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連着幾天,天不亮曹文就起來了。他不僅自己起來,還拉着全劇組的人都起來。特別是鐘奕。前一天狀态不好,第二天接着趕。一個上午過去,早飯都沒吃。生活制片貼心地送了他一塊巧克力,被曹文看到,狠狠罵了一頓。鐘奕皺眉,冷冰冰地看着他。曹文火就更大了,兩個人僵持着,愈演愈烈,勢如水火。一家人陪着他們冷戰,到了晚上才放飯。鐘奕一個人在休息室裏吃,Amy和他視頻,問他:“怎麽這麽憔悴呀?”

鐘奕笑笑:“沒有啊。”

“還說沒有,看你的臉色都難看成什麽樣了,從視頻裏都看出來了。”

鐘奕扒拉着碗裏的米飯,食不下咽,沉默着。

“哈哈,我知道了!是不是這兩天被他榨幹了呀,幸不幸福啊?”Amy還停留在兩人好的時候,鐘奕告訴他曹文送了他一塊鑽表,沒把他給羨慕死。他說得了吧,男人送你禮物就很夠意思了,要什麽自行車呀?你看哪個直男能送到老婆心裏去的,哦,對了,你家曹文不是直男哈哈哈哈!

他看鐘奕不說話,還以為他害羞,一個勁地慫恿:“說呀,你們都用了什麽姿勢?嘿嘿,趁我不在,他有沒有半夜闖進來,爬到你床上去呀?你們有沒有在我的床上醬醬釀釀,說嘛說嘛,不要害羞,快點分享給我你們甜美的愛情,我需要愛情的滋潤~”

Amy在那滔滔不絕地說着,鐘奕眼淚啪嗒一下掉在了碗裏。他并不常哭,可不知道為什麽來到這邊之後就常常忍不住,格外的敏感。或許是他低頭的姿勢太久了,或許是他沉默的時間太長,也或許是悲傷的氣息穿透屏幕漫了過來。Amy停下來:“你怎麽了?”

又一滴眼淚落在了碗裏,鐘奕強忍着哽咽說:“沒有。”

“他是不是欺負你了?”Amy突然就炸了!

“我現在就打飛的過去!”

鐘奕說:“你別來!”

“他媽的欺負你我還能坐視不管?因為什麽,因為那個臭小三是不是?我撕爛他的嘴!”

“真的不用,我自己能處理。”

“你能處理什麽啊?你就只會忍氣吞聲!這件事你別管,我保準能讓那個方堯卷鋪蓋滾蛋!”

鐘奕還想說什麽,Amy已經挂斷了。所有的事湧到了一起,烏糟糟地亂成一團。鐘奕一點力氣都沒有,什麽事都不想管了,随他們去吧。他拿着飯盒出來,就那麽巧,碰到了曹文。男人将人堵在門口,從上到下倨傲地看他:“去哪?”

鐘奕默默地繞路過去。曹文從昏暗的燈光下看他臉上一片潮濕,好像剛剛哭過,火蹭地一下又上來了。他剛剛在外面找他半天沒找着,好幾天了,他們僵持着,除了拍戲一句話都沒說。曹文想,今天必須要說上句話,哪怕是再罵罵他,聽他頂嘴也行。現在好不容易找到了,卻見他這樣。曹文不容分說一把拽過他來:“你這是幹什麽?”

Advertisement

鐘奕被他抓痛了:“你放開我。”

“你哭過了?”

鐘奕掙脫不開,冷冷地別過頭。他就是這樣,對你不滿意的時候就像塊冷牆皮,針插不透,水不潑進,連看你的眼神都是冷冷的。而曹文就要在這寒冷的眼神中凍死了,這只會激起他更大的怒意。

“你不說話什麽意思!”

鐘奕抱着飯盒僵持着,曹文扭過他的下颌:“看着我!”

鐘奕冷漠地看着他,面對面了,燈光下還沒幹透的水痕挂在臉上,眼裏的寒光做着無聲的抵抗,對他的質疑、對他的厭惡如此明了。而曹文要在這寒冷的目光中受不住了,他捏着他下巴的手不由下滑,扣住他的脖子,越收越緊。

鐘奕蹙眉,忍受着痛苦,一聲不吭。就在他被掐得幾乎窒息的時候,腦子裏炸開白色的花朵,白茫茫的,一簇接一簇地綻放,由羞辱引發的興奮竄上腦子,在那一刻猝然登頂。他想起曹文那年夏天在蚊帳裏吻他,朦胧的、夢幻的,他們纏綿在一起。眼淚順着臉頰無聲地滑下來,玻璃珠子,全都是碎了的玻璃珠子。曹文豁然心痛,放開了他。

鐘奕渾身都汗濕了,一時沒反應過來,茫茫然地看着周圍的一切。

曹文啞聲道:“滾!”

接下來幾天,兩人之間更冷,直接降到冰點。連找茬,曹文都不願意做了。鐘奕更是,除了拍戲就是看書、看劇本,本來話就少,這下劇組更聽不到他的聲音。在兩人僵着的時候,劇組迎來了影帝薛回的探班。

薛回來的時候是一個下午,所有的人都忙着呢,攝影棚裏悄悄進來個人,他穿着風衣,戴着帽子在後排一站,誰也沒發現。還是曹文忽然回頭看見了,沖這邊喊:“嘿,杵那幹嘛呢?”工作人員紛紛回頭,看到他們心目中的白馬王子,驚叫起來:“哇,薛回!影帝來了!”

真正的白馬王子有點受寵若驚,笑着過來:“我本來只想站旁邊看看的,你偏把我拉出來。”

“我能讓你白看?”

曹文爽朗地笑,兩人往前一湊,撞了下肩,算是打過招呼了。

“怎麽這個時候過來了?不是說不來了。”曹文咕咚咕咚灌着瓶水。

薛回道:“誰讓你耍我呢?我還不來報個小仇。”

“我那是請不起你好嗎?你多貴啊,我能自己幹的就自己幹了。”曹文放下水,又挑了一瓶,扔給薛回。

薛回搖頭:“你可害慘了我,老紀現在背後還罵你呢。說好的合同都要簽了,又放他鴿子。”

“有本事他當面罵我。”

“你啊,還是這臭脾氣。”

曹文給他個眼神,你懂得,薛回低低地笑。旁邊的小姑娘都要醉倒了,這磁性的男低音,薛回不拍電影的話,去做歌手也是綽綽有餘的!

方堯羨慕地在旁邊看着,他沒見過薛回,要見也是在電視裏見的。薛回不僅拍電影,電視劇、話劇、音樂劇他都做,涉獵廣泛,自己還做着副業。就算是插播的廣告,也總能見到他的身影。他拍過很多爛片,也拍過很多得獎的片,但這終究掩蓋不了他的光輝。聽說他圈裏的人緣也不錯,四十歲的人了,儒雅溫和,風度翩翩,十分願意提攜有才華的新人。要說頒一個終身成就獎,非他莫屬。方堯站在曹文身邊,薛回的目光從他身上掃過,意味不明地看向曹文。曹文推了把方堯:“哦,劇組的新人,多照顧一下。”

方堯甜甜地道:“薛老師好,我叫方堯。”

薛回笑:“你又收了個新人呀,上回那個……”

曹文不耐煩了:“你到底來這幹嘛!”

“我沒事不能來看看?看看你曹大才子又在搗鼓什麽。”他們在電影學院的時候曹文、薛回并稱學院兩大才子,一個學表演,一個搞創作。早期曹文的片,薛回經常客串,兩人那時關系好,熱血上頭,拍了很多不成熟的學生作品。只不過這些年,随着選擇不同,身份地位懸殊,聯系也就沒那麽多了。想不到現在,薛回還拿當時的戲稱叫他。

曹文道:“你真沒事?”

薛回道:“我真沒事。”

曹文狐疑地看着他:“你別騙我啊。”

“我騙你幹嘛,我在休息呢。”

“那你過來幫我串個角色。”

薛回大笑:“曹文啊曹文,你真是一點都不吃虧啊。我剛來,你就拖我下場,物盡其用啊?”

曹文毫無廉恥:“不用白不用。”

薛回道:“不過我出場費很貴的哦。”

“沒多少場,你能貴到哪裏去。”

兩人也很久沒合作了,當初曹文叫他的時候,他就想來。這次有機會客串一把,體會下曹文式的電影也不錯。兩人這就商量着去吃飯,來的時候薛回的助理已經貼心地給大家都分發了水果餐盒,每人一份,夾着簽名的卡片。還有一桌子的火鍋和小龍蝦,全劇組的人都像過年一樣,歡呼雀躍,被影帝的人品所折服。

鐘奕擠在人群裏,喧喧嚷嚷,而熱鬧都是他們的。旁邊的工作人員邀他吃小龍蝦,他擺擺手說不吃了,反正現在也沒戲拍,不如先回宿舍。連續十幾天裏,他只有這一點空得閑,繃着的精神突然放松下來,全身累得一點力氣都沒有,倒頭就睡。昏昏沉沉也不知睡了多久,不知白天黑夜,不知夢裏都夢到了些什麽,身體沉重得像陷在泥沼裏。期間猛地醒來吐了一次,發起燒來,糊裏糊塗燒到半夜,Amy拖着行李箱進門,一摸身上,滾燙滾燙的,吓個半死。

Amy道:“我去叫人!”

鐘奕還有點意識,只是嘴巴幹:“別叫,給我點水……”

“什麽,你沒喝水??在這睡了多久啊,連杯水都喝不上??”Amy一邊倒水一邊罵:“都是些死人啊,你都發燒成什麽樣了,這裏還一個人影都沒有!”

Amy把他扶起來,小心地喂水,先不急着喝,用水潤了潤唇,才要他一口一口喝下去。鐘奕燒得臉發紅,身體滾燙,縮在他的懷抱裏,要多可憐,有多可憐。

Amy又罵:“他媽的,都是一群王八羔子。曹文是最王八的一個,上輩子馱着龜殼托生的。”

鐘奕笑:“他們都去吃飯了……”

“你吃了沒有?”

“還沒有。”

“你也是王八羔子!”

Amy瘦小的身板背起他來,直接奔向醫務室。自從上回鐘奕感冒之後,曹文就要求醫療隊跟組行動,随叫随到。

鐘奕躺在床上打點滴,Amy用微信轟炸着曹文,罵得極其難聽。可惜曹文當時在和薛回吃飯,沒留意。方堯看了一眼,悄悄地給他關了機。

Amy發了一會,對鐘奕道:“你男人這是要上天啊,怎麽罵都不回,氣死我了氣死我了。”

鐘奕卻聽出背後的意思,他病成這樣,曹文卻依舊無動于衷。鐘奕垂下目光:“他是這樣的。”

以往兩人疏遠也是,曹文完全沒覺得不應該,也不會挽回,任他走遠。等到下一個契機到來的時候,又腆着臉往他身邊湊。他也不覺得再度好起來有什麽不應該,他就是真理,他就是規則。別人都要遷就他,否則就別想在他的圈子裏。鐘奕心下酸楚,默默的,也就不說話了。Amy罵他:“都是你,都是你慣壞的。當初要是狠心一點,給他個下馬威,他還敢這樣?偏你心軟,給你點好處,你就暈頭轉向,不知道自己是誰了……”

鐘奕蒙上被子,做鴕鳥狀,Amy罵不下去,又罵曹文。反正他流量多得是,不回也要罵!

鐘奕在病床睡了半宿,早上生活制片就找不着人了。曹文和薛回聊了一夜,精神還好,生活制片不敢和他說,先去找老孫。可惜老孫不在,拖拖拉拉到了拍攝時間,生活制片急得頭發都白了,曹文喊人,才發現鐘奕不在。

曹文兩眼瞪着生活制片,要吃了她:“人呢?”

小姑娘瑟瑟發抖:“沒找到鐘老師,可能是先走——”

曹文手裏的耳麥咔嚓一聲就碎了,火冒三丈:“什麽叫沒找着?!什麽叫走了?!”

小姑娘被吓得一動都不敢動,險些要哭出來。

“對不起對不起……”

曹文踹翻了椅子,瘋了一樣往外奔。鐘奕走了?他就這樣撂下攤子,什麽都不要什麽都不管地走了?胸口一陣鑽心的疼痛,痛得他腰都直不起來,奔到門口便痙攣地扶住門框,Amy扶着發燒的鐘奕走過來,冷笑:“曹導,您還活着吶!”

曹文驚喜地看到鐘奕,好好的人,沒跑,嘿!從頭到腳都是囫囵着!

鐘奕淡淡地看着他,看着男人彎腰抓門以一種扭曲的姿勢盯着他,臉上因竊喜、悲痛等巨大情緒抽動着,要笑不笑,要哭不哭。鐘奕陷入一種茫然,曹文一看不對,好像瘦了點,瘦了點就瘦了點吧,還是囫囵着,他又嘿嘿笑起來。

鐘奕的臉還是有些紅,不斷地發汗,強撐着進場去。

“開始了嗎?”

副導演顫抖着:“開始了。”

曹文進來,笑意還留在臉上,Amy看着更加可惡。

薛回有趣地旁觀了一場大戲,對着鐘奕的身影又多看了兩眼,這就是傳說中曹文心尖上的人麽?有趣。

鐘奕的病弱正好成全了徐平,徐平也是這樣來到許主任的辦公室的。他敲開那間黑色的門,門前挂了一只鮮紅的燈籠,照得那門越發詭異。聽說許主任才開始刷的是紅漆,嫌顏色不正,又要女知青給刷成朱紅的,朱紅的過了一段時間,他老人家又變卦了,想要金的,可惜金色刷不上去,只能把原來的漆打掉,重新塗膩子。整來整去,廢了三五個女知青,最後刷成這百鬼夜行的黑門。但他還意難平,門口挂盞紅燈籠,也算是成全他那點念想吧。

以往徐平都躲着許主任,因為他名聲不太好。當然,表面上的名聲還是好的,私底下卻是臭不可聞。女知青給他刷完漆後,都要哭好大一陣子,問她們,她們也不說,只勸說別人不要去。後來他又對徐平噓寒問暖,每次徐平都躲着他,何況他還有老劉的庇護。沒人敢動老劉,但是老劉卻不能回去,不能考大學。老劉像是這大山上的一塊傷疤,連許主任都躲着他。其實,他們是晾着他,因為沒人到老劉的院子裏去,但人人都盯着那院子。他們就盼着那院子出點事,好一鍋給端了,去了這傷疤!徐平是從那院子走出來的,從前他還天真無憂,離開了那院子,他就陷入了豺狼虎豹的窩裏。

他敲開許主任的門,許主任面帶微笑,招呼着他:“快坐。”

“主任。”

“哎,小徐,要不要喝點水?”

許主任笑起來眼角帶着細紋,像一只狐貍。他推了推面前的茶缸子,是他喝過的。徐平搖頭:“許主任,我是來問一下推薦信的事。”

“哎,什麽事?”

狐貍的眼睛打量着他,從他細膩的肌膚,柔軟的頭發,繃直的脊梁到蜷縮的腳趾尖,一寸一寸地看着。徐平道:“推薦信的事。”

“哦,推薦信的事。”

許主任拉長了調子,端起茶缸吹了一口氣。茶水是滾燙的,冒着袅袅的熱氣。這間屋子沒有窗戶,只有一個小小的天窗,透進些光來,煙塵在光束裏飛揚,飛呀飛呀,撲簌簌地又落下來。

徐平咽了口唾沫,強忍着道:“我繼父和母親都在城裏的皮鞋廠工作,符合我們的頂替接班制度。我應該是可以回城去的。”

許主任喝了一口茶,道:“行啊,讓你父母在原廠辦好手續,我立馬給你簽字通過。”

“我聯系不到我父母……”

“你聯系不到你父母,這……”

“我給他們寫過信,也要人回去幫忙打聽過,都沒有消息。但是!我是符合規定的!我父母真的在皮鞋廠上班,只要您放我通行,我立馬回去補好手續給您寄過來!”

許主任沒有說話,他瞧着眼前的小孩,笑吟吟地瞧着他。徐平身上的毛都炸了起來,全身繃緊了,每個細胞都聽從着他的命令。只要他肯點頭,只要他點個頭。許主任又不笑了,不笑了,狐貍就變成了貓,毛絨絨地杵在那,只兩只眼睛盯着你,像盯一只飛蟲,一只蒼蠅,一只随時飛起又撲倒的活物。徐平感覺自己像秤盤上的一塊肉,一塊發臭的肉,論斤論兩地賣。現在是不是該講講價錢了。

許主任起身走了過去,倚在徐平那邊的辦公桌前。他低頭瞧他,端起茶缸,又哐哐哐地抿着茶蓋子。茶都涼透了,他還是抿,抿一抿,吹一口。

“不好辦吶。”

他又拉長了調子,嘆着。

徐平閉上眼睛,他來的時候想過的,不管怎樣,他都要回去。他想過的。可是到了這一刻,他才發覺自己有多麽的無恥,無恥地奉上自己。眼前的人并不無恥,因為他是個畜生,他不算是人,可是他知道自己多麽無恥,因為他還是個人,還有廉恥。

“只要您答應,要我做什麽都行。”

“我想要什麽,你都答應?”

“嗯。”

“老劉知道嗎?”

“他不知道……”

許主任嘿嘿地笑起來,小崽子還嫩着吶。他看着徐平渾身顫抖的肌肉,那皮膚的肌理抖動起來也是那樣的美,頭發汗濕了,衣服濕答答地黏在身上。他想這買賣劃不劃算。這想的時間拉得太長,長到徐平的廉恥在心裏兜了一圈子,劈頭蓋臉地打下來。精神崩到極致,沒等他想清楚呢,徐平霍然站了起來,從他的懷抱中逃跑了。

他想,他還是會來的,他會回來的。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