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王禾說得婉轉,所有人卻聽懂了意思——遲則安只陪了一會兒,然後放任那人死去。

這和他昨晚救出喬莎的舉動截然相反,前後反差太大,令人一時不知該如何評價。話題就此沉默下來,大家吃完午飯,各自在平臺上自由活動。

周念用手機拍下遠處的山脈,聽見有人跟同伴竊竊私語。

“那他也不牛。你看喬莎掉下去就扭個腳,那洞肯定沒他們吹的那麽危險,你去說不定也能行。”

“雪山救援難度太大吧?”

“你聽王隊那意思,他估計連試都沒試。說不定分點兒氧氣出去,人家緩過來就沒事了。見死不救。這要換了我,晚上都要做噩夢的,良心過不去啊。”

“也對,人定勝天,不試怎麽知道不行。”

“我看等會兒咱們留在這裏算了,”那人語氣不屑,“萬一出了事,可指望不上他。”

“噓,他回來了。”

周念轉過身,果然看見遲則安和老吳從另一邊的山路上下來。通往山民家的路比登山的主路難走,中間有一段只能從樹木架成的臺階往下爬。

兩邊就是深不見底的懸崖,遲則安卻不見恐懼,利落地踩着樹木爬了下來。他不知道王禾不小心爆了他的料,過來之後直接詢問下午決定登頂的人有哪些。

周念還在猶豫要不要繼續,她尚有一些體力,可不知道能不能支持到頂峰。

和她一樣游移不定的人不少,遲則安沒有得到最後的名單,便随便找了棵樹靠着,給大家留出充分的思考時間。

周念只覺得他的身形比那棵參天大樹還要蒼勁,光是站在那裏就讓人感到踏實。她想了想,從包裏摸出兩塊巧克力走到他身邊站定。

遲則安擡眼看她:“怎麽了?”

周念先剝了一塊巧克力叼在嘴裏,然後再把另一塊遞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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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嗯?賄賂我啊?我不會背你下山的。”遲則安跟她開玩笑。

“請你吃。”周念小聲說,“這不算借食物吧?”

遲則安笑了笑,接下之後問:“下午想登頂嗎?你體力不錯,可以試試。”

周念咬下一口巧克力,反問他:“為什麽不提倡借水和食物呢?”

他一愣,見她臉上寫滿求知欲,便收斂起笑容:“在野外長途跋涉的時候,水和食物特別短缺。如果總想能跟人借,一旦養成習慣,将來難免有一天會準備不充足。”

周念認真聽着:“可我們從小就被教育要互相幫助,不是嗎?”

“能幫的才幫。打個比方,我和你一起去無人區,行程計劃需要十天。你帶齊十天的儲備,而我只帶了五天的。第六天時我沒吃的了,問你要,你給不給?”

周念皺起好看的眉毛:“還是給吧,後面幾天我可以少吃點。”

遲則安笑了一下:“結果我們不小心迷路了,十天變成一個月,還給嗎?”

她為難表示:“那沒辦法啦,我自己都不夠。”

“就是這樣。一瓶水值不了幾個錢,但一旦到了野外,借出去的就不是水,而是命。”

周念點頭,得到答案便不再發問。

遲則安閑聊般問起:“對了,衣服補得怎麽樣了,小裁縫?”

周念撇嘴:“都說了我不是小裁縫。可能要明天才能補好,你急着要嗎?”

“急倒不急。”遲則安無所謂,“我是想說,搶救不了就算了,好歹留個全屍。”

周念:“……”

·

休息結束,最後決定登頂的只剩下七個人。

周念背上包,看見站到遲則安那邊清一色的男人,這才遲鈍地發現她居然成了女中豪傑。

遲則安像是料到她不會放棄,招招手說:“過來吧。”

周念剛一過去,遲則安就遞給她一根撿來的樹枝。她接過來放在地上試了試,發現居然還挺結實,能當登山杖用。

不過就是樹皮粗糙刺手,她又從包裏摸出手套戴好。

遲則安看她一眼,有些受不了:“至于嗎?”

“我跟你不一樣,”一天相處下來,周念漸漸放開了點,“我不是那種受了傷都不知道的人。”

遲則安啞然,肩上傷口一陣發癢,仿佛人在用棉簽輕輕擦拭。

從山腰平臺往上,剩下的路程只剩五百多米。但最後這五百米,卻是最難攀爬的路段。由老吳在最前方開路,遲則安依舊負責墊後,九個人行進的速度明顯比剛上山時更慢。

有人提出要休息,老吳不同意:“到這兒就只能拼一口氣,現在停下來,你肯定就不會再往上走。”

“你看我像在走的樣子嗎?”三天一杯水的男生當場返祖,手腳并用地在地上爬行。

隊伍響起一陣苦笑,笑過之後,大家卻忽然聽到一陣歌聲。

唱歌的人是個破鑼嗓子,實在稱不上動聽,但在山野之間響起,卻別有一番蒼涼粗犷的意味。

歌聲越來越近,周念回過頭,差點沒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一位頭發花白的老人,腳踩一雙布鞋,健步如飛地從後面趕超而上。

老人路過他們時,笑得一臉慈祥:“年輕人,加油啊。”

老吳跟他顯然認識:“又去你閨女家?”

“是咯,你們慢慢走嘞。”說完,老人便幾步越過他們,迅速消失在視野盡頭。

趴在地上的男生驚恐地問:“他閨女住哪兒?”

老吳說:“對面那座山上。”

周念擡眼望去,對面的山頭隐藏在雲霧之中,難辨虛實。

衆人遭受到巨大的沖擊,默默反省自己年輕力壯,竟然淪落到連個七十多歲的老人都不如。

挫敗之下,更生起一點不服的勇氣。

像是跟誰較勁似的,全團氣勢陡然提升,再也沒有人喊停,巴不得能盡快反超那位老人,好給自己找回面子。

然而願望是美好的,現實是殘酷的。

到了最後一百米時,周念滿腦子只剩下一個念頭——她為什麽要參加微博抽獎?

其他人也好不到哪裏去,一個個如同失去神智的喪屍一般,嘴裏叽裏咕嚕地低聲唠叨,細聽之下,全是在罵自己想不開。

迷彩服一屁股坐到地上,癱成爛泥:“我不行了!我……我不爬,你給我一千萬,我也不爬了。”

遲則安在隊尾笑:“想得還挺美,一千萬。山裏有蛇,你一個人被咬了怎麽辦?”

迷彩服自暴自棄:“那就讓它咬吧!”

“不可能扔下你。”遲則安上前幾步,拿出一袋東西,伸手說,“水給我。”

迷彩服遞過水瓶,見遲則安把撕開袋口,把裏面的粉末倒入水中:“喝吧,葡萄糖,補充體力。”

接着他便叫大家都把水瓶打開,一人送了一袋葡萄糖。

輪到周念時,他招手叫她靠近一點,往她手裏塞了塊巧克力:“給你留的。”

周念一愣,發現就是她之前給出去的那塊。

巧克力已經有些融化,但吃進嘴裏還是甜甜的。她悄悄舔了舔嘴唇,有一點隐約的開心。

隊伍被迫稍作停留,遲則安問:“都到這兒了,你們想放棄嗎?”

衆人面面相觑,來都來了,還剩最後一百米,就這麽回去确實不甘心。

“那行,休息五分鐘,都站起來活動一下。”遲則安鼓舞完士氣,又問,“有沒有人腿抽筋?”

幾只手舉了起來,遲則安蹲下身幫他們按摩放松肌肉。結束之後他轉頭看向周念,用眼神詢問她是否需要幫助。

周念目光閃爍幾下,最終還是小幅度地搖頭。

隊伍再次啓程,快到頂峰時,最後的山路已經稱不上是路,而是由錯雜的樹根和嶙峋的岩石組成的大型障礙物。

遲則安沒再走最後,他和老吳互相配合,站在最高處,一個接一個地把團員拉上去。

先上去的人開始在山頂大聲吶喊,聲音透過風傳出去很遠。

周念排在倒數幾個,她揚起頭,向遲則安的方向伸出手臂。

男人的手掌寬大有力,握住她纖細的手腕。周念借力往上,感覺腰上被人輕輕一摟,幾乎是被遲則安抱了上去。

他在風裏露出笑容:“這麽輕?”

周念側過臉,肩頭不小心碰到他的胸口,硬邦邦的,像他的手一樣充滿力量。

山頂氣溫極低,狂風卷起雲層,人像是站在霧裏。

周念的劉海被風拂亂,剛才還要死要活的同伴們轉眼變得生龍活虎,人人都像有喊不完的話要留在群山之巅。

她嘗試張開嘴,卻發不出一點聲音。

面對天地之間的寬廣脊梁,她如同失語一般,心中只剩下一片安寧。

和她一樣沉默的,還有站在她身旁的遲則安。

他安靜地注視山脈,眼中有些說不清道不明的情緒在翻滾。周念轉頭看他的側臉,冥冥之間感覺到他和別人不一樣。

仔細回想,一路上他從來沒有拿出手機拍照,像是只用一雙漆黑的眼睛把一切記錄下來,也不需要留下任何憑證回去跟人炫耀。

他并非想要征服這座山,而是有另一種更為原始而自然的欲望在驅使他前進。

“遲隊,”周念聽見自己的聲音被風吹散,“你為什麽會喜歡登山?”

遲則安回過頭,在一片“我要發財!”、“回去我要跟學姐告白!”、“老板我不想加班!”的願望之中,彎起嘴角笑了笑。

“聽過一句話嗎?”

“什麽話?”

他擡手指向遠方,風從他的指縫間流過:“因為山就在那裏。”

作者有話要說:“因為山就在那裏。”——英國登山家喬治·馬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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