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1)
==第二十五章 ==
夜色中的惠豐園,顯得格外的喧嚷和熱鬧。
到處燈火通明的,不時從裏面傳來三弦聲梆子聲以及依依呀呀的水磨腔。
祁煊在門前站了一會兒,才往裏頭走去。
今天是白蛇傳的加場,演得都是前頭的劇情。但架不住大家都愛看,還有許多人是買不來正場的票,便特意來看加場。雖是比那些看正場的要晚了一些才知道後面的劇情,不過能看到就是好的。
現如今白蛇傳一天開兩場,上午和晚上各一場,若是碰到要開正場的時候,就是一日三場了。
以前秦明月沒這麽積極,一日頂多只演一場,如今也不知是打了雞血還是怎麽,恨不得生在戲臺子上不下來。
別問祁煊為什麽會知道,因為自打那日之後,他就場場不落下來看戲。
一個是實在閑得無聊,又沒地方可找樂子,至于另外一個原因,祁煊将它歸咎于他是被鬼迷了。
進了戲廳,就有一個藍衫夥計迎了上來,輕車熟路地将祁煊引到一個座位上坐下。
那次事後,可能是感激莫雲泊回來相助,秦明月特意讓李老板跟下面夥計交代,若是莫雲泊來了,哪怕是加座也要給挪出位置來。
莫雲泊這幾日忙,一次沒來過,倒是祁煊日日觍着臉來看不要銀子的戲。
是的,祁煊就是個蹭看的,可人臉皮厚了,那真是天下無敵。秦明月也說不出不給他留座,将他攆出去的話。有了頭一次,下次祁煊再來,熱情周到的夥計就會先把他領去坐下,事後和後臺那邊打聲招呼就得了。
“月兒姐,我聽夥計來說,那人又來了。”上臺之前,念兒這麽跟秦明月叨了一耳朵。
秦明月眉頭一擰,沒有說話。
一場戲罷,秦明月已是累得不輕,別說她了,念兒和陳子儀也是。
Advertisement
他們三人的戲份是最多的,再加上這麽串着一日演兩場,上午一場還在演夫妻分離,下一場則是許白新婚,三人生怕偶爾會說錯詞,神經都是繃緊着的。
“大家忙完後,都趕緊回去歇着吧,累了一整天。”
可不是,早先每次開演,大家都是神經奕奕的,興奮得像似打了雞血。可現在這麽不停地連軸轉着,是個人他也會累。
不過卻沒有一個抱怨的,甚至之前秦明月說多開一場,也沒人說半句質疑之言。大家都知道秦明月是受了哪門子的刺激,他們的身份太低賤,力量太薄弱,只能靠着這麽一場又一場的演着,若哪天又出了什麽事,說不定會有人出面幫忙。
像之前那次,不就是一個好心的看客出手相幫,若不然那天恐怕就要出大事。慶豐班的人至今都不知道到底是誰出手幫忙解得圍,只有見過賀斐的秦鳳樓兄妹二人心中有數,可這種話卻是不适宜與其他人去說,畢竟兩人也只是猜測。
秦明月每次都留在最後走,一是她為人細致動作慢,其實最重要的是她想留下再把各處都收拾一下。這後臺只有慶豐班的人能進,大家都累得不輕,難免會有疏忽,她就想順手幫忙做了。
收拾完後,秦明月鎖上門,順着戲樓後面的小門走了出去。
這裏有一條路可以直接通往他們住的地方,又可以和前來看戲的客人避開,會從這裏走的人,大多都是戲園子裏的人,安全上并不會有什麽問題。
明月高懸,繁星點點,夜風微微地拂來,讓人打心底地感覺舒适。
秦明月一面揉着脖子,一面就着月色往前走着,前方是寂靜,而身後不遠處卻還是人聲鼎沸,宛如是泾渭分明的兩個世界。
突然面前多出來一個黑影,将秦明月吓了一跳。
定睛來看,才看出是誰。
“既然累成這樣,又何必這麽強逼着自己。”
這句話順利的将秦明月嗓子眼裏的那句‘你從哪兒進來的’,逼了回去。她柳眉微蹙,望向來人:“關你什麽事。”反正她對這個人就是沒好感,這大抵是所謂的第一眼印象。
借着夜色,祁煊摸了摸鼻子。
他發現自己真是吃飽了撐的,難得說句軟和話,就這麽被怼回來了。
“我發現你這丫頭有些不識好人心。”
秦明月依舊蹙着眉,“你是打哪兒進來的,這裏可通不了前面。有事?若是沒事的話,你就趕緊走吧。”
她不想去想這個人閑的沒事跑到她面前來幹什麽,也不想去想。
“怎麽?是不是有些失望來看你戲的不是莫子賢?”
這句話終于将秦明月的眼睛逼了過來,祁煊望着她白淨無暇的臉,眸光一閃道:“別說我說話難聽,你跟他可不是一路人,不該動的心思千萬莫動。”
秦明月說不出自己心裏是什麽感覺,有些惱羞成怒,又有一種心思被人戳破的窘迫,也因此她格外不客氣:“這關你什麽事?若是我沒記錯的話,我好像沒答應給你留座,你一個天天來看不要錢的戲的人,咋就這麽事多!”
祁煊自問,這還是他長這麽大第一次被人這麽寒碜的,可關鍵是他還說不出什麽反駁的話來。
他也是個脾氣大的,當即被氣笑了,“你有種!”他就想放狠話,可眼前是個姑娘家,他也耍不好狠,只能狠狠一甩袖子,扭頭就走了。
秦明月站在原地,看着祁煊的背影沒入黑暗之中。
真是莫名其妙,不知道從哪裏鑽出來,也不知道他到底想幹什麽,難道就是為了來給她添堵?
她深吸了好幾口氣,才把心中的那點子郁郁吐了出去,繼續又往回去的路走着。
不得不說,她之所以會有些惱羞成怒,确實是祁煊戳中了她那點不為人知的心思。
上輩子談過兩次無疾而終的戀愛,秦明月十分清楚動心是一種什麽樣的感覺。
莫雲泊是她喜歡的那種類型男人,斯文有禮、體貼入微、有紳士風度,不管是從皮相上,還是從舉止談吐上來看,他都十分合自己的眼緣。
且她大哥自打和莫雲泊相交以來,屢屢當着她的誇贊此人,能得到她大哥這麽高評價的人,反正秦明月是沒見過。就這麽日日聽着,不知不覺對莫雲泊的印象就越來越好了。
尤其那日,沒人知道秦明月是用什麽樣的心情說出那些駭人聽聞的話,她從後臺走出來,其實是抱了玉石俱焚的心思。
事罷,當莫雲泊出現,對她投以關懷的目光,她當場有一種想哭出來的沖動,還是秦鳳樓的出現打斷了這一切。
一直以來,自打穿到這身上來後,秦明月選擇面對任何事情,不管是好的壞的,都是回以微笑。
她不能露出一點點沮喪的樣子來,因為慶豐班這些人已經再也經不起任何打擊了,尤其是他大哥,已經到了極致,她不能當那根壓垮他最後的一根稻草。所以,她微笑着、堅強的去想辦法,去給大家創造希望,去幫大家忘卻苦悶,展望未來。
她做到了,唯一忽略的就是自己。
其實秦明月也是脆弱的,那絲脆弱無跡可尋,卻總會在不經意之間跑出來。
那個關心的眼神,和那幾句安慰的話,讓秦明月在那一刻感覺兩人離得很近。
但也僅此而已,她心知肚明有些東西是不能逾越的,來到這裏後,她從沒有當下女子的想法,嫁個人相夫教子。也許曾有過,只是她不知道,也因此當被祁煊戳破後,她惱了。
不過也更加清醒。
夜色中,秦明月自嘲一笑,推開院門走進去。
祁煊怒氣騰騰往回走着,一直到了錦柏軒外,心中的那點兒怒意還沒消下去。
遠遠就看見從院中走出來一人,他當即停住腳步,往一旁樹影下避了避。
是賀斐。
一直到賀斐離開這裏再也看不到身影,他才又擡步往錦柏軒走去,不過之前的那點兒怒意早已消失得無影無蹤了。
進了院中,莫雲泊正站在廊下,面色怔忪,也不知在想什麽。
祁煊進門的動靜,打斷了他的沉思,他望了過來:“你這是上哪兒了?怎麽這時候回來了?”莫雲泊很詫異,因為換成以前,祁煊不到三更是不會回來的,甚至偶爾還會夜宿在外頭,像這個時候回來幾乎沒有過。
“玩得沒意思,就回來了。你呢?怎麽站在這兒?”
不知道出于什麽心情,莫雲泊說了謊,“我見外面皓月當空,繁星璀璨,夜風清涼,就出來欣賞月色。”
“看月亮就看月亮吧,還抒情兩句。那你看吧,我回屋了。”丢下這句話,祁煊就進了西廂。
有輪值的丫鬟聽到動靜上來服侍,卻被他揮退了,進了卧房,他就一頭倒在床上。
祁煊舒展着身軀躺在榻上,伸手揉了揉太陽穴,突然意味不明的笑了一下,“看月亮?呵呵。”
平時祁煊是不睡到日上三竿不會起的,今天一大早就被莫雲泊給叫了起來。
其實這會也不早,太陽早就出來了。
“怎麽?你今兒不用出去見你的那些七大姑八大姨?”祁煊懶洋洋地打着哈欠道。
莫雲泊滿臉神經奕奕,“哪有天天見親戚的,今兒白蛇傳開演,咱們用了早飯去看戲。”
祁煊當即一怔,莫雲泊看到這個表情,有些不解道:“怎麽,你不想去?我記得你上次說這戲挺有意思的。”
“沒有啊,去就去呗,反正我也沒事。”
用罷早飯,兩人就出門了。
外面日頭不錯,兩人和陳一舍了車選擇步行。
這裏離惠豐園有些距離,不過時間還算充裕,走着去足夠趕上了。
一路上就見行人熙熙攘攘,有出來擺早市的小販,有提着菜籃子出來買菜的大娘,有賣花的姑娘,還有個賣魚的攤子,這魚估計是剛打上來的,還活蹦亂跳着,賣魚的小販扯着嗓子喊:“新鮮的魚喲,剛從河裏撈上來的,大家過來看一看瞧一瞧!”
莫雲泊滿臉是笑地看着這一切,似乎心情不錯的樣子,倒是祁煊一臉郁郁,也不知是沒睡好,還是誰又招惹了他。
見他這臉色,陳一跟在後頭避得遠遠的,生怕這位爺一時心情不順,又拿他來撒氣。
莫雲泊向來是個體貼的性子,見祁煊一臉意興闌珊,只當他是厭煩步行,心中不禁有些愧疚忘了考慮他。于是到了一處橋墩子下面,他停下腳步道:“咱們坐船去吧,也能少走些路。”
祁煊一臉随便的樣子,也沒說話。
到了埠頭前,很快一條烏篷小船駛了過來,撐船的是個頭戴草帽頭發胡子都花白的老大爺。
“幾位想去哪兒?”
莫雲泊說了個地名,這裏是離惠豐園最近一處地方,下船步行一炷香的時間也就到了。
三個人上了船,船太小,祁煊又是個大塊兒頭,一時有些不穩。
老大爺忙笑着道:“莫怕,這船是不會翻的,老頭子撐了這麽多年的船,十多人也是載過的。”
這話是針對陳一說的,因為只有他一個人顯得有些慌張。
小船滑入橋洞之下,往前行去。
景色又是不一樣,只見沿着河道兩邊都是粉牆黛瓦的小樓,房子都是挺舊的,門前的臺階上甚至有暗綠色的苔藓,卻顯出一種獨有的韻味兒。不時能看見有三五成群的女子蹲在埠頭上浣衣,離得近,也是能看見船上的人的,有不少姑娘往這邊看上一眼,旋即面紅耳赤地垂下頭。
倒是那些年長些的大娘們性格直爽,沖這邊指指點點,還不忘議論道:“這後生倒是生得俊。”
于是,反倒把莫雲泊說得臉紅了。
可不是正是如此,三人之中,且不提陳一,莫雲泊生得文質俊秀,風度翩翩,而祁煊乍看過去,滿身匪氣,一看就是個不好相與的。人的本性讓之喜歡與好相處的親近,且以這些大娘們的年紀,本就喜歡這種斯文俊秀的白臉書生。
今日,祁煊出奇的安靜,讓莫雲泊頗有些不能适應。
“你今天怎麽了?”怎麽不說話?因為祁煊平時就是個挺鬧騰的人,一般碰到這種情況,他都會發表一些意見。
“昨晚上沒睡好。”
見此,莫雲泊才放下心來。
到了地處,三人下了船,并付了船資。
莫雲泊特意吩咐陳一多給了些,這老大爺若不是家境困難,一大把年紀也不會出來幹這個,莫雲泊對任何事情任何事物總是多了一種慈悲心。
到了惠豐園,正是時候,戲廳已經坐滿了人。整個蘇州城,也就只有這白蛇傳才有這麽大的魅力,讓人大上午什麽事都不幹,就往戲園子裏鑽。
夥計正在給三人挪座,突然祁煊伸手往旁邊一指。
“不用挪了,我們跟他坐一處,這小子在這兒不是有個單獨的雅間?”
指的那人正是劉茂。
劉茂臉色有些蒼白,嘴唇也沒什麽血色,讓毛六扶着慢慢地走了進來。不知出于何種原因,兩個人給人的感覺鬼鬼祟祟的,一進門就往旁邊一個門裏鑽,卻沒想到被祁煊看了個正着。
“他不是與你那表兄相熟,既然是熟人,就好說話了。”不待莫雲泊反應,祁煊這個二杆子就上前去了。
一聽說有人想坐他的雅間,劉茂不禁有些詫異。到底他如今雖對賀斐有些不待見,卻也不想輕易得罪對方。尤其賀家的事,劉茂也是有所耳聞的,知道賀家出了個姑奶奶嫁到了衡國公府,不然賀知府也不會在這肥得流油的蘇州知府上一坐就是六年。
姓莫,又是這般年紀,還是賀斐的表弟,自然不做他人想,定然就是那賀家姑奶奶的兒子了。
劉茂雖平時有些不靠譜,到底也是官宦人家出身,懂得一些為人處事的道理,當即滿臉是笑的請了二人一同去了二樓。
三人去了雅間裏坐下,夥計上了茶和果子盤。
這些茶水和吃食自然不是下面散座可媲美的,祁煊這個別扭貨又別扭上了,合則他個郡王還不如眼前這小子身份貴重?怎麽看劉茂都是不順眼至極。
“瞧你樣子,好像是受了一些傷?”這貨笑得有些惡劣,不過這種惡劣只有熟知他的人才能理解。
劉茂一愣,忙道:“沒有,就是睡覺的時候落枕了。”
祁煊哦了一聲,正想說什麽,就聽見鑼聲響了。
戲罷,慣例是熟悉的報賞聲。
若是以前,秦明月并不會注意這些,不過因為之前有祁煊三番兩次出風頭的先例在,她不禁豎着耳朵去聽。
果然,又是齊公子打賞最豐厚。
不知道的人,只當是齊公子,不過秦明月知道此齊非彼祁。之前莫雲泊和祁煊去了二樓坐,就有夥計過來打了招呼,所以秦明月是知道今天不光莫雲泊祁煊兩人來了,劉茂也來了。
可今天卻沒有劉公子的賞。
倒不是秦明月貪這點兒銀子,而是以前次次都有,這次沒有不大正常。再加上出了之前那事,她總是有些擔憂劉茂會因為自己攤上事,雖然李老板回來說沒事,只是走了個過場,人都被放了出來,可秦明月總覺得事情沒這麽簡單。
坐在那裏想了一會兒,秦明月站起來,往門外走去。
念兒問她去作甚,她說是去感謝劉公子那日的救命之恩。可不是正是應該,若不是那天有劉茂在,指不定現在秦明月會成什麽樣。
從後面樓梯上了二樓,門外站着陳一和毛六,陳一見她不免有些詫異:“秦……”
秦明月沖他點了點頭,打斷道:“我是來找劉公子的。”
外面的說話聲,裏面自然是聽到了,劉茂十分激動地過來打開門,門開之後才發現自己有些逞能了,背上痛得厲害。
他身上的傷還沒好,這次出來還是偷着跑出來的。
“秦、秦、你怎麽來了?”劉茂激動得嘴都打哆嗦了。
“我是來謝謝你的,謝謝你那日出手相幫。”
劉茂咧着嘴,拿手直去搔後腦勺,明明疼得龇牙咧嘴,還是忍不住。
“不用,真的不用,我……”不知想到什麽,他臉色暗了一下,旋即又道:“我天天來看的你的戲,我、我是你的戲迷,對,戲迷。”
秦明月複雜地看了他一眼,笑着道:“不管怎樣,還是要謝謝你。”
這笑,差點沒炫花劉茂的眼睛,他呵呵的又笑了起來。毛六在一旁只想捂眼睛,他還沒有見過他家公子這種蠢樣子。
與此同時,莫雲泊和祁煊也走了過來,秦明月對兩人點點頭:“莫公子,祁公子。”說到祁公子的時候,她幾不可查地頓了一下,不過并不顯。
“今天的戲很精彩。”
莫雲泊本就長得清俊如塵,一笑更是好看。
是的,就是好看,秦明月還從沒見過哪個男人能笑得這麽好看,讓人感覺很幹淨很舒服,也因此她的大腦差點短路。跟着她就看到一旁祁煊的黑臉,想起昨晚他所說的話,臉當即冷了下來。
一旁的祁煊心裏頗不是滋味,怎麽見到莫子賢笑得比花兒還燦爛,看到他就一副冷臉,他就長得這麽不入眼?
從來就沒在乎過自己長相的安郡王,第一次自省自己是不是真得長得挺醜。
莫雲泊見秦明月臉色有些冷,還以為自己是不是說錯了什麽話,不禁有些忐忑,可再去看,卻又如昙花一現。
他以為自己是眼花,道:“鳳樓兄還好吧?那日他強撐着出來,我見他情況有些不大好。本是早就說要來探望他的,可是我初來乍到,需要先去拜見長輩和一些親戚們,就耽誤了下來。”不知出于什麽原因,莫雲泊解釋得很細致,似乎生怕秦明月誤會了什麽。
一聽莫雲泊提起秦鳳樓,秦明月心裏不禁有些難受。
那日他大哥擔憂她的安危,不顧自己腿傷在身,強行讓人将他扶了出來。雖是只是這麽一小段路,卻還是傷着了。事罷,他腿就疼得厲害,可他怕大家擔心,硬撐着不說,還是被二華子發現告訴了她。
找了大夫來看,好嘛,之前養傷的功夫都白搭了,大夫替秦鳳樓重新包紮後再三叮囑道,說是再也經不得如此折騰。
不過這話肯定不能當着人面講,她掩飾道:“我大哥挺好的。”
終究還是讓莫雲泊看出了端倪,不過劉茂還在這裏,他也不好問得太細,只能點點頭,道:“我還是去看看鳳樓兄吧,也是多日不見了。”
見此,劉茂只得識趣道:“秦、秦海生,我家中還有些事,我得先走了。”
秦明月點了點頭。
“你下場戲我還來……”這貨還有些依依不舍的,祁煊覺得礙眼極了,道:“你小子有傷在身,就好好在家裏養傷吧,到處亂跑什麽。”
秦明月一愣,問他:“你受傷了?”
劉茂忙掩飾道:“沒,我挺好的,就是晚上睡覺的時候不小心落了枕。不過沒事,很快就能好了,那你忙吧,我先走了。”
說完,他就急匆匆拱手告辭。
待人走後,祁煊不屑一嗤:“這人倒是挺會逞強,我看他行動僵硬,莫不是回家挨家法了吧。”
秦明月眼色更是複雜,在心中微微地嘆了口氣。
前來看戲的人絡繹不絕從惠豐園走了出來,一時間門前顯得分外喧嚷。
臨着街邊停着一輛黑色的馬車,馬車中坐着兩個人。
一個身穿青色交領右衽長袍,年紀大約在四十左右的中年男子,他生得眼如丹鳳,眉似卧蠶,鼻梁高挺,眉心之間有着幾道淺淺的紋路,一看就是平日裏多思多慮慣了的,臉上留着短短髭須,越發顯得其英武不凡。
他身材高大卻不顯粗犷,左手擱于膝上,右手随意的放在小幾上,坐姿看似随意,但舉手投足卻散發出一種強勢感。
而他的對面,坐着一個藍衣少年。
大約十五六的模樣,生得文質娟秀,纖長的娥眉,挺翹睫毛,一雙總是籠罩着煙雨的眸子,越發顯得他純淨無辜。此時他的眉宇間少幾分英氣,多了一絲憂郁,神情也有些怔忪,眼神飄忽的看着窗外,也不知道在看什麽。
中年男子将視線投注過來,道:“看了這麽久,應該放心了吧?”
少年一怔,望了男子一眼,又往窗外望了一眼,才緩緩點頭。
“那我們走吧。”
少年并沒有拒絕,但眸光卻慢慢悲哀起來。
“你應該知道,這樣來說對他們是最好的。”
是啊,确實是最好的。
少年半阖上眼睛,表情慢慢變得漠然起來。
回程的路上,趕車的馬夫突然低聲道:“大人,有人跟着咱們。”
車中的王銘晟濃眉皺起,“可看得出是哪路人馬?”
“屬下無能,對方的車上并未有标記。且好像并不只是一路,而是好幾路人。”
王銘晟伸手撫了撫唇邊的短髭,不屑一笑:“本官一出門,這些牛鬼蛇神都冒出來了。胡三,把他們往玄妙觀引,我倒要看看是哪路的人馬如此給本官面子。”
“是,大人。”
王銘晟作為惠帝心腹,本已是被列位六卿,誰曾想惠帝竟然将他派到了江南任‘江南總督’一職。
這突來的空降打亂了江南官場的平靜,本身江南一帶作為大昌朝最富裕的地方,就是一塊人人垂涎的大肥肉,朝中各派系免不了将手下的人安插過來。眼前這種看似平靜的局面,實則是各方人馬小心努力維持出來的平衡,王銘晟這突然到來引起無限恐慌。
王銘晟是個能臣,性格深不可測,心性冷酷,從來不是悲天憐憫之人,該管的事他管,不該管的事,他也從不多餘插手。但做事頗有章法,也做出不少于社稷有功之事,不然也不會年不到四十便爬到如此高的位置。
這離不開惠帝的提拔,更離不開他本身的手段,若不是他本身是個能力出衆的,也入不了惠帝的眼。
這次也不知是出于惠帝的吩咐,還是新官上任三把火,他甫一來到江南,就開始查起勳戚官紳占地之事。
首先下手的就是湖州府,湖州府作為江南一帶出糧最多的地方,歷來都是土地兼并最為嚴重的地方。
‘投獻’之風在此地盛行,其中又分妄獻和自獻兩種,妄獻指的是普通農戶的田地,被一些‘奸猾之徒’妄稱為‘己業’或‘無主閑田’,無端霸占後獻給有權有勢的官紳勳戚。而自獻則是指農戶為了躲避沉重的苛捐雜稅以及徭役,将自家的田地無償獻給有權有勢的人家,而本身淪為佃戶或奴仆。
不光是湖州,嘉興和松江也同樣如此,明明三地盛産米糧不知幾凡,可偏偏收上來的糧稅卻是少得可憐。俱因這些農耕地都被本身便有免稅資格的勳戚官紳給占了,哪怕只是當地一個小小的舉人,名下也有不少農田。
有這麽一句話來形容,士一登鄉舉,辄皆受投獻為富人,足以可見形勢是多麽嚴峻。
當然,見微知著,這種情況也不僅是江南一帶,各地均是如此,不過是因為江南富裕,很多人都看着這裏,顯得格外招眼罷了。
而王銘晟此舉,無疑是得罪了江南所有‘大地主們’,甚至是這些大地主們背後的人。
你動了我的利益,我要了你的命。
王銘晟沒到湖州多久,便受到兩次刺殺。
一次僥幸躲過,一次重傷在身。
事情報上去後,惠帝震怒,下令嚴查,并從京中派了一個巡撫過來嚴查此案。而王銘晟也從湖州來到蘇州養傷,因為總督府還未建好,賀知府又身為地方父母官,便将自家的一處園子借給王銘晟暫居。
說是借住,其實就是借着名頭送罷了。這些地方官巴結從京中來的緊要官員多是各種巧立名目,雙方心領神會,一切盡在不言之中。不過王銘晟卻在住進去就明說了,待總督府建好,他就從園子裏搬出來,也就是拒絕了賀家的‘好意’。
這也是為何賀斐又從其他處動心思,奠基了秦海生悲劇的關鍵所在,王銘晟身為江南總督掌管江南的所有軍政大事,那就是賀知府頭頂上的天。尤其如今局勢微妙,旁人想巴結王名晟苦于無門,這麽好的機會送上門,不主動靠過去那就是傻子。
只可惜王銘晟太不識趣,屢屢駁了賀家人的臉面,送的園子不要,送的人倒是留了幾天,卻又被送走了。
賀斐并不願意相信自己判斷的是錯誤的,也許他潛意識有些不甘自己做了無用功。
也因此,他特意派人盯着靜園那邊。
所以說是近水樓臺先得月,園子是賀家的,哪怕賀家為了避嫌特意将自己的人都撤出去了。可哪怕只是一個灑掃的丫頭,一個負責漿洗的婆子,乃至收拾園林的花匠,都能探出一些端倪來,所以王銘晟一出門,賀斐這邊就接到了消息。
人倒是跟上了,卻在半路還受到了不知名人馬的襲擊。待手下受傷狼狽歸來,賀斐氣得臉都黑了,之後從手下之人口中得知了一個消息,這讓他頓時臉色好了不少。
王銘晟從不是一個喜歡幹無用之事的人,他竟然惠豐園門前停留了一會兒。
且車中并不止他一人,似乎還有一個人。
他想做什麽,亦或是他身邊的人想做什麽?
自打那日事後,秦鳳樓就被秦明月管束了起來。
之前閉門養傷,為了給秦鳳樓打發時間,秦明月特意讓人出門買了些書回來給他看。秦鳳樓如獲至寶,看得如癡如醉,秦明月雖覺得有些不好,到底也沒制止。可這次事後,不光這些書被收了起來,人也不準再随意下榻了。
怕大哥久不見陽光,于身體有礙,秦明月就特意選了一處通風敞亮能曬到太陽的屋子給他住。總而言之,一切盡妥帖,再加上秦鳳樓本就是個體貼的性子,自然不忍讓妹妹擔心自己,也就老老實實在房中養傷。
到底還是寂寞的,尤其慶豐班登臺頻繁,有時候連個說話的人都沒有,莫雲泊的突然到訪,讓秦鳳樓大喜過望。
兩人本就秉性相合,自然越聊越投機。
祁煊聽了一會兒,就覺得無聊了,借故從屋裏出來了。
慶豐班如今住的這個院子很大,小兩進的院子,前院是老郭叔等人住着,秦鳳樓住在上房,至于後面一進只有一棟粉牆黛瓦的兩層小樓,一樓全部騰空出來,平日裏用來排戲,二樓則是秦明月的住處。
祁煊摸到了後面來,此時慶豐班一衆人正在排下一場戲。
正是水漫金山這一回。
秦明月憋足了勁兒想把這一回往場面宏大上排,只可惜以如今這缺那也缺的情況,本就演不出什麽場面宏大的戲,例如沙場厮殺,例如點将出戰,諸如此類這種需要大場面的戲,大多都是以唱的形式,捎帶也就過了。可秦明月總覺得用唱的方式捎帶過去,總是覺得缺了點兒什麽東西。
因此,連着排了幾場,她都不甚滿意,讓大家重來。
慶豐班的人能看出秦明月壓抑在平靜表面下的焦躁。在一起配合的次數多了,大家都明白秦明月是一個精益求精的人,尤其是在演戲上面特別認真。這大抵是秦家人的通病,秦默然是如此,當初秦海生是如此,現在換成秦明月也是如此。
如今慶豐班能紅透蘇州城,離不開她這種心态和認真的态度,大家也都是能理解的。一聽她讓重來,便都各司其職,準備道具的準備道具,站位的站位,樂叔幾個人則拿好手中的樂器,準備是時配樂。
大家都沒意見,倒是邊上的王瑩又有意見了。
“你故意折騰人是吧?這麽一次又一次,你不累別人都累了。”
其實自打上次王瑩說出那種話後,衆人認清她的心性,她就被孤立了起來。
太過分的事,礙于是一個戲班的,大家也不好意思做,就是幹什麽事說什麽話,大家都不怎麽願意跟她搭腔。
王瑩自覺理虧,再加上陳子儀教訓了她一回,也不好說什麽。可次數多了,難免心堵,再加上日日見着秦明月和師兄扮演夫妻你侬我侬的,自己連個角色都沒有,只能跟在後面打雜,心中早就是憋了一肚子氣。
這氣憋着憋着,就憋不住了,這不,見陳子儀面容疲倦,而那秦明月還折騰再來一場,王瑩就忍不住了。
場面頓時靜了下來,大家都看着王瑩。眼神不再是以往那種親近中夾雜着無奈的,而是十分陌生,就好像看見一個陌生人一樣,而那邊的那群人才是一家人。
王瑩看到大家這種眼神,一時有些接受不了。
她不是不知道自己最近受了大家的排斥,可她總是自我安慰覺得這些人都是受了秦明月的蒙蔽,才會對自己有意見,因此更是嫉恨秦明月,卻從不覺得自己有錯,可此時見所有人都是這麽表情漠然眼神冷漠,她突然覺得好冷。
還有一個人不是這樣,那就是陳子儀。
陳子儀滿臉都是恨鐵不成鋼,“瑩兒,你能不能閉嘴管住自己的嘴。大家都很累,确實。但明月也很累,她的戲份比誰都多,還要操心這麽多事。要不是想讓戲班好,大家好,她何必如此費心,你別總是這麽針對明月好不好!”
連師兄也變了。
一時之間,王瑩更加接受不了,她歇斯底裏大喊:“是的,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