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遲則安人就在蘇城,手機響起時,他正在整理訓練物資。
蘇城是水鄉,大大小小的湖泊有幾百個,因此在蘇城支隊的訓練項目裏,水上救援是重中之重。
潛水不是遲則安的專長,這周跟他一起從燕都過來的,還有暖峰救援隊的隊長于陽。
于陽五十多歲,水性極好,當兵時進的就是蛙人部隊,退役後開了家潛水俱樂部,大半輩子都是在跟水打交道。
今天他們帶蘇城支隊的隊員到戶外拉練。有于陽在,遲則安便退居二線負責物資管理,等到九點多鐘訓練結束,大家準備稍作休息後再返回城區。
進入九月以後,氣溫漸涼,夜裏更是起了風。
遲則安把一艘皮劃艇搬到車上,累出一身的汗,便索性把外套脫掉,只穿了一件黑色的背心。
看到手機上顯示的來電人姓名,他差點下意識地又想把外套穿上,随即反應過來這是電話不是視頻,他哪怕脫光了在湖邊裸奔周念也看不見。
猶豫幾秒,遲則安接通電話:“喂?”
“遲隊,”手機裏傳來的聲音軟軟的,“你、你沒睡覺呀?”
遲則安背靠一輛皮卡,笑了笑:“這才幾點?”
周念不好意思地說:“是哦。嗯,那個,就是……我想說……”
她吞吞吐吐地磨蹭,旁邊好像有誰等不及了,手機裏傳來另一個人的聲音,像是在催促她快點說。
遲則安也沒催她,聽見她“哎呀”了一聲,應該是不願意被人起哄,語氣裏帶了點惱怒。然而她的惱怒根本吓不了人,不比一只小貓揚起爪子更有威脅性。
“等一下哦。”周念躲開管曉雯跑到客廳陽臺,月光如水傾瀉下來,她噗通直跳的心髒稍微平緩了一點,“是這樣的,姥姥那張照片,我回來又看了看。”
“嗯?”遲則安單手點了根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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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念聲音很輕:“因為照片的構圖有一點像修拉的油畫風格,所以我可以往油畫的方向靠攏嗎?”
遲則安頗感意外,那張照片是他表哥拍的。剛拍完姥姥就說這照片看着跟幅畫似的,表哥還盛贊姥姥有眼光,他仿照的就是西方的新印象主義。
要不是有熱愛油畫的表哥當場科普,遲則安根本不清楚修拉是誰,而周念居然知道,這和他印象中的傳統繡師不一樣。
“可以啊。”他低聲答應,“你懂得還挺多的。”
周念笑了一下:“大學裏剛好學過。”
遲則安頓了頓,他忽然很好奇周念大學裏學的是什麽專業,而她會學這些又和她的蘇繡經歷有沒有關系。
不過他還是什麽也沒打聽,見隊員休息得差不多了,便問:“還有別的事嗎?”
通話出現瞬間的空白,周念不想這麽快就挂斷電話,可她不是擅長找話題的人。
按理來說,兩人拿着手機互相沉默原本是件很尴尬的事,可是聽到手機傳來的男人的呼吸聲,她被管曉雯激發的那些沖動和緊張,就像被人用手掌一縷縷地撫平了。
從容下來之後,她聽到了更多的聲音。
微風吹拂樹葉,在空曠的環境裏嘩啦嘩啦地輕輕響起。
“你又在外面帶隊?”這句話周念問得很自然。
遲則安騙她:“對。”
“能看見星星嗎?”
他當真擡頭看了眼天空:“能,很清楚。”
于陽過來沖遲則安比了個手勢,示意他準備把剩下的物資收好回城,遲則安點了點頭,意思是馬上就好。
然後周念的笑聲就傳入他的耳中。
很輕,像一滴水落入湖泊,轉瞬消失不見,卻在剎那間讓他聽出了周念的快樂。
她說:“真好呀。”
遲則安愣了一下,接着便聽到手機裏傳來告別的話:“那我不打擾你啦,遲隊晚安。”
“……晚安。”
·
第二天一早,于陽和遲則安沿着酒店外的馬路跑了幾圈,算是完成了早上的晨練。
遲則安自從加入暖峰就是于陽在帶。他一路看着這個年輕人飛速成長,越來越有擔當,打從心眼裏看好他,平時就對他多加照顧,兩人間頗有點忘年交的意思。
于陽用肩膀頂他:“吃早飯去,你帶路。”
遲則安左右看了看:“那就吃面?前面有一家不錯,再來點兒生煎?”
主意一定,兩人直接殺進早餐店。
時間還早,店裏已經坐了不少人,只剩靠門的一張方桌還剩兩個空位。
坐下沒一會兒,兩碗面便端上了桌。和訓練基地附近那家面攤相比,這家店的面要地道得多,肉骨熬制的鮮湯配上翠綠的菜心點綴,再加一勺口感軟滑的炒鳝絲,光是看着就讓人食指大動。
兩人再要了兩份生煎,菜一上齊,于陽就沒再說話,一口氣吃掉一半,才停下來感嘆了一句:“香啊。”
遲則安笑着說:“再過一陣,他們這兒就該出蟹了。到時候把嫂子叫上,一起過來?”
“可以可以。”于陽兩眼放光,他膚色比遲則安還深,理了個圓寸,長得一副兇相,笑起來滿臉褶子,又顯得親切許多。
結果遲則安剛把一個生煎夾起來,于陽就親切地眯起眼:“前兩天肖媛來找我了。”
這家店的生煎皮薄湯濃,遲則安吃完才問:“還來?”
“惦記着你呢,說後悔當初不該分手,現在再也找不到比你好的了。”
遲則安笑了一下,不置可否。
他不認為自己是多好的人,或者說,他不認為自己是多優秀的男友人選。
工作是在野外跋山涉水,一旦開始帶隊,十天半月見不了面都是常事。等到不帶隊的時候吧,又要随時值班待命,救援隊消息一來就要走。
分手那天肖媛把家裏東西全砸了:“我沒有安全感!遲則安你懂嗎!你帶隊我怕你出事,你去救援我更怕你出事!我每天活得像個什麽啊!我都快變成望夫石了!”
遲則安沒跟她吵,沉聲說:“對不起。”
肖媛擦掉眼淚,坐在他身邊:“咱們換個活法行嗎?把你那些探險的愛好都收收,也別再去想以前發生的事,人該死的時候都會死,你救得了一個救不了所有人,但你可以挽救我們的愛情。”
遲則安感到一陣困惑。
他和肖媛的愛情,明明就是在一次戶外活動中開始的。而當得知他同時還兼具救援隊隊員的身份後,肖媛更加一發不可收,到處宣布這輩子她就認定這個男人了。
英俊、強壯、勇敢、善良,她說遲則安具備了她對男人最完美的幻想。
可是到了後來,讓她愛上遲則安的所有元素,都變成了她無法忍受的點點滴滴。
見他沒說話,于陽又勸:“其實我也不贊成你跟她和好,畢竟她當初還跑到我這兒來鬧,要我把你開除出暖峰。可是吧,你也二十八了,打算單身到什麽時候?”
遲則安從于陽筷子底下搶走最後一個生煎:“沒想過。”
“你……”于陽痛失生煎,只好化悲憤為教導,“也該想想了,有個家還是不一樣的。”
遲則安斜眼看他:“你怎麽活得跟公園兒裏的大爺大媽一樣,要不要我把資料給你,你也拿去相親角給我挂上?然後你拎個小板凳,一邊遛鳥一邊幫我找對象?”
于陽在桌子下踹他:“拐彎抹角笑誰老呢?”
遲則安笑了一聲。
“你別老笑,每次提起這事你都打馬虎眼。就算現在不談,至少也給個标準吧,讓親戚朋友幫忙留意着,有合适的先認識認識。”
遲則安說:“沒标準啊,能接受我這樣的就行。”
沒标準才是最難衡量的标準。于陽聽他這麽說,知道這話題是進行不下去了,他無奈地移開目光,盯着店裏的櫃臺。
“你是個好孩子,以後會有人懂你的。”
遲則安嗯了一聲。
于陽還想再說什麽,忽然看見店裏門簾被人掀開,他還沒來得及看清那人長什麽樣,腦子裏就有了第一印象。
白淨。
女孩兒穿着一件中袖立領的旗袍,旗袍是挑人的灰綠色,搭上她白皙的皮膚,卻反而讓她看上去更加娴靜,像從民國電影裏走出來的美人。
于陽轉頭開玩笑:“這樣的你喜歡不?”
遲則安聞聲擡頭,下一秒就愣在了當場。
他們的位置就在門邊,中間只有一米不到的距離。他看到周念的同時,周念也看到了他。
早餐店裏熱氣騰騰,兩人隔着一張方桌,目光對上。
遲則安心想不好,他昨天跟人說在外面帶隊,結果早上不到八點就坐在這裏吃早飯,總不能解釋說是他太愛蘇城的餐飲文化,專程搭了最早的飛機過來吃頓飯。
周念也有些發愣。
朝思暮想的人就坐在那裏,可是她卻激動不起來。
這一次,她連害羞都忘記了,臉不僅沒紅,反而透出了一種憂傷的蒼白。
遲則安就在蘇城。
知道了這一點,她就什麽都知道了。從小寄人籬下的生活,讓她比普通人更加敏感,僅僅是這一個信號,就足以讓她猜到更多。
胸口湧上一股不知名的情緒,周念低下頭,轉身離開。
遲則安放下筷子望向店門,記憶裏柔韌而悲傷的畫面又出現在腦海之中。
心裏某個位置猛的軟了下來。
他拉開椅子:“我出去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