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小祖宗
翌日晨間,漣卿很早就醒了。
早前她很長一段時日都睡不好,半夜裏會夢魇,然後醒了就睡不着,索性去後殿沐浴更衣後便起來看書。伺候的宮人大都習慣了她的作息,于是四更天,整個東宮燈火通明。
自上次去過弘福寺拜谒過後,佛祖庇護,聽惠嬷嬷和柯度的意思,殿下夜裏似是沒怎麽做過噩夢了。
再加上太傅住進了千水別苑,親自看着殿下的功課,殿下有時會到很晚才回寝殿。洗漱入睡後,也能一覺睡到晨間。
今日漣卿又醒得早,柯度有些擔心,“殿下可是夢魇了?”
漣卿應道,“早朝還有些時候,我去看看太傅。”
柯度會意。
早朝在辰時,殿下是惦記着太傅這處的傷勢。
等換好朝服,漣卿果真先來了千水別苑這處,雖然千水別苑就在東宮中,但眼下這個時辰倒也不算早,屋檐下還亮着檐燈,晨曦微露裏,還有昨晚雨後的清新在。
長廊這處有十餘串燈籠引路,陳壁遠遠見了她,拱手問候,“殿下。”
“太傅醒了嗎?”漣卿上前。
陳壁應道,“還不曾。”
漣卿看了看屋中方向,他還有傷在,沒醒也在意料之中,她原本也是想來看看,眼下也不能多耽誤了,“我先去早朝了,晚些再來,太傅這裏有什麽,你讓人告訴柯度一聲。”
陳壁和柯度兩人都應是。
漣卿遂才轉身,等東宮儀駕走遠,陳壁才擡頭看向那身端莊雍容的朝服背影,早前四小姐來千水別苑都是換了普通衣裳,陳壁還是頭一次見到。
他認識四小姐的時間也算早了,所以總不習慣他眼下的身份,但在這身朝服下,确實有東宮威嚴在了。
Advertisement
陳壁伸手撓了撓頭。
“陳壁。”等屋中喚他,陳壁才入內伺候陳修遠起身。
陳修遠傷了右肩,右手擡不起來,只能陳壁照顧。
“你什麽表情?”陳修遠見他一臉笑意挂在臉上,分明一幅‘你猜猜有什麽好事,但是你不先開口,我肯定不先告訴你’的模樣。
陳壁笑道,“主上,剛才,四小姐來過了……”
陳修遠眸間微滞,她來過?
“我怎麽不知道?”他口中平靜。
陳壁笑道,“說早朝之前來看看太傅醒了嗎,見主上沒醒,先去早朝了,說晚些在來。”
陳修遠看着他:“……”
陳壁臉上的笑容慢慢僵硬。
果真,陳修遠淡聲道,“你很閑?”
“沒有!絕對沒有!”陳壁斬釘截鐵。
陳修遠瞪了他一眼。
陳壁趕緊噤聲,扶他起身,然後去衣櫃處替他取衣裳。
陳修遠看了一眼,似是想起什麽一般,淡聲道,“換一件。”
“哦。”陳壁也不沒問怎麽了,就将手中這身湖藍色的衣裳挂在一側,然後伸手又去夠了另一件湖藍色的衣裳。
陳修遠:“……”
陳修遠無語,“把那兩件湖藍色的衣裳都扔了。”
陳壁:“……”
陳壁回頭看他,遲疑道,“主上,這兩件衣裳是太子殿下塞的,主上早前說帶着的。”
陳修遠是想起來了。
他要來看漣卿,念念也嚷着要來,但怎麽可能讓他來。
念念眼巴巴看他,眼見着眼淚就要掉下來,“為什麽‘沒想好’都可以去,我不可以去?”
他平靜道,“因為‘沒想好’是貓。”
念念:“……”
念念繼續道,“可是念念想去呀!”
“哦,你想都別想。”
頓時,有人的眼淚吧嗒吧嗒往下落。
陳修遠:“……”
最後,妥協的結果是念念沒跟着來,但念念喜歡湖藍色,塞了一堆湖藍色的衣裳給他。
陳修遠頭疼,“那收起來吧。”
陳壁放下,取去了另一側那件天青色的衣裳給他。
下了早朝,魏相有話同漣卿說,漣卿留到了最後,同魏相一道。
“殿下沒事吧?”魏相眸間擔憂,“寒光寺出了這麽大的事,殿下可有吓倒?”
漣卿知曉魏相擔心她,一語帶過,“當時昏過去了,旁的都不知曉,等醒來的時候才覺得後怕,後來郭将軍一直在,也就慢慢不擔心了。”
兩人一面說着話,一面下着階梯。
魏相一身深紫色的官服,雙手背在身後,長嘆道,“此事不簡單,還有東宮之內也生了事端,這朝中看似平靜,實則暗潮洶湧,有人的膽子都大到了這種程度,殿下這處務必要多留意。”
“老師放心。”數月來,漣卿已經叫習慣了老師。
魏相颔首,“眼下有郭維在,東宮這處應當安全得多,郭維為人正直忠厚,殿下可以放心。”
漣卿颔首。
魏相又問起,“太傅還好嗎?”
漣卿如實道,“昨日我去看過了,他右肩受了傷,擡不起來,但人的精神尚好,太醫也說了是多将養的事。”
魏相眸間再現憂色,“當初是老臣力邀他入京的,誰知才幾日就出了這樣的事,還真不知道怎麽同羅老大人交待。老臣先去政事堂一趟,等晚些忙完,再去東宮看看太傅。”
“好。”漣卿應聲。
“殿下。”以後內侍官快步上前,是天子寝殿侍奉的內侍官,“殿下,陛下宣召殿下。”
“老師,那我先走了。”漣卿看向魏相。
魏相一面捋着胡須,一面颔首,“殿下去吧。”
等到寝殿,殿中的藥味濃郁,應當是天子才用了藥。
“姑母。”漣卿入內。
“今日好些了嗎?”漣韻輕咳兩聲。
漣卿上前,“我沒事,姑母不必擔心。”
漣韻點頭,“那就好,朕就怕你吓倒。早前一直噩夢,好容易好些了,別又被這些東西纏着。”
漣韻說完,又接連咳嗽了好些。
漣卿上前替她撫背。
她擺手,示意不必,“這些年熬也熬了,知道自己的身子什麽狀況,倒是你,趁着年輕時好好将養着。”
漣卿遞水給她。
“岑遠呢?”漣韻輕抿一口,而後問起。
“太醫說沒什麽大礙,就是手擡不起,傷要勤換藥,要将養一段時日。”
漣韻沉聲,“這也是無妄之災,他到京中也不過十日,不過他是太傅,也就是日後的天子近臣,他自己還是大意了。”
漣卿微怔,忽然明白岑遠說的試探的意味。
其實不止行刺的人,天子,何嘗不是也在試探他?
漣卿沒吱聲。
漣韻的咳嗽又重了些。
“姑母。”漣卿看她。
漣韻似是咳得有些難受,心中又有些煩躁,不想再提病的事,漣卿沒有觸怒她。
她繼續道,“惠嬷嬷同朕說了,寒光寺的事她難辭其咎,在朕跟前讨了二十杖,日後,東宮不用她伺候了。”
二十杖?漣卿意外,但天子面前,她很快斂了眸間顏色。
漣韻看她,“朕知道,這些時候一直是惠嬷嬷跟着你,沒有功勞也有苦勞,你也是個念舊的人,但她沒做好分內之事,你眼下是沒事,你若有事,她難辭其咎。”
漣卿沒接話。
漣韻繼續道,“你日後是天子,精力都在朝堂上,一個起居嬷嬷能替你做的事很少,就挑個靠譜穩妥的便好,再選兩個得力的內侍官在身邊伺候,柯度年紀小,朕來安排。”
“是。”漣卿應聲。
去寒光寺前,岑遠給她上課,其中一條就是,如果越是細小的事,上位者卻說了細致的安排給你聽,就是她已經定好了,你贊同與反對都沒有意義。她的時間和精力優有限,她耗了時間去想,就不會再耗費時間去聽。
果真,漣韻中途沒停,繼續道,“阿卿,這件事背後沒那麽簡單,也不會那麽快就水落石出,你是東宮,更要沉得住氣,不要被這種事情牽着走。日後,這種事情也不會少,切忌自亂陣腳。你若自亂陣腳,旁人才有機可趁。”
“阿卿知道了。”
漣韻颔首,“朕昨晚同魏相商議過了,你下月臨政的時間不變,越是出了這樣的事,越要做給他們看,你就是東宮,你能接起來朝中之事,也不容旁人小觑,朕的意思,你能明白嗎?”
“明白。”
“那去吧,記住,只有你不看輕自己,旁人才不會看輕你。”漣韻看她,漣卿點頭。
等回了千水別苑,見岑遠在書齋中看書。
“你怎麽起來了?”漣卿入內。
陳修遠溫聲道,“太醫又沒讓我一定卧床,我傷得又是肩膀,不是腿,出來走走,透透氣,看看書,興許還能好得快些。”
漣卿一時都不知道他是淡然,還是說的反話,也想,他日後若是這幅語氣說反話,旁人也未必聽得出來。
陳修遠放下手中書冊,“既然來了,先做今日功課吧。”
漣卿:“……”
漣卿意外,“今日還要做功課?”
陳修遠起身,聲音淡然,“為什麽不做?要殺你的人,和要對付你的人,不會因為你才經歷了遇刺,你想休息了,今日就不對付你了。”
漣卿無法反駁。
陳修遠左手拿起一本冊子,放在她面前,“抄一遍。”
漣卿:“……”
陳修遠知曉她疑惑,“這本書比《五目記》生澀得多,要細讀,但不容易讀懂。抄的時候,腦海中會過一遍,等于預習了。你先抄完,我們今日講這本書。”
漣卿忍不住,“羅老大人也是這麽教你的嗎?”
呵,牙尖嘴利的勁兒又上來了。
陳修遠湊近,“嗯,還要嚴格得多。”
漣卿:“……”
漣卿握筆,老老實實抄書。
雖然說歸說,但自從寒光寺那次之後,她對他心底是信賴的。因為信賴這個人,所以他要她做的,她也照做。
譬如當下,專注抄書預習着,心無旁骛。
她心無旁骛時候的模樣很美……
他垂眸。
腦海中想起初見她的時候,漣恒在他旁邊,“看到沒,那就是我們家小祖宗。”
他是見過漣恒熱情洋溢給自己的妹妹寫了洋洋灑灑幾大頁的信,有人就回了一個“閱”字,眼下看到本人,他嘴角微微勾了勾。
漣恒嘆道,“我們家小祖宗最喜歡看書,哦,對了,還有一幅毒舌,冷不丁就能怼得你無話可說。她才是我們家的掌上明珠,我和大哥都是陪襯。”
他拍了拍漣恒肩膀,笑道,“理解,我們家也是女兒更金貴。”
漣恒當即笑起來。
“岑遠?”漣卿喚到第三聲上,他才回過神來。漣卿很少見他出神,而且是像剛才那樣嘴角噙着淡淡笑意。
她喚他,他轉眸看她。
她忽然發現兩人離得很近,四目相視裏,近得,就像當日在廢舊衣櫃裏……
她莫名想起她貼近他,他同她說,上來。
漣卿:“……”
漣卿也不知道為什麽會胡思亂想起這些,但真的離得很近,她先喚的他,她喉間輕輕咽了咽,胡謅問道,“你,你好些了嗎?”
他也看她,似暧昧,似無意:“不是問過了嗎,這次,指哪處?”
作者有話說:
阿卿:到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