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一樣的月色

顯陽殿。

殿內,素靜而無華飾,只聞蘭蕙淑質散香于清氣裏,韻而幽,妍而淡。

擡眼望去,只見一位衣飾簡素利落卻又不失典雅的貴婦人,正母儀風範地坐在殿上,與敬然立于其旁的端莊女子慈祥地言語着。

“妙然,出宮這些日子,維摩可曾書信于你?”

言語者,正是蕭衍貴嫔,太子蕭統、晉安王蕭綱之母丁令光。自德皇後郗徽去世後,蕭衍便不再立後,故作為太子生母的她自然也就成為了後宮中身份最為尊貴的女人。此時,立于其旁的正是東宮太子妃蔡妙然。

“回母妃,倒是有兩三封。”妙然臉兒低垂着,隐約可見眉間憂雲淡淡。

“說些什麽了?”倏然,丁貴嫔的眼底落下了些許清陽明朗。

“不過是些家常瑣事而已。”妙然小小聲地答來,言語間些許失落散開。

“家常瑣事?難道就沒有說些別的?”轉瞬,只見丁貴嫔的眉頭又微微皺起。

“沒,沒有。”妙然,吞吞吐吐着。

“哎!”丁貴嫔長嘆一口氣,繼而憂心地慨道:“這麽多年過去了,如今你們夫妻二人的關系竟還是這般不愠不火!”

其旁,妙然輕喘着氣,不敢作言,雖是靜靜地聽着,但凝重的面色下卻是一顆不可掩飾的墜落谷底的心。

她,又何嘗不願與他情意綿長!可是,她又能如何呢?這些年來,他們一直相敬如賓,可畢竟只是如賓,所以日子過得向來是風平浪靜、平平淡淡,時日一長,此種氛圍竟如一潭死水般,靜、淡得令人窒息。此時,她倒還不由得羨慕起那些尋常人家裏的磕磕鬧鬧來。所以,平靜的湖面上哪怕是生出波瀾洶湧來,她都覺得那是幸福。可是現在,連一絲的波瀾皆無跡尋見。曾記夢裏,她時常躲在他的身後,想偷偷地抓住他,可是剛一碰觸到他的衣角,他便即刻消離。她懊惱着!為何越想努力抓住,卻越抓不住!夢醒了,她依舊執着地努力着,如夢裏。可不知為何他仍是這般若即若離,平淡如水着?她想弄明白,卻一直弄不明白,如霧裏看花。無奈之中,靜靜的等候,成了她別無選擇的選擇。

“數來,你入東宮的年頭已然不短,可至今都未能延續皇室正脈,開枝散葉,我是着實憂心呀!”此時,丁貴嫔又再次扯起了這積壓在心底憂心已久的話題,一個感慨了已不知幾次的話題。

語重心長呵!

妙然正是心緒低落時,丁貴嫔的此次再番感慨,惹得她更是愈發意亂岑岑。縱使母妃心憂萬般,可是她又能承諾些什麽呢?的确無法承諾!只因他如窣雲浮于岑崖,轉逝即化,捉摸不定,亦難以揣透。既然給不出任何承諾,故此刻她只能立在一旁,默默地聽着。

此時,丁貴嫔見妙然仍沉默不語,便繼續淳淳地教誨道:

“山有高低之勢,水有深淺之度。日有陰晴之理,月有圓缺之數。縱觀自然造物,皆是有規有矩可循。夫妻之道亦如是!倘若是尋着了這勢、度、理、數,那麽一切也就順當了。你可明白?”

“是的,母妃!妙然已心知。”妙然低語着,簡潔地作了應答。

殿上。

丁貴嫔,滿意地點了點頭。

望着丁貴嫔直視而來的透亮目光,妙然更是心裏失了底。此道理她又何曾不明白,只是她和他之間的勢、度、理、數豈是這麽容易就能被琢磨出來的?更何況感情事恰若那落花随流水,皆是你情我願,若非一方所鐘,便似如枯潭映月。

不是境地中人,豈解境地中事?此境地中的彷徨和困惑,旁人或許不知,但妙然自己是深知的。雖然內心處依舊如黃葉懸空随風,飄零無方,但面對着眼前深寄希望于她的母妃,妙然只能應答如此,自然是不能如實說出心裏話的,以免失了分寸,因為對于她來說,母妃是她和他之間唯一的希望了。

“方才維摩已經傳信回來,估計這會兒也快回宮了。他定是先到這兒來問安的,你就無須在此呆着了,先回去好好準備準備,你們夫妻二人已是許久未見了的。”丁貴嫔,似有所指地交代着。

“是的,母妃。那臣妾就先退下了。”妙然,行禮以退。

正欲轉身離去時,丁貴嫔似乎仍舊有些不放心,連忙叫住了她,再次語重心長地叮囑道:

“記住本宮方才和你說過的話!”

“妙然已經深記于心,母妃請放心。”妙然,恭敬地回應道。

“如此便好,去吧!”丁貴嫔又是長嘆氣一聲,勉強微笑着點了點頭,示意妙然離去。

駐足于大殿外,目接着遠處藍得清澈的天,妙然長長地舒了一口氣。不經意間,幾朵閑淡的游雲滑入了她的視線。

她!

眉頭,緊鎖。

黃昏過了,月上柳梢頭。

幽華淡來,繁枝影着半橫窗。昏黃的妝奁前,妙然獨坐影裏,對鏡拆花,蟬鬓輕如雲,清淚已兩行。她,颦着眉,輕撫着髻上微斜的紫玉釵,早前的那一幕又浮現在眼前,黯黯然。

……

“在想些什麽?”

他,坐在池邊亭中,隔着朱欄,入神地望着那半池無花的碧葉,眸中偶現華光流轉。忽然聽見了她在喚他,這才回過神來轉頭看她。

“哦,你怎麽也上這來了?”他緩緩起身,面對着她,和顏悅色,一如既往。

“方才送了些藕花羹去水方齋,卻發現屋裏無人,估計太子又是上這兒來了,所以便試着過來尋尋,沒想到人果真在這兒。太子,可還好?”她,秋波潋滟。話至末句處時,原本平緩的語速忽被她放慢下來,言辭裏雖盡是溫柔的關心,卻亦深藏好奇。

為何?

他,經常會對着這半池幽荷傻傻發呆,時而微笑,時而憂愁,竟像個落入初戀的少年般。

為何?

她,又總會莫名生出些隐隐不安。

“還好。”他,輕描淡寫着。

他何嘗沒有覺察到她眼底的情意款款,只是不想作出任何的回應罷了,而對于她那句溫柔的好奇,此時他亦不得不裝傻着淡淡地應付過去。

“已近黃昏,春深露重的,易于受寒,本宮還是先送太子妃回去吧。”他,緊接着說道。

此時,他亦無了興致,只因過往的詩意尤須靜味而神會,而此刻身邊卻多了一人。

“好吧。”她,心底兒生出失落。

不禁,忐忑!

自問道:

他究竟是在真正地關心着她?還是又借着關心而要避開她來?

此刻,她心亂如麻,好似一只亂闖深林的小鹿,來回地彷徨着,失了方向,無了底氣。

風入竹叢沙沙作響,她和他,并肩行着。

他,神色淡然。

她,卻心神游移,恰若竹裏風。

不知覺中,二人已駐足在了連接着東宮章華殿的小石橋上,橋下鴛鴦成雙,綠水閑去。

“要不進去歇會吧?臣妾讓他們再端一碗藕花羹來。”她試探性地問道,語氣顯得有些怯弱。

他,怔了征!

稍刻之後,他先是仰頭看了看霞冉半邊的天,然後才看似關心地溫緩答來:

“為時不早了,太子妃還是早些休息,千萬別傷了身子!本宮離宮已有多日,如今這一回來,便是有許多事務急需着盡快處理的。所以只有等忙完這一陣後,才能再過來看太子妃了。”

“如此,那太子就先忙去吧,待會兒臣妾讓人再送一碗藕花羹去水方齋。”她,努力地壓制着心頭兒快要湧出的酸楚。

他可知?

這藕花羹是她親手為他熬制的呀,可是卻無緣親眼看着他享用。此時,她那顆失落的心再次墜落到幽幽深谷,壓抑着,使勁地壓抑着。

他,點了點頭,目光溫暖,轉身離去。

“太子!”剛走到石橋外時,她突然叫住了他。

“不要熬得太晚了!”她,目光裏湧出了許多的無奈和不舍。

“放心!”他輕柔一笑,轉身離去,便再也沒有回頭。

只留下:

春寒院冷,綠水東流。

她!

清淚冒出,洗桃頰。

……

“這哪裏是關心,分明是拒之于千裏!”她,坐在妝奁前,默默地回想着他那看似關心的話語。

心裏!

突然,明白了許多、許多。

屋內,岑寂暈開。倏地!釵落清響,髻上是凄清。窗下,月裏梧桐窸窸窣窣,一葉葉,一聲聲,心碎到天明。

鏡中。

佳人倦姿容,朦胧已不清。

東宮,水方齋。

一樣的月色,幽淡的月光透進青紗帷,映出畫屏間清影輾轉反側,潇水閑來。

他,寂夜難眠!

只因那秋千輕蕩,簪落花下的旖旎,如夢變幻。在枕間,癡念成迷。竟不知何時,一簪芙蓉素雅,已溫熱,在手心。

“沒有想到,她竟然會與太傅府有着關聯!”他,若癡地自言自語。

太傅府、海棠花樹、秋千、玉簪,一想到這一連串的關聯,癡念着的他便激動不已!尋了這麽些年,如今終于有了方向,而這方向竟然正是與自己關系最為親密的太傅府,故心潮湧動的同時他又開始懊悔起自己為何沒能早些想到,真是人在身旁而不知,白白浪費了歲月如此之久。

轉念間,他的心情倏地暗寂了下來。他突然意識到,雖說太傅府并不算太大,可就尋一個女子來說,也還是十分不易的,況且太傅府人來繁複,如若是她乃別家女兒,那就更不易找尋了。翻來覆去,覆去翻來,他是愈發得輾轉難寐了。心煩意亂之下,他索性起身,來到了書房,坐在了窗旁長案前。

案上,月光映來。

簪兒,白勝雪,芙蓉一朵靜靜開。

此時,已過三更,月出皎兮。

凝望齋前,他特別置下的芙蓉小池,正靜谧地染着月色如水,恰似當年。只惜,花未開,人不在,姣人如花隔雲端。

他,不禁心生悵悵然!

情至難竭時,他細細地将畫紙鋪開,丹青描來,以寄愁腸。運筆之間,點點染染,染染點點,是缱绻。不知何時,一片迷離已暈上紙間。披圖覽去,婀娜佳人正孤影清冷地踟蹰在月色迷茫中,尤是凄美惆悵!月色迷離間,一首頗為熟悉的古詩正隽秀工整地題于畫紙一角,與惆悵墨色渾然一體。

月出皎兮,佼人僚兮。舒窈糾兮,勞心悄兮!

月出皓兮,佼人懰兮。舒懮受兮,勞心慅兮!

月出照兮,佼人燎兮。舒夭紹兮,勞心慘兮!

他凝視着畫面上這首愁腸百結的古詩,那日梨花樹下的畫面不禁又眼前浮現。

心中,惆悵呵!

更是,難消......

“她是否也在這月下思念着我?”又是,一聲若癡的自言自語。

他,不禁窗外望出。

一樣的月色呵!

轉眼,之間:

那輕蕩秋千于花下的旖旎,又再次油然浮起,眼前如幻。

他!

柔情注視,在花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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