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遺蹤何在
建康,煙雨淡淡。
淮水河岸邊的官柳,還有那柳間呢喃的雙燕,皆隐在墨氣裏,如畫般,江南已是春氣濃。
沈府正位于桃葉渡附近的巷子深處。此時,一輛馬車已停在了沈府門前。簾後,殘留着一抹淡雅的氣息。
沈府。
靜谧幽和,滿院花草香。
沿着後院回廊一直向前行去,一處修竹清幽的院落便出現在眼前。小院內,一座面闊三楹的屋子正雅致地坐落在幽翠間,顯得格外的清靜。此院落的主人正是沈家夫人,由于常年身體欠佳,故沈約特別為她擇了此僻靜處作為休養之所。
“阿母!”此時,屋內傳來了幾聲輕柔的呼喚。
屋內望去,沈清與荷晚立在沈夫人的床前,翠屏半掩,沈清正輕聲地呼喚着她。可能由于連夜趕路,再加上一抵府就立即直奔沈夫人住處而來,故二人的神情皆顯得有些疲憊。
好一會兒,沈夫人終于略顯疲憊地睜開了雙眼,當她逐漸看清楚那床前人時,目光瞬間欣悅,精神也提了幾分。
二人,即刻靠上前去。
“荷兒,到這兒來。”沈夫人慈祥的目光落定在荷晚的身上,伸出手示意她在自己的身邊坐下,言語仍舊有些吃力。
“阿母,你可還好?”荷晚關切地問道。
“這幾日,身子倒是覺着輕松一些了。”沈夫人,虛弱答來。
“荷兒光顧着賞玩山水,以致阿母病了,都未能及時在身邊守護,說來真是不孝!”言語裏,荷晚滿是自責。
“傻孩子,這麽些年了,因護你之深,故都未曾允你遠出而游歷,說起來也真是委屈你了。如今,你适年華正茂,出去走走見識一番也是應該的,只是我這身子骨不争氣,使得你未能盡興便歸。”言語裏,沈夫人亦有些自責。
“阿母,切莫如此作想,這是女兒應盡的孝道呀!”荷晚趕緊安慰來。
“好孩子,你的一番心意為母是深知的。”說完,沈夫人伸出她那雙微微顫抖的手,将荷晚的手兒輕輕地拉起,慈愛地握着,繼續言道:
“我這身子骨是逐天漸弱,去了便也是去了,此生已無他憾,可單單未了的心事,唯獨就是荷兒你的婚嫁事呀!雖然你自幼父母雙亡,但我們沈家對你向來都是視如己出,哪怕一點兒的委屈都生怕你會受着。如是将你嫁到那王侯貴胄處,雖說是榮顯富貴,但委屈多少也總是要受的,為母實在是放心不下呀!倘若你能留在沈府,即使為母去了,也能泉下安心了!”待言盡時,沈夫人下意識地瞟了沈清一眼,随後目光又繼續停留在荷晚身上,眼波閃動,是暗示,亦是期待。
其實,沈夫人早就有意要将荷晚許配以沈清。一來,因着荷晚的生父生前與沈約私交甚篤,況且其生母又對自己有着救命之恩,再者荷晚生來又乖巧聰慧,所以她是真心地疼愛着荷晚,生怕她受到任何委屈,故總想将她留在身邊就那麽一直地愛護着。二來,她很早就知道,她最疼愛的兒子沈清一直愛慕着荷晚,再加上他們兄妹二人從小青梅竹馬,情性相投,相知相解,故在她眼裏看來,倘若二人能相守一身,定是極完美的。
荷晚,又豈能沒讀懂沈夫人眼波裏的暗示?
瞬間!
他!柳條青掩處的他!又在,腦際游走,說來就來,揮之不去。
她,踟蹰了......
此時,她不知該如何回應,若是拒絕又尤恐傷了沈夫人的心,或許此時,唯有:
話題,轉移!
“阿母,您定吉人天佑,松鶴延年,故何須言這些生生死死之事,這讓荷兒聽着好是傷心!”荷晚傷感些許,雖說是有意地回避着那令人進退兩難的尴尬,可一旦聽見沈夫人言語起這些生死事來,仍不禁傷由中來。
“是呀,阿母您不要總是這樣悲觀,過段等您身子好些了,清兒就陪您去淮水畔邊的天香閣,品嘗您最為鐘意的菊花魚、紫薇酥和蟹黃卷。”氣氛,有些凝重!沈清,即刻将話題有意地轉移開來。
“是呀!您切勿胡思亂想,要盡快地好起來,到時候我也陪着您一道去,坐在欄邊,花茶小酌,俚調悠品,嘗着清芳的紫薇酥,賞着那于柳間來往穿梭的悠悠畫舫,此刻想來這一切皆是極為惬意恬适的。”此時,荷晚面若春風,語氣也變得愉悅起來。
“好!有你們陪着我,我怎能不好得快些?”沈夫人含着笑,暖意融融。此時,她那雙握着荷晚的手抓攏得更緊了。
“對了阿母,通明先生可還在府裏?”對于那位山中人,沈清是一直記挂于心的,故此刻便自然而然地問起了那人的行蹤來。
通明先生,陶弘景是也!自號,華陽居士。他,常年避世隐居于句曲山,修道練丹,修醫研藥,玩詩弄文,情操甚是高潔。且,蕭衍常與他有書信來往,商讨國家政事,故世人稱其為“山中宰相”。又,他與沈約常年交好,且共師于茅山宗師孫游岳。受父親沈約的影響,自少時起沈清便對此人就景仰萬般,雖然未曾見過。此番他上沈府,即是因那沈夫人病情加重,故在沈約的力請下才如約而至。
“住了幾日,為我紮了幾針,開了藥方子後,便又匆匆離開了,不然這回兒你就可以見着他了!”沈夫人,虛弱的語氣裏留着些惋惜。
“先生一生終歸還是不願與世多濁呀!”沈清,不禁慨嘆着。
一旁,荷晚的眼裏亦是充滿了惋惜,與沈清一樣自少時起她便經常聽沈約提起這位山裏人,雖然未曾謀面,卻一直是景仰崇尚在心的。
“夫人,王家小姐來探望您了。”突然,沈夫人的貼身侍女柔姑走了進來,立在一旁,向沈夫人回禀着。
說起柔姑,她是沈夫人曾經的陪嫁侍女,陪伴着沈夫人已有多年。她雖說是侍女,但沈府上下皆知,沈夫人視她為親姐妹,尤為另眼看待。柔姑的品性可謂是恰如其名:溫柔寬和,頗解人意。她亦深知沈夫人待她之情,可她卻從來不驕不躁,向來踏實本分,勤懇和善,故沈府上下無不對其敬重有加。
“快請她進來!”沈夫人連忙吩咐着。
“是的,夫人。”柔姑,恭敬退下。
沒多久兒,一位妙齡女子便步履輕盈地邁了進來。
“荷兒,你回來了!”妙齡女子,門前立着,當她發現坐在沈夫人床邊的荷晚時,臉上即露出了難藏的欣喜之色。此時,只見她與荷晚互遞了一個親密的微笑後,便徑直地走到了沈夫人的床前。
妙齡女子,正是王家女兒王靈賓。靈賓略小于荷晚,她出生于時稱“王與馬,共天下”的琅琊王氏,可謂家世顯貴。細數其家世,先祖導乃東晉開國功臣,位高權重,是為一代名臣。祖父儉,亦乃前朝權臣,曾輔佐太祖即位,功不可沒。父骞以嫡而襲爵南昌縣候,亦在當朝任要職。叔父暕,更是以官職才望而煊赫朝中。靈賓自幼深受家學熏養,氣質溫婉,識禮守度,不僅通于詩書,其性亦是柔明淑德,以致于叔父暕對她是贊不絕口,常親切地稱她為:“吾家女師也”。
“沈家阿母,你的身子可是好些了?”床前,靈賓頗顯親近地問候着。
“這會兒倒是覺得好多了。”沈夫人緩緩地應道。
“瞧您這氣色,的确是在慢慢恢複着。這會兒沈清與荷兒都回來了,有他們陪在身邊,想必您定會好得更快些。”靈賓,眼神裏盡是乖巧。
“瞧!賓兒向來是最貼我心的。”沈夫人抿着嘴,笑意欣慰。隔了一會兒,她繼續問道:
“你阿母她身體可還好?算來,已是很久沒有見過她了。”
“阿母向來康健,近來就是腿腳有些不靈便。這不!聽說您病了,挂念得很,便多次催促着我前來探望。”靈賓,笑答來。
“真是勞她費心了!過陣子,等我好些了,便過府去找她。”沈夫人,眼角撚起慈愛一抹。
“好!”靈賓,依舊盈盈地笑着。
沈夫人,亦笑意融融。忽然,她将視線倏爾移向了荷晚,慈柔地言道:
“荷兒,你與賓兒想來也是許久未見了,你就先退下,好好陪陪賓兒。”
“是的,阿母!”荷晚,莞爾一笑。
二人,離去。
屋子,瞬間安靜了下來。
“方才,為何她未正面作答阿母?”沈清,怔怔地望着門口。
只見:
人影,已空。
此時!
那深壓在心底的紛紛亂緒呵,又瞬間揚起。
沒了,方向。
沈府,小園。
絮池,風吹揚花綠水香,垂柳絲絲弄春柔。細柳堆煙處,莺啼燕啭間,兩位女子正相依着坐在池邊,竊竊私語。
“招隐山定是絕美的吧?有何所悟,快道來聽聽。”靈賓好奇地問來,眼波清亮,星點閃爍。
望着靈賓那天真嬌俏的臉兒,荷晚盈盈地笑着,随後悠悠地言道:
“說起招隐山的美,若論山水之色,可謂是步移景變!時而幽遠高古,時而沖淡清疏,時而境界宏大,時而景致蘊藉。歸言之,觸目皆是賞心悅目。但若要論及那山水之道,恐怕其深邃玄妙之理,卻是意在言外的,須親臨,方得之。”
望着一池綠水,靈賓聽得很是入迷:“日後若得機緣,我亦定要前往,以觀其貌,悟其理。”她,癡癡地言道。
“對了,此行可有何見聞?”靈賓,繼續問道。
“見聞?”荷晚愣了一下,随後擡起頭來向那池面望去,恰見柳花點點自在飛。
“荷兒,怎麽了?”靈賓,覺察到了荷晚的異樣。
沉默,片刻。
荷晚垂下頭來,語氣郁郁然地言道:“我見着他了。”
話才出口,靈賓即愣住。過了好一會兒,她驚訝地脫口而出:
“難道是他?”
“還不能确定。”荷晚,語氣愈發地郁郁然了起來。
“為何!不是有那信物嗎?”靈賓,甚覺疑惑。
“的确是見到了信物,但觀其風神,好像又不是他。倒是,招隐山見到的......”荷晚,欲言又止。
“見到的什麽?”靈賓追問着。
“罷了,胡亂猜想而已!”荷晚,長嘆一口氣!忽然,她擡起頭來,轉而問向靈賓:“你與他怎樣了?”
一提到“他”,靈賓的面色即刻變得凝重起來,語氣裏透着憂郁淡淡:
“他的眼神總是若即若離,不遠不近着,總覺着我有心,他無意。”言畢,輪到靈賓氣息長嘆。随後,她好是失落地感慨到:“真是多情擾無情!”
“什麽多情擾無情的!因為在乎,所以多思。哪怕一個眼神,一個細微的動作皆會引來諸多無端自擾。”荷晚,試圖以解靈賓郁結。
“真的是因為在乎,所以多思嗎?”靈賓仍有憂疑。
“是的!不要再多想了,再想下去,就要成個美人癡了!”荷晚将一只手輕輕地搭在靈賓的手背上,眸裏柔波漾着,清靈靈的。
靈賓靜靜地望着荷晚,會意地笑了笑。
凝睇着靈賓那張逐漸舒緩的臉,荷晚的心頭卻突然雲遮霧繞,往事不禁又上心頭......
不知為何,自從五年前在蘭池邊遇着他後,她便再也忘不了他!
或許是因着那首懷春小詩的暧昧邂逅,或許是因着他那素梅和雪的清逸,抑或許是因着那雙芙蓉玉的恰恰緣分......
柳條青青,楊花漫漫。此番情愫呵!深淺濃淡,濃淡深淺。她說不清,亦道不明......
奈何!
她就是忘不了那夜的月光如水,忘不了那池的白荷剔透,忘不了四目相對時的深情一眼,更是忘不了他衣上飄來的隐隐梅香,清清幽幽......
如今,更是難忘!
幾日前。
他,在老樹下,持着約定之物,風神不若當年。他,在招隐山中,與她詩書暢談,衣上梅香幽幽淡淡,風神恰似當年。
他(他),究竟是他嗎?她,如置雲霧裏。此時,倘若就算真的是他,只惜偏偏又錯過......
此時,她解開了眼前人的心結,可是她的心結誰又來解?
惟待,系鈴人!
絮池。
綠水生清波,柳花滿池飛。試問遺蹤何在?曉雨初歇,化作一池萍碎。
人兒,郁郁些許。
池面,望着。
柳花,任意翻飛。
不禁自問!
楊花飛盡,尚可尋蹤。他的遺蹤,卻何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