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4章

鐘奕來的那天,山裏刮起了風。随着風,還有豆大的雨點子,啪嗒啪嗒落下來,在車窗上流下蜿蜒的痕跡。

風雨如注,洗刷着這座大山。枯竭的河床在來年春天又恢複了生命力,溪水汩汩地流過橫在水裏的樹幹,往更深處流去。幽深的潭水蕩起漣漪,星星點點的雨點墜落在水波上。一路都是綠樹、石壁,樹木遮天蔽日,枝葉都在滴水,石板路上濕答答的。人沐浴在這樣潮濕濃郁的林間,仿佛也要擰出水來了。

偶爾雨水飄來,蒙了一臉的霧水。

鐘奕就是在這樣的風雨中,見到了曹文。

曹文沒打傘,頭發淋濕了,被他撫到腦後。光潔的額頭露出來,往下是幽深的眼眸、高挺的鼻梁,曹文的面部輪廓一向很深,這樣莊嚴而肅穆地立着,便顯出一份莊重。

劇組寥寥幾個人,都在按部就班忙着。場外聚集了一些工作人員,也在沉默觀望。大家的目光都投向導演,在這裏,他就是王者。

曹文分開人群,披着一件披風從裏面走出來。他擡頭遙望灰色的天空,雨絲紛紛揚揚灑落下來。光在這一刻打在他身上,搖臂由上到下俯視,軌道推進。劉育良提着一只箱子,裏面簡單幾件衣服,一個記事本,一支沒了油的鋼筆,便是他的全部家當。他要上船去,和另外幾個犯了事的人,到海那邊的小島上去勞動改造。也有人對他說,他不是去勞動改造,而是去看病。現在國家政策好了,他是音樂家之後,黨和國家要幫助他恢複健康。他申請帶走自己的樂器,組織上也同意了,一大箱子的樂器都搬到船上。大家歡欣鼓舞,這座大山終于拔去了眼中釘。

劉育良在信中這樣寫道:

我懂得我于這裏是沒有益處的,我亦懂得他們視我為怎樣的人。我甘願領受。三日後,他們會将你放出。你可接替我于學校任職,亦可回家。他們不會食言。請務必繼續考學,不要放棄,将音樂之路徹底地走下去。不忘理想,砥砺前行。不必問我,亦不必挂念。珍重,老劉親筆。

徐平拿到這封信的時候,眼眶微濕。

劉育良為了保住他,認了所有的罪。許主任被聯名匿名信舉報,查出多項迫害知青的罪行,被軍區帶走。徐平在被關押了兩個多月後,終于被放出來。

而迎接他的,只有劉育良的遺物,一只口琴。

風雨大作的那天晚上,劉育良的那艘船撞上暗礁,船上混亂一片,多人落水。暴風雨中來不及施救,劉育良和他那一大箱子樂器都命喪大海,不知所蹤。整艘船慢慢沉入大海。

連屍體都沒撈上來。

那只口琴還是從打撈上來的殘骸上找到的,被他卡在船板縫隙裏,上面手指的劃痕清晰可見。

懵懂的小兵對他說了句“節哀”,徐平點點頭。他現在做了當地小學的老師,穿了件白襯衣、黑褲子。學生們都很喜歡他,他教音樂課,因為音樂老師太少了。太陽很烈,天很熱,學生們在他周圍吵着再唱一首,再唱一首吧,老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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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平回頭,疾奔到教室前的鋼琴旁。

他撫摸着這架鋼琴,鋼琴也是舊的,從閣樓上搬下來,由他調了音。他招呼着孩子們:“來,搬到牛車上去!”

孩子們七手八腳地幫他擡,他們一起把鋼琴擡出教室。有女生拉了牛車來,他們又一起挪到牛車上。徐平駕着牛車,老牛拖拽着一個龐然大物,後面孩子們稀稀拉拉地推着。他們一起走出學校,走向大山,走到鄉大會最平整最寬闊的廣場上去。

烈日炙烤着地面,地面塵土飛揚。徐平在無人的廣場彈奏起《英雄交響曲》,英雄曲、命運曲、莊嚴彌撒,铿锵有力的樂音在天空中撕扯,震懾人心的旋律在山間回蕩。他在做着最後的抗争,他在發出最有力的聲音,他在嘶吼、吶喊、嚎叫,他在向全村人宣戰,向那些看着他們卻不敢走出來的黑暗力量,向所有冷眼嘲諷不容他們的愚昧者,向這場暴虐浩劫中的魔鬼宣戰!

他歌頌真理、正義、幸福、理想,不自由,毋寧死。他不怕死,他們不怕死!铮铮鐵骨、碧血丹心,就算抗争到最後一口氣、最後一滴血,他們也要保留音樂!

廣場上是他一個人的狂歡,琴音飄到每戶每家,大家都緊閉門戶,悄然無聲。沉默是這座大山唯一給他的回答。而徐平還在彈,熱血沸騰、痛快淋漓,敲下的每個琴音都揮灑着他的汗水。正午的陽光照射在他身上,圈出一個美好的光暈。鏡頭搖遠,畫面縮小成中間的一小塊,鄧麗君悲怆哀婉的《獨上西樓》響起——

無言 獨上西樓

月如鈎

寂寞梧桐

深院鎖清秋

剪不斷

理還亂

是離愁

別有

一番滋味

在心頭

合奏的弦樂在電影院響起,歌曲改編,由整個弦樂隊來扛起這首歌。莊嚴肅穆,悲壯蒼涼。片尾字幕上第一個名字“鐘奕”跳出,中間畫幅上是徐平費力拉着牛車的畫面,他搬不下來鋼琴,索性就在牛車上彈,從早彈到晚,偌大的廣場只有他一人,沒人圍觀,沒人在乎。他依舊在彈,大山唯一的絕響,直到電影的最後一幀,黑幕結束。

沉船部分的劇情做了很大改編,由男主角徐平換成配角劉育良,是他們所有人都沒預料到的事。從徐平誤認為劉育良背叛他,發生争吵、到被欺瞞、犧牲自己保護他、真相脫出,這些曹文都沒有告訴他。他現場拿到的劇本,現場拍的戲,在山上就呆了三天。最後一個場景,是曹文登船的畫面。

因為要拍真實的景,被安排在山腳下的海邊。鐘奕也去了。

海風吹着曹文的衣衫,他換了一身便裝,不能再穿軍裝了。戴了個帽子,他從前都不戴帽子,孑然一身,提着個小箱子,從碼頭上走到船上去。旁邊有看着他的小兵,他想回頭望望徐平的方向,被喝了一聲,繼續往前走。他穿着那樣寒酸的衣裳,去不知道哪的生死未蔔的地方,然而他還是平靜的,像個大學講師幹淨又講究地捋捋頭發、撫平自己的衣裳,毛線團都窩到袖子裏面去,安靜地坐到自己的位置上。

汽笛聲起,大船開出碼頭。曹文望向鐘奕,目光溫柔又安撫,他對他有所愧疚,他想待他好,卻只給了他傷害。如果蔣星河說的都是真的,那鐘奕都經歷了怎樣的痛苦抉擇?他一直很難過,卻一直在忍着嗎?在一次次的失望之後,他們的感情是怎樣的滿目瘡痍?

他對他的疲于應付,傷心、失望乃至離開,這些之前想不明白的事,忽然通通都有了答案。而這答案是多麽的沉痛,沉痛到他無法承受。

當他終于認清了自己的愛,所愛之人卻已經離他遠去了。

他現在唯一能為他做的,只有——放他走。

放他走,讓他過自己想要的生活。

曹文看着鐘奕,微微露出個笑容。船漸漸遠去,只留下個模糊的笑影。鐘奕內心驀地有一絲觸動,他知道,就是這樣了。

八年感情,分道揚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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