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8章
鐘奕心裏很亂:“你給我點時間,讓我考慮一下行嗎?”
薛回道:“當然,我不急着要答案。”
兩人從西餐廳上下來,也就沒去別的地方了。鐘奕回酒店睡覺,回程的時候也和薛回不是一個航班。薛回有自己的工作,而他也要面對自己的抉擇。他先去了公司一趟,和高露談了談。他願意接受配角。
高露道:“那就好辦了,一切交給我。我不會讓你吃虧。”
高露和制作方談改劇本、雙男主、不分番位。謝起霖那方直接拒絕,兩邊拉扯。在這期間,鐘奕又看了一遍原著,之前他就看過與他相關的所有角色的劇本。但看原著的感受不同,文字下面暗藏洶湧、盤根錯節,鬼君鐘離雖然着墨較少,但有很多可發揮的空間。鐘奕本身也不是按部就班按劇本去演的人,他跟着曹文慣了,思維總是很跳脫。當下,他就給鬼君填充起很多內容。自己做人物分析、順劇本,從鐘離出場開始,每一個重要情節怎麽表現,怎麽設計,自己應該呈現什麽樣的人物狀态。每個細節都吃透。
鐘離在起初一直是一種混沌的純稚狀态,他不知道自己是誰,也不知道他來自哪裏。他是一縷鬼魂,遇到了另一個比他還慘的家夥,女主連鬼魂都不是,而是一只“荒”。無法.輪回,只能游蕩在天地間,慢慢消散。自從遇到了那只“荒”,鐘離的人生頓時充滿了意義。
鐘離的所有感情都是從女主出發,他純稚、熱情,陪伴在女主身邊。每天叽裏呱啦向她講述自己的所見所聞。他活潑又愛玩,經常搞鬼,逗女主笑。但他正經起來,又可以為他賭上自己所有的一切,包括性命。
鬼君算是一個很豐富的角色。而要怎麽把他充分地建立起來,就是鐘奕的事情了。
在鐘奕研究劇本的時候,薛回開始邀請他到家裏做客。距離上一次見面,已經有一段時間。在這段時間,兩人都沒有聯系,給彼此一點冷靜的時間。而這次薛回,也是為了慶祝《小城之春》公演結束。巡演了這麽多年,最後一場的時候,鐘奕也去了,給嚴老和蘭瓊他們送上了花束。他為他們誠摯和質樸的表演所感動。當演到最後一段獨白的時候,底下的群衆紛紛濕了眼眶。這或許就是表演最根本的意義吧,每個演員都不能丢棄的初心。
薛回也是臺上的一個角色,他從舞臺上下來,和鐘奕擁抱。
“我已經想你了。”
男人擁抱着他,苦笑。
鐘奕道:“辛苦了。”
“你想我了嗎?”
青年盈盈的目光望着他,說不出想,又說不出不想,他無助又苦惱的樣子令人不忍。薛回不願意勉強他:“餓了嗎?回家吃飯。”
薛家的莊園裏開了三天的party,有認識的人,也有不認識的。人聲喧嚷,非常熱鬧。他們在花園裏讨論着表演、理想,他們說着時下舉辦的一場音樂會,自己在做着的事業,和外出工作時在別的國家的心得與體驗。他們談論的都是一些高雅的事物,進餐的禮儀都盡顯優雅。他們是這個圈子最上層的一等人,有着良好的教養和豐富的情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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鐘奕顯得有些格格不入。他融入不了,很難在別人面前打開自己。他只對熟悉的幾個人有話說,面對龐大陌生的人群便有些束手無策。郭真也是如此,但這次郭真沒來,他有些孤單。好在,他還可以跟着管家在廚房幫忙。薛回在外面迎來送往,忙了一陣後看不見他的身影,便找到房間裏來。
鐘奕在料理臺前切水果,管家和保姆很放心,不用他們幫忙,鐘奕自己就可以擔負起整個party的用度。于是保姆也在忙着自己的事,鐘奕在旁邊專注地切着水果,雕出花朵的樣式擺盤。
薛回從他身後偷了一只草莓:“你怎麽在這?”
鐘奕吓了一跳:“您不用忙了嗎?”
“剛送走了一波。”薛回又道:“你怎麽不出去和他們玩。”
鐘奕笑笑:“我看陳姐他們在忙,就過來幫忙了。”
薛回牽起他的手:“我帶你認識幾個人。”
鐘奕推拒着:“不用了。”
“怕什麽,我陪着你。”
“真的不用了。”
剛才薛回已經帶着他轉了一圈,認識了不少業界前輩。他現在還沒消化過來呢。
兩人相視笑着,在狹窄的空間裏,有着一種無聲的默契——屏蔽世人,只在這一方天地獨處。鐘奕低頭擦擦自己的手,明亮的笑意還殘存在嘴邊。薛回突然傾身在他唇上一吻:“忍不住了。”
鐘奕怔愣地看着他,唇上麻麻的,說不清是什麽滋味。
保姆拿了東西進來,哎喲一聲,連眼睛都捂住了。
薛回大笑。
晚上衆人散去,薛回請他到樓上看電影。樓上有一間單獨的放映室,裝修簡潔安靜,鐘奕不好推辭。
薛回問他:“看什麽片?”
鐘奕道:“都好。”
薛回放了一張片子,開頭便是紛揚飛舞的雪花,大雪漫天。八十年代的背景,一個男人和一個女人的愛情。男主人公出來的時候,鐘奕驚訝了一瞬。那是薛回,二十年前的薛回還很青澀,那時候就已顯出俊朗儒雅的氣質。他穿了一件灰毛衣,裏面套了襯衫,外面是一件大衣。那時候所有的景都還是質樸的,北京的四合院,雪地被人踩髒了,還撒了煤渣。女主角是很有名的前輩演員施漫,她穿着一件紅大衣,從灰蒙蒙的巷子裏走出來,是那樣鮮豔又美麗。薛回拿着烤紅薯在電影院門口等,等得久了,凍得不停在原地跺腳。檢票的阿姨精明地盯着他,不斷地問人來了嗎,要開場咯。薛回局促地道,再等等。施漫終于來了,歡快的紅色身影奔到他面前,臉凍得紅紅的,兩人相對都有些緊張。
薛回道:“你來了。”
施漫笑意盈盈:“我來了。”
那時候的愛情,所有火山爆發似的熱情都壓抑在拘謹之下,表達得極為含蓄。連牽個手都是驚心動魄。鐘奕從沒在薛回臉上看到這樣局促不安的神情,青澀得沒有任何表演痕跡。那時候薛回可能連表演是什麽都不知道,就被拉去拍戲了。
薛回望着面前偌大的熒幕,笑:“我還是第一次看這部電影。”
“你拍完後都沒有看過嗎?”
“沒有。”
鐘奕有些驚訝,他的第一部戲都被曹文複盤過很多遍了,甚至後來成為很多學生在用的教材。或許,人生的第一部戲都對自己有着莫大的意義吧。鐘奕永遠記得那個熱烈而懵懂的夏天,而薛回……
“拍得太爛了,我當時并沒有看。”薛回道:“但現在看,也不是很爛對吧?”
“一點也不,很美啊!”
男主人公用自行車載着女主,随着叮鈴叮鈴的車聲,女孩輕輕拉住了男孩的衣衫。他們在北海公園劃船,去吃了人生第一次肯德基。高考過後,分隔天涯。女孩奔跑着為男孩送上自己織的毛衣。追火車的那段,鐘奕感動得幾欲落淚。那個時代很單純,那個時代的愛情也很美。
“現在都不會拍這種戲了。第一次拍戲的感覺很奇妙,有點好奇,有點天真、莽撞,那時候連燈都不知道在哪,經常是走出畫了,被燈光老師喊薛回退回去!”
鐘奕慢慢地笑,他那時候也是,走路僵直得像個傻子,被曹文罵得狗血淋頭。
“但第一次好像都是一種特別的體驗。你有什麽就表現什麽,沒那麽多技巧,但卻是你最真實的樣子。你那時候是滿的,說哭是真的哭,說笑就真的笑。現在反而很難再有那種狀态。那種傾盡一切,掏空的狀态。你覺得呢?”
鐘奕拼命地點頭。
當一個演員熟悉了技巧之後,表演就控制在某種理性範圍。在理性和感性之中做着微妙的平衡。駕輕就熟,游刃有餘,卻失去了最初那種感動、純真的體驗。那是只有一次的使用期,再也不會回來的寶貴心境。這些年,薛回很少再拍電影,他很難再給出新的東西。他經營着很多副業,成了半個商人。人人稱頌他的成功,他卻知道自己失去了什麽。
“其實我很羨慕你和曹文。我看過你們的電影,你們都很明确自己要什麽,并且一直堅持下去。我不能,我也做不到。曹文是個理想主義者,這種人想要在如今的市場活下去很難。但那又怎麽樣呢?他可以一直做自己喜歡的事,這就夠了。我很羨慕他。”
薛回的臉在靜谧的熒光中顯得有些落寞。
“我羨慕他有這樣的魄力,我更羨慕他擁有你。”
他看過鐘奕的電影,他的每一部電影,他都看過。才開始是對這個人的好奇,曹文眼高于頂,沒看上過什麽人。卻不僅認了他做徒弟,還将人保護得那麽緊。連他這個朋友都沒見過幾次。他們曾在一個頒獎典禮上碰過面,曹文把人圈在自己的勢力範圍,像一頭巡視自己領域的獅子,不允許任何人的靠近。他遠遠望着那個恬靜漂亮的人,他仰望自己老師的目光,和大熒幕上的那雙大眼睛如出一轍。他的眼睛有着單純又豐富的內涵,那樣明亮、澄澈,是他所沒有的。從那一刻起,他對鐘奕有了別樣的興趣。
他答應了曹文,進了組,看到了迷茫痛苦中的鐘奕。他為他指了條路,想要靠近這光芒,擁有這光芒。人,大概都是這樣得隴望蜀,得到某些東西,又懷念失去的某樣東西。
“……所以,你對我來說很重要。我不是一時沖動,也不是心血來潮。我是真的希望你能陪在我身邊。”
薛回轉過頭望着他,這次沒有驚天動地的告白,沒有浪漫絢爛的煙花,有的只是一次剖白,把他的第一次給他看。和他認識,讓他了解,他是怎樣的喜歡他。
鐘奕很感動,他真的很感動。他感覺自己都快抵擋不住薛回的熱情了。
“做我的男朋友不能插手我的工作。”他已經吃過一次事業和愛情不分的教訓了。
薛回笑道:“那我還是願意做你的男朋友。”
“讓我一個人面對劇組的事,我可以的。”
“好,但是如果你需要幫助,記得,我就在這裏。”
“嗯。”
“然後還有……”
“還有?”薛回笑道。
鐘奕有些惱了:“你要給我一點時間,讓我忘了以前的事。”
薛回笑着抱住他:“好,都答應你。”
“嗯……那我也勉強,答應你罷。”
鐘奕趴在他肩上,兩人都被逗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