞的手一緊,少刻後揮了揮手,示意他們起身,面露疲态道:“你們何罪之有,起身吧。貴妃現下如何?”
“娘娘現下還在昏睡,但性命無虞,只是落水時染了寒氣,加之小産失血過多,心緒不穩,還需仔細将養一段時間方能恢複如初。”
“你且安排個擅長調理的人專門看顧貴妃吧。”寧帝揮了揮手,打發何掌院等人退下。
何掌院等人前腳剛走,負責善後的産婆站在內室和暖閣間的珠簾後壓低聲音請示:內室已經清理好,皇上是否要看一眼那個已然成了形卻最終無緣這個世界的孩子。
寧帝雙手微顫,神情間流露掙紮動搖之色,嚴靜思心頭驀地浮上不忍,擡手按着寧帝的肩膀,用力捏了捏,先聲道:“不用了,按照規矩妥善安置吧。”
産婆應下,雙手托着蓋着紅布的黑漆檀木托盤率領一行宮婢魚貫而出。嚴靜思似乎還能在空氣中嗅到淡淡的血腥氣。
寧帝的視線追随着那方覆着紅布的托盤,雙眼赤紅,始終不舍移開,直到目之所及,一片空蕩。
“臣妾僭越,請皇上恕罪!”嚴靜思見寧帝緊繃的肩膀放松下來,忙收回手,主動福身請罪。
“皇後一心為朕着想,何罪之有。”寧帝幽幽嘆了口氣,“幸而皇後在此……”
寧帝話說半句,但并不影響嚴靜思領會後半句的意思。寧帝這是感謝自己在關鍵時刻攔下了他。
嚴靜思只是不忍寧帝看了更傷痛,心生郁結。豈知對此時的寧帝來說,何止如此。
若真的心有不舍多看那麽一眼,寧帝敢肯定,今生的魔障又要多一重了。
“朕先過去看看貴妃,內室血氣太重,皇後身體剛剛見好,就先別見了吧。”寧帝起身,走了兩步又停了下來,緩聲道:“嚴選侍被關在大佛堂,還有那個信口雌黃的宮女,也關押在那,皇後若要審問,直接去提人即可,朕已讓福海吩咐過了。事急從權,皇後就暫且重掌宮務吧。”
嚴靜思淡淡應了一聲,回道:“臣妾遵旨。不過,牽扯到嚴選侍,臣妾還是避嫌的好,徹查一事就交由寧妃全權負責吧。至于那個宮女,待真相大白後,臣妾再追究她的罪責也不為遲。”
“如此也好。”寧帝應允,舉步走向內室。
嚴靜思在原地看着他稍顯蕭索的背影,暗自嘆息:高處不勝寒啊!
随駕的嫔妃們就侯在外間,皇後娘娘重掌宮權的消息自然第一時間就知道了。
前一刻還在等着看笑話的嫔妃們戰戰兢兢跪在配院的正廳裏屏息準備聆聽皇後訓誡。而嚴靜思卻絲毫與她們周旋的打算也沒有,直接開門見山道:
“不瞞你們說,自打堕馬後,本宮就落下了個毛病,一絲吵鬧也受不得。所以,往後的規矩依然如舊,除卻年節,日常的請安照免。閑來無事,你們可以彼此多加走動,只兩點,約束好你們手下的人,也約束好你們的嘴。”
“謹遵皇後娘娘教誨!”
“皇上明谕,寧妃協理後宮,貴妃落水一案,就全權交由你來徹查,如有需要,大理寺、宗人府可協辦。”嚴靜思看向寧妃,“你盡管放開手腳去辦,無需恁多顧忌,只要查明真相即可。期間有何進展,也不必通報本宮知曉,直接禀報皇上便是。”
“諾。”寧妃鎮定自處,接下重任,穩聲道:“臣妾定竭盡所能,不負皇上、娘娘信任。”
“如此甚好,你們且先退下吧。”
衆人禮畢起身,有序地退出了廳堂。
終于恢複清淨了。
嚴靜思揉了揉額角,不得不承認,和後宮的女人們打交道的确是她的短板,應付起來比看一天的賬本還要累人。
“娘娘,喝口茶潤潤嗓子吧。”
被挽月這麽一提醒,嚴靜思才反應過來自己的嗓子已經幹得快冒煙了。
茶湯溫熱,嚴靜思接過來咕咚咕咚連幹了兩杯,爽快地長舒了口氣。
正此時,康保從外莊趕回來複命。
“福公公已經先奴才一步到客院傳了話,說是讓老太爺和老侯夫人們盡管放心,此事定不會累及娘娘您。此外,莊內各處都已下了封口令,背後妄議者以大不敬罪論處。”福海如實禀報道。
果然,自己的直覺沒有錯,寧帝似乎對今日之事早有預見。這樣一來,有意避免自己與徐貴妃過多接觸,并話裏有話地加以提醒……諸如此類行為也就可以解釋了。
那麽,寧帝能提前預知今日之事,只有兩種可能:一,這件事根本就是寧帝一手主導;二,寧帝早知有人要下手,卻沒有出手制止,或者沒來得及制止。
寧帝對徐貴妃用情至深,在京城泰安街上抓十個人問,十一個人都知道好吧,與其懷疑寧帝,嚴靜思更願意相信是自己夢游或者鬼附身,意識不清的情況下交代康保偷偷做的。
至于第二種可能,那裏面的說頭可就深了。寧帝明知有人要對徐貴妃不利,卻還沒有及時阻止,最大的可能,就是......不利來自于徐貴妃本人!
所以,在何掌院宣布孩子沒有救的那一刻,寧帝的表情裏有濃郁的悲傷,有隐約可察的失望,但是唯獨沒有震驚和雷霆怒氣。
越想,嚴靜思越覺得這種可能性越大。
自從寧帝從床上摔下來受傷後,對徐貴妃,乃至徐家的态度就有些微妙,很有可能是在受傷前發生了什麽事。
當然,還有一種可能就是寧帝上輩子被徐貴妃和徐家給陰了,這輩子摔了一下,重生了,從此決定洗心革面,抛棄忠犬屬性,重歸浪子生涯!
呃......
你自己是穿來的,就看誰反常誰就也是同類嗎?
嚴靜思要被自己的腦洞打敗了,及時将發散到異次元的腦回路揪了回來。
愛誰誰,愛什麽情況什麽情況,過好自己的日子才是硬道理!
有了寧帝的授意,大理寺和宗人府很快派了專人介入,協助寧妃徹查徐貴妃落水一案。
嚴靜思始終保持獨立于此案之外,只有寧帝在場的時候去探望了徐貴妃一次。美人“驟然”失子,情緒難免敏感而脆弱。面對徐貴妃眼底若隐若現的敵意,嚴靜思很大度地視而不見。
皇嗣有損,消息很快傳回京城,徐家和嚴家定然會立即派人過來。嚴靜思不想在這個時候讓外祖一家和母親弟弟與這些亂七八糟的人近距離共處,索性徹底當了回甩手掌櫃,禀明寧帝後,帶着母親弟弟和郭家老少“避走”法岩寺。齊大儒自然也在同行之列。
坊間盛傳,皇上不喜嚴後,冷淡待之。故而,嚴後在民間素有“棄後”之名。
果然啊,謠言不可輕信。
齊大儒挑開車簾,極目遠眺朝霞中的蒼山碧水,醞釀了許久的念頭最終成型。
這次出行雖實為“避走”,但卻打着皇後出行的明幟,故而剛到法岩寺的地界,住持空海大師就已經率領寺中僧衆在山門外迎接。
嚴靜思遠遠瞧着一片光頭,瞬間有些密集恐懼症發作。與此同時,随着距離不斷縮短,在看到為首的幾個形影單薄的老和尚時,心底油然而生一陣愧疚感。
己所不欲,勿施于人。
自己不喜歡麻煩,偏偏給人家添麻煩、擾亂清修,罪過啊罪過。
嚴靜思先一步在山門外下車,走上前與空海和幾位德高望重的大師合掌問禮,自請打擾之過。
空海大師白須白髯,眉骨突出,一雙慧眼清明如鏡,帶着勘破凡塵的了然。嚴靜思迎上他的目光,竟無端生出一種被他看透來路的錯覺。
臨道別前,空海大師竟出乎衆人意料主動要為嚴靜思解上一簽。
盡管嚴靜思素來只信自己,即便經歷了如此玄幻之事後依然如此,但這并不妨礙她對神明保有敬畏之心。
大殿佛像前,嚴靜思鄭重磕了頭,跪持簽筒,心中默默禱告了一番,将手裏的簽筒搖了幾搖,一枚竹簽清脆落地。嚴靜思拾起落簽,複又磕了個頭,方才起身,将落簽雙手遞與空海大師。
“皇後娘娘乃大福之人,凡事順勢而動、順心而為,定能心想事成,澤披蒼生。”
大殿內暫時被清場,偌大的空間內,只有空海及幾位了字輩的大師,以及嚴靜思一行人。
空海大師音量不大,卻中氣十足,在場的人無不聽得清楚明了。
這帽子就戴得有些高了吧......
可又不能說“大師過譽了”,人家這是解簽,空海大師德高望重,你這麽一客氣,說得好像人家打诳語了似的。
無奈之下,嚴靜思只得苦笑着背下了這口大鍋。
果然啊,出來混,總是要還的。
告別空海幾位大師離開大殿,嚴靜思如殼在負,郭氏卻美滋滋得幾乎合不攏嘴。再一看郭家老少,得,還真是不是一家人不進一家門,也都咧着嘴整齊劃一。
将最後的希望放在弟弟極其名師齊大儒身上。還好還好,老的很閑适淡然,小的很嚴肅持重。
不愧是大儒和未來的大儒,心性夠堅定!
嚴靜思甚感欣慰。
郭氏看着兒子萬年繃着的一張小臉,難掩好奇地低聲問道:“南兒怎的不為你姐姐高興?”
嚴牧南微微仰頭極為認真地看着郭氏,用那把稚嫩的嗓音回答道:“高興的!只不過早先已經聽老師這般評價過姐姐,故而适才聽聞大師所說,南兒也不覺得意外。”
嚴靜思:......
呦嗬,感情竟然是個披着大儒外衣的老神棍!
看着弟弟望向齊大儒時布靈布靈的大眼睛,嚴靜思有種把小白兔塞進千年狐貍窩的危機感。
寺中生活寧靜恬淡,齊大儒盡管靈魂深處無數暗坑,但于學識上卻不負其盛名,難得的是擅長化艱澀為明簡,且寓教于樂,加之嚴牧南天資聰穎,又勤奮好學,學習效果很是如人意。嚴靜思當了幾日旁聽生,幾番內心糾結後,還是舍不得換了兔子弟弟的千年老狐貍師父。
仿佛是看透了嚴靜思糾結後的結果,千年老狐貍終于搖着毛茸茸的大尾巴找上門來。
嚴靜思對于自己識人這項技能,還是很有信心的。比如越看越覺得頭疼的齊大儒。
“娘娘,您可是身體不适?”齊大儒穩坐太師椅,手中托着茶盞悠哉地呷了口茶,嘴裏卻說着語氣誠懇的關切,将言行不一致表現的淋漓盡致。
嚴靜思忍不住捂着腮幫子,“唔,突然牙疼得很。”
“哦?在下略通歧黃之術,更是機緣巧合之下得了張對牙痛有奇效的藥方,正好可為娘娘解憂。只是這藥方雖有奇效,味道卻要比一般的藥湯苦口了幾分......”
說他是千年的老狐貍還真是天真,這得是修煉一萬年了吧。
“呃,疼得也沒有那般厲害,本宮随身帶着藥,就不勞齊先生費心了。”
“是嗎?”齊大儒自帶聚光的雙眸看了眼嚴靜思,誨人不倦的名師模式自動開啓,諄諄勸誡道:“娘娘切不可諱疾忌醫。”
嚴靜思忙撤下捂着腮幫子的手,鄭重表示:那不能夠!
“先生此來,不知是為何事?”嚴靜思自認打太極的功夫拍馬也趕不上眼前這老狐貍,主動将話頭牽到正題。
“娘娘直率,在下也不贅言了。”齊大儒緩緩一笑,道:“今日前來,是想代表泉州齊家,與娘娘談上一筆買賣。”
嚴靜思:......
片刻寂靜。
齊大儒也不意外嚴靜思的反應,“娘娘可是信不過在下?”
嚴靜思回過神,深深看了齊大儒一眼,直言不諱道:“齊先生,請恕我直言。您适才所提之事,一來,您雖出身齊家嫡系本家,但據我所知,齊家現今的當家人可是您的長兄,而非您本人。二來,您所說的買賣,是與我本人談,還是與我手裏掌握的皇莊談?若是我本人,那麽很遺憾,我的私房錢并不多,還沒達到能和齊家合作的程度。若是我手裏的皇莊,那實際上卻是在和皇上談買賣,您确定能代表得了齊家?”
齊大儒不慌不忙地呷了口茶,潤聲道:“娘娘的消息,與齊家實際情況稍有偏差。誠然,齊家現任家主是我同胞長兄,然齊家名下的産業,實際上六成是歸我所有。只因我放不下讀書人的身份,家兄這才接下了家主的重任。當然,齊家的擔子我也盡力為父兄分擔,譬如為齊家賺下大半家産的占城稻,便是在下力勸家父後大規模引種并推廣的。”
嚴靜思一愣,脫口道:“占城稻?那時您才多大啊......”
齊大儒溫文一笑,“區區不才,彼時年方一十二。”
嚴靜思:......
這表情,是赤-裸-裸的炫耀吧?
這老狐貍,果然拉得一手好仇恨!
難怪那天在試驗田裏後脊梁骨直竄涼風,還打了噴嚏,原來竟是被這老狐貍給惦記上了。
“這麽說來,齊先生是相中了皇莊的那片新稻?”
實事求是地說,論起快速擴大種稻培育和新稻種推廣種植,田莊廣布全國的齊家比郭家更為适合,畢竟郭家的強項在于船運和商貿。
但據她了解,齊家雖然出了個大儒,但在商場的名聲,可和儒商沒有半毛錢的關系。
嚴靜思培植新稻種的初衷,首要在于惠民,與商家合作,不過是優化推廣的進度。但若有悖于初衷,她寧可放慢腳步。
有些話不能明說,但可意會。
老狐貍豈會看不出。
齊大儒嘆了口氣,神色肅然道:“齊家的名聲,在外的确不甚厚善,只是其中無奈,無法對外人道。若此項合作能夠達成,在下定當将其中原委如實告知。齊某願以讀書人的身份盟誓,新稻的推及,凡齊家經手,必定按娘娘的計劃執行,若有貪墨,我齊家三族株連同罪!”
嚴靜思萬沒想到,齊大儒竟如此堅決。
怎麽辦,竟然有些舍不得拒絕。
“齊先生,此事關系重大,本宮私以為,還是先與齊家主仔細商量後再談也不遲。”
“娘娘若是在意于此,那倒好辦,在下早已修書與家兄,這是他的回信。”
齊大儒變戲法一般從衣袖內抽出一份家書,笑容皎皎,道:“而且,家兄正在趕來的路上,不日即可抵達湯平縣,随時等候娘娘召見。”
嚴靜思再一次:......
不愧是靈魂深處布滿暗坑的老狐貍,自嘆弗如啊!
嚴靜思承認,這次交鋒,自己完敗了。
“齊先生,本宮不明白,您為何對新稻如此執着?”送齊大儒至花廳門口,嚴靜思還是将心裏的謎團問了出來。
齊大儒負手而立,微微仰頭看着庭院上方的湛湛藍天,喟然道:“在下雖出身商賈之家,但骨子裏始終是個讀書人。”
嚴靜思:還真沒看出來,您該不會是年紀太大,記反了吧......
仿佛聽到了嚴靜思的心聲,齊大儒收回視線挑眉一笑,“若說我們齊家的家訓是‘窮則獨善其身,達則兼濟天下’,娘娘可信?”
眼角眉梢的那抹嘲諷來去匆匆,稍不留神便會錯過,嚴靜思卻恰好看在了眼裏。
目送齊大儒的背影漸行漸遠,在他即将踏出拱月門的時候,嚴靜思朗聲道:“齊先生,我相信。”
齊大儒腳下一頓,少刻後轉過身,朝着嚴靜思所在的方向深深拱手一鞠,而後轉身大步離去。
并非所有夢想都能照進現實。但從齊大儒的身上,嚴靜思看到了齊家另一種方式的堅持。
然而,精神層面上的信任是一回事,落實到契書方面的信任又是另一回事。嚴靜思在齊大儒走後,拿着齊家家主的回信去找了郭老爺子。
泉州府城到湯平縣,正常趕路最少需要半月,齊家家主齊正坤卻只用了十天。就在齊大儒表明意向後的第四天上午,嚴靜思就在法岩寺的客院前廳見到了齊家主本人。
盡管衣帽整潔、儀容得當,卻依然看得出日夜兼程趕路的風塵仆仆氣息。
對于一個年逾五十的人來說,的确是太過辛苦了。
可見齊家對合作之事的重視。
人情歸人情,買賣歸買賣。
由于嚴靜思已經與郭家簽訂了契書,齊家想要加入,自然得三家坐在一起商量。
于是,锱铢必較的艱苦談判再次拉開。不,有了齊家的加入,談判的艱難程度倍增。
被嚴靜思急令召來的福生幾人還來不及多喘幾口氣,就被嚴靜思扔進了沒有硝煙的談判戰場。
嚴靜思、郭老爺子和齊大儒坐在前廳窗邊一邊品着法岩寺今春新炒制的山茶,一邊旁觀熱火朝天的談判桌,心裏啧啧感嘆:談得夠激烈的。
在郭大少爺終于扔了鞋,福生福公公終于罵了娘,齊家家主終于掀了桌子後之後,一式三份的最終合作契書終于飄着墨香擺在了嚴靜思面前。
嚴靜思這一刻內心是感激涕零的。乖乖的,再讓他們這麽談下去,自己就要喝茶喝出尿頻尿急了!
三家負責簽字畫押的人圍坐一桌,逐條款項确認後,同時簽字用印。
前廳窗外古松樹上的松鼠蹲在樹杈上甩了甩蓬松的毛茸茸大尾巴:這群聒噪的人類終于滾蛋了!
這一次,嚴靜思是獨自返回皇莊的。在法岩寺,她相繼送走了泉州一行人和京城的母親、弟弟。
此次見面雖相處匆匆,但也收獲頗豐,皇莊正值多事之秋,嚴靜思委實不想他們沾邊。
郭老爺子等人也知道留下來對嚴靜思沒有助益,反而還要讓她分神,不如回去後着手力所能及之事。
齊大儒這次沒有和郭氏母子一同回京城,今秋鄉試在即,他要趕回泉州給郭家的兩位少爺做最後的指導。
就在嚴靜思打算動身回皇莊前,康保已經收到了消息:聖駕将在三日後啓程回京,徐貴妃不随駕回京,而是會在途中前往水月庵靜修祈福,一個月後再返京。
至于落水一案,最後也以嚴選侍腳滑、慌亂中無意失手推了徐貴妃一把,導致她落水而結案。嚴選侍被罰入幽庭為奴三年,期滿後驅逐出宮。嚴侍郎直接官降兩品,從正三品的嚴侍郎變成了只有正五品的吏部郎中,連上朝入殿的資格都沒有了。就連嚴閣老也被罰俸一年。
寧帝雷霆一怒,嚴家可謂重創。但讓人玩味的是,皇上重懲嚴家,看着是為徐貴妃和徐家出了氣,但卻并未提拔徐家的任何人。
寧帝的舉動自有有心人去揣度,嚴靜思反正已經習慣了寧帝時不時抽個風,畢竟是個腦子曾經摔過的人嘛,反常一點于情于理也說得過去!
嚴靜思一路走得并不算快,趕在寧帝起駕的前一天趕回了皇莊。
前腳剛踏進配院,還沒來得及捯饬捯饬去和寧帝請個安,回事太監就來禀報,說是嚴閣老父子求見。
暑氣尚未盡退,嚴靜思一路走來出了不少汗,待到稍作洗漱後重返花廳時,嚴閣老和嚴郎中已經等候在此了。
這世上,有些人就是習慣了把自己當成宇宙的中心,總以為誰誰都得圍着他轉,稍有不如意就是旁人對不住他。
嚴郎中就是此類人的典型代表。
心比天高,奈何命比紙薄。
嚴靜思睨了眼對她敷衍問安的嚴郎中,眼中的嘲諷也懶得粉飾。
“祖父此來,不知是為何事?”
嚴閣老看着嚴靜思清冷的眉眼,心中聚起的些微希冀很快暗淡了下去,但想到受刑後将在幽庭苦熬三年的另一個孫女,又于心不忍,只得硬着頭皮道:“今日前來,是想請皇後娘娘看在同親手足的份上,能夠照拂七丫頭一二。”
同親手足?
想到康保禀報上來的落水一案詳情,嚴靜思險些忍不住諷刺地笑出聲來。這是在拿自己當腦殘劇裏雙商離家出走的傻白甜冤大頭嗎?
嚴靜曦在配院碰了釘子後,想盡方法接觸竹苑,目的為何,簡直就是司馬昭之心。還不就是想着皇上總來竹苑走動,能常來竹苑,指不定那一次就能在皇上面前刷刷臉。
這本是她自己動機不純,但在寧妃審問她時,她竟然語意暧昧地暗示是受了嚴靜思的意。若非寧妃撬人嘴的手段了得,嚴靜思還真的要惹上一身腥。即便最後真相大白,被堂親妹妹指控的消息一傳出去,外間的風言風語也得甩她一身泥點子。
在嚴靜思看來,嚴靜曦這種人連腦殘都算不上,充其量也就是個只會算計自己人的“窩裏橫”,窩囊廢的程度堪稱各種人設的墊底貨。
嚴靜思挑了挑嘴角,無聲看着嚴閣老,好一會兒才悠悠開口道:“嚴靜曦的口供,閣老可曾詳細看過?若是沒有,本宮可以讓人謄錄一份拿給您過目瞧瞧。”
嚴閣老神色一僵,避開了嚴靜思的視線。
“曦兒當時也是被吓破了膽,深思無主的情況下,背不住就是被哪個有心之人誤導了。所幸的是,奸人最後也沒有得逞,娘娘您的聲明也并未有絲毫受損,不是嗎?”嚴郎中雙手握拳,粗着脖子低聲吼道:“若是當初娘娘您能提攜曦兒一二,她又何須冒險接觸貴妃娘娘,徒遭這等大難!”
“噗——”嚴靜思一個沒忍住,笑出聲來。
真不愧是站在世界中心的被害妄想症重度患者。
嚴靜思站起身,連個正眼都沒看嚴郎中一眼,而是直視嚴閣老,鄭重道:“祖父,我不希望,您給我最後一次喚您祖父的機會。本宮還要去面見皇上,先行一步了。”
“嚴靜思,沒有嚴家給你蔭庇,你真以為你能在宮中茍延殘喘?!”
嚴靜思即将邁出花廳門檻的腳一頓,很快跨過門檻,站在門外回頭,第一次正眼看了看在她背後咆哮着臉紅脖子粗的嚴郎中,淡然地挑了挑眉,聲音平穩無波瀾地說道:“走着瞧。”
嚴閣老一個阻攔不及,眼睜睜看着嚴郎中扯斷了最後一根救命稻草。看着嚴靜思決絕離開的背影,嚴閣老不由得悲從中來,當即劈頭蓋臉地狠狠抽了他一巴掌,“無知的蠢貨,嚴家就要敗在你的手裏了!”
嚴郎中捂着半張臉驚愕地看向嚴閣老,一腔委屈羞憤還沒來得及出口,就哆嗦着雙唇倒下的嚴閣老吓了個半死。
幸而太醫們住的不算遠,負責看守大本營的槐夏當機立斷讓幾個回事太監将人給擡了過去,并叮囑他們,人一放下就趕緊往回跑。這些日子以來她跟着沈太醫也學了些皮毛,瞧着嚴閣老的模樣,應該就是一時被氣過了頭,紮兩針就能醒過來了,沒啥大事。
嚴靜思走在去見寧帝的路上,渾然不知站在世界中心的嚴郎中殺傷力爆發,把他老爹成功撂倒了。
要不說,“窩裏橫”這種屬性是會遺傳的,嚴郎中和嚴靜曦真是妥妥的親父女倆!
再次見到寧帝,嚴靜思訝異地發現,他比之前明顯又內斂了許多,給人的感覺更加沉穩,也更加讓人看不透了。只是眉宇間的陰郁之氣似乎也重了幾分。
如果說,在這世界上第一次看到寧帝時,他是一塊溫潤的白玉,那麽現在的寧帝,給她的感覺,更像是一柄蓄勢待開刃的利劍,褪去了隐忍、猶疑和虛妄的幻想,隐隐透着嗜血蠢動的利劍。
嚴靜思暗忖:這個寧帝看起來不太妙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