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糖葫蘆(中)

翌日,是國子監正式論道的時間。

漣卿很早就起,這是朝中的大事,她是東宮,是代天子來的鳴山書院,所以她不能遲。

沐浴更衣完,青鸾取了朝服來,何媽與青鸾,雲雀三人一道替她更衣。

今日國子監論道的朝服與早朝的朝服不同,是偏隆重的禮服,只會在出席正式場合的時候穿。

漣卿原本就生得好看,平日裏的玲珑韻致在禮服下的襯托下顯得端莊雍容,卻又不呆板,印象刻薄,而是說不出的明豔與氣質在一處,優雅而從容。

青鸾和雲雀一人幫她整理裙邊,一人幫她整理袖邊。

何媽嘴角微微勾起。

她見何媽看她的時候出神,“何媽,怎麽了?”

何媽這才回過神來,溫和笑了笑,“沒什麽,就是見殿下合身,好看。”

她當然不信。

雖然她認識何媽的時間不長,但何媽對她很好,見她出汗的時候,會替她擦汗,怕她睡不好,會夜裏替她蓋被,她有時看書不想起身,何媽會催她動……

好像,這還是自她有印象來,第一個這麽無微不至照顧她的人。

但同何媽相處很舒服,何媽的關心不會喧賓奪主,似春雨一般,潤物無聲。

“何媽?”她尾音上揚。

何媽欣慰道,“就是,看着殿下,覺得什麽都好。”

她沒說謊,眼神也沒騙人,是真的欣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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漣卿盡收眼底。

忽然間,她想起早前問岑遠的。

——你不是說,何媽照顧過你母親和妹妹嗎?那,她們呢?

——她們都不在了。

漣卿忽然想,是不是這個緣故,何媽對她不一樣。

何媽是在看她,也想起了,岑遠過世的母親和妹妹?

漣卿遲疑間,何媽轉眸看向一側的銅壺滴漏,溫聲道,“去吧,殿下,快到時辰了,今日是大事,遲了不好。”

漣卿也看了看,然後應道,“那我晚些回來。”

何媽微楞。

——何媽,我晚些回來。

何媽眸間微潤,特意垂眸沒讓她看見,輕聲道,“好,老奴等殿下。”

漣卿笑了笑,轉身出了屋中。

大監已經先去了今日論道的地方,柯度和瓶子也已經在苑外等着漣卿了。

何媽目送她的背影同柯度和瓶子一道離開苑中,不由想起塵封很久的事。其實并不只有難過,更多的,是溫情,想念和暖意……

——何媽,日後我去哪裏,何媽就去哪裏!

何媽濕了眼眶。

今日的國子監論道在書院正廳——古今堂舉行,取博古通今之意。

國子監學生論道每兩年一次,是朝中盛會。

今日論道,所有國子監學生都身着統一的衣裳,朝氣,莊嚴,肅穆,又儒雅。

就連今日論道中侍奉茶水的書童都是統一顏色的衣裳,整個古今堂中都透着濃郁的學術之氣和朝氣蓬勃,還有莊重嚴謹。

漣卿還是頭一次見到這樣的場景。

等漣卿到的時候,國子監的學生,官吏,大儒,學者,還有前來圍觀的諸侯,世家,封疆大吏的子弟悉數都已到場。

古今堂內外也都布滿了值守的禁軍,漣卿入內,周圍紛紛投來目光。

雖然這兩日都已經見過東宮,但畢竟不是這樣的正式的場合,今日無論是大儒,學生,學者,官員皆盡盛裝出席,再加上周圍的禁軍襯托,漣卿的身影便如這古今堂、書院,甚至這鳴山中最驚豔的一道風景。

從早前東宮是宗親之後,不過寥寥數日,留下的只有昨日論道時的深刻印象,而到今日,一身隆重朝服,優雅,明豔,與氣度兼具,才似一個早前旁人都未曾見過的東宮。

箍緊堂中近乎鴉雀無聲……

等漣卿入了古今堂苑中,衆目睽睽下,郭維和信良君都朝她拱手,郭維還好,但信良君如此舉動,便有些打破了信良君和東宮不合的傳聞。

尤其是信良君跟在東宮身後,東宮落座,信良君也在身後落座,是行護衛安穩之職,都讓古今堂中的衆人更覺察了幾分早前的傳聞不實的意味在。

崔平周崔祭酒上前請示,“殿下。”

她是東宮,天子不在,她代天子出席,便以東宮為尊。

“開始吧。”漣卿颔首。

傅司業遠遠拱手,而後敲響了一側的銅鑼,意味着,兩年一度的國子監學生論道正式拉開帷幕。

今日的論道共分兩輪。

晌午前為第一輪論道,論天地,可由天地衍生;

晌午後為第二輪論道,論陰陽,但不可無限制衍生,要貼近朝政和民生。

是層層遞進之意。

其實這兩個議題,這兩日都有提到,但今日的要求讨論更深入,徹底。

學生與學生之間,拂袖思辨,既有初生牛犢的無畏,也有大氣磅礴,激動人心;

大儒與學生之間,是抛磚引玉,大道至簡,深入淺出,旁征博引,皆在彈指間;

更有大儒與大儒之間的思維碰撞,學富五車,博古通今,談笑間,擲地有聲,餘音繞梁,是大家之談。

思辨與言辭的激烈碰撞,一次又一次得将今日的論道推向高.潮,又是下一個高.潮……

而今日所有登場的學子,大儒,學者,都是耀眼的主角,如璀璨星河,令人神往。

不虛此行!

……

一整日的論道下來,精彩之處頻頻,更得了數不清的掌聲雷鳴與思辨會友。

論道不分高低,只有印象深刻與淺薄。

大儒,學者與國子監官員對學生的評價,便是今日論道最重要的一環,也讓今日出衆之人的言論風采,再次回到衆人的視線。

最後,是東宮的總結呈詞。

原本,這份總結呈詞是由國子監官員一早就拟定好的,無論今日論道成功與否,也無論今日湧現出的哪些學子讓人印象深刻,這份總結呈詞都可以應對,是模板範文,東宮只需要背誦即可。

但東宮最後的總結呈詞,不僅有國子監官員寫在呈詞中不痛不癢的部分,還例舉了今日讓她印象深刻的言論,佩服的大儒、學者之詞,這些,都是即興而非提前背誦的。

更難得的是,這些褒贊不少出自《古今論》,信手拈來,恰到好處,是熟念于心。

東宮今日的這份總結,比之昨日大有更上一層之意,若是昨日只是因為談吐和學識讓人刮目相看,今日就是坐實了東宮在衆人心中的印象。

不僅聽得懂,而且點評得精妙。

就算放在國子監的這一批學生裏,都算佼佼者。

漣卿說話的時候,信良君一直在側身後看她,目光從前兩日的厭惡,到後來的冷漠,不關心,再到今日,在聽她最後總結呈詞的時候,也會稍稍捏把汗,希望她能最後都不出錯,最後一句言罷,他也跟着莫名松了一口氣。

他早前是答應過天子,如今,是希望她即便是女子,也不必被人看輕。

她有這個底氣。

信良君沒出聲。

……

等論道落下帷幕,漣卿才敢看向岑遠處。

從晨間到眼下黃昏,她只偷偷看了他一眼,因為怕分心,怕緊張,更害怕出錯時,他眼中會不會有失望。

但她做到了。

她看他,他低眸笑了笑,同一側的張大儒說話。

她知曉他看到了,只是斂藏。

論道結束,國子監都在古今堂中設了晚宴。

大儒,學者,國子監官員和學生代表,還有各個世家子弟都齊聚一處。

今日的晚宴同宮宴不同。

雖然也有歌舞,但更多的是夜宴上的即興賦詩,能對酒當歌,也能奏樂填詞,還能就着歌舞直抒胸臆,有文人之氣,又不止于文人之氣。

岑遠是太傅,魏相不在,岑遠在離漣卿不遠的位置,一側,是崔祭酒和傅司業。

觥籌交錯間,漣卿喝了不少。

遠遠望去,古今堂中,黑壓壓的一片全是男子,雖然也會有女子,但都是陪襯,譬如歌姬,舞姬,或是斟茶倒酒的侍女,都不是座上賓。

她想的是,這樣的場合,不應當有女子嗎?

至少,這西秦國中不會缺比她更專注,認真,學識過人的女子,只是她們都不在這裏……

“殿下。”思緒間,又有人敬酒。

是張大儒。

漣卿也舉杯,飲酒的時候,餘光瞥到岑遠也在飲酒。

她早前見過岑遠與郭維飲酒,眼下同國子監的官員,學生,大儒和學者一道飲酒,又是另一種風骨。

漣卿不知道是不是方才有些喝急了緣故,盡管看着他,知曉他一直以來都在盡量低調,鋒芒盡藏,但她眼中的他,怎麽都是人群中最耀眼的那個……

這一整晚都有人在敬酒,漣卿推辭了不少,但大儒的敬酒,她推辭不了。

岑遠看了看她,即便同旁人一道說話,他也一直餘光關注着她。

她喝了不少了,但今日這樣的場合确實不好抽身。

岑遠遠遠看了柯度一眼,柯度借故,佯裝不經意間上前,在近側時,岑遠附耳了一聲。

柯度會意。

等再有大儒上前敬酒,漣卿端起酒杯,唇畔的酒香淡了,其實,是杯中換成了白水。

漣卿很聰明,即便再驚訝,也沒顯露。

等放下杯盞時,瞥向柯度,柯度目光看向太傅處,她順勢看去,見他還在同張大儒說話,但她第一時間就想到,是他的意思。

他才是腦子裏什麽鬼點子都有的那個……

再有大儒,學者,學生和旁的官員和子弟來敬酒的時候,漣卿倒也不怕了。

大監上前,有些擔心,“殿下喝了不少了。”

“哦,是有些多。”她又不會說漏。

大監湊近,輕聲道,“這樣的場合,殿下呆的時間也差不多夠了,眼下離開也不會不妥。”

今日的主角不是她,她不在,宴席也能繼續,甚至更好。

諸位盡興,漣卿起身,堂中也都紛紛起身相送。

這幾日的東宮已經讓人驚喜,至少在大儒,學者和國子監學生中的東宮威望是有了。

東宮離席,早前不用起身的幾位大儒也都紛紛起身相送,是對東宮的尊重。

等漣卿從古今堂回了苑中,路上吹了些風,又有些酒意上頭。

如果不是後來岑遠讓柯度在杯中換了白水,她眼下只會更難受。

他心思細膩,什麽都看得到,也想得到。

他應當在古今堂的時候,就時時刻刻在關注她。

“何媽,我先去沐浴。”等回了外閣中,漣卿身上的酒意讓何媽攏眉,但何媽提醒,“殿下,喝多了不能沐浴,會不舒服的。”

今日這身朝服太隆重,她早就出了一身汗,再不去沐浴,她都不知道要怎麽才好。

“沒喝太多,就是有酒意在,何媽,幫我準備碗醒酒湯吧,我稍後喝了歇下。”她避重就輕。

何媽還是擔心,“殿下真沒事。”

漣卿笑道,“有,衣裳太隆重,再不沐浴,整個人都于鏊不好了。”

何媽這才松口,“那殿下去吧。”

漣卿也朝她道,“何媽,放心,我沒事,我很快就出來。”

何媽這才颔首。

等寬衣入了浴桶,浴桶中的溫水好似将疲倦慢慢帶走,但确實好像如何媽說的,越沐浴,酒意越上頭。

不過,今晚好像也沒旁的事了。

她只想舒舒服服得洗個澡,然後好好睡一覺,明日回京。

大監沒有一道回苑中,她離開,大監要在。

明日還要向天子複命,所以大監在,岑遠在,信良君等人都在。她不勝酒力,大監讓她先回,沒有不妥之處。

但她倒是意外,今日信良君與她和平相處……

漣卿自己也沒敢洗太久,主要是真的覺得酒意上頭了,怕稍後在浴桶裏睡着。

身側就有她入睡時常穿的寬松衣裳,都是何媽剛才備好的。

青鸾和雲雀都知曉她沐浴的時候不喜歡有人從旁伺候,所以大都在耳房外。

酒意湧上,漣卿看着銅鏡前的身影,越發慵懶妩媚。

她頭發沒怎麽擦幹,但不想擦了。

從耳房出來,聽到屏風前有聲音,她喚了聲“何媽?”

對方沒有應聲。

她眸間微訝,踱步上前,從屏風後走出的時候,原本還想喚聲“何媽,你怎麽不理我?”的時候,卻見屏風前的身影是岑遠……

他原本沒有朝向這處,是聽到她的腳步聲才轉身的,但轉身,目光又不由停留在她身上一瞬,很快,又避過。

他是沒想到她這樣就出來了。

夏日夜裏,在屋中只披了一件寬松的輕紗薄衫,當看見的墨綠色綢緞和紅色的頸後系繩都清晰可見。

他,他是沒想到,只能移目……

不知是不是酒意作祟的緣故,漣卿總覺得這一幕有些許熟悉,但又實在想不起來。

酒意缱绻,在回耳房和上前之間,她選擇了上前,忘了旁的。

他不由多看了她一眼,才看清不止寬松的薄紗青衫,而是,發絲都沒怎麽幹,順着頸邊和鎖骨的誘人弧度,滑落至薄衫和墨綠色的綢緞裏。

她喝多了,自己未必留意了……

他不知當不當提醒。

于是,漣卿看來,他開口便是移目,又不全然能移目。

“你怎麽來了?”既然如此,她上前兩步。

兩人的距離有些近了,尤其是內屋中,溫柔的清燈光暈照在臉上,透着說不清的暧昧和绮麗。

“怕殿下喝多了,來看看。”他如實,只是喉間輕輕遺憾了眼。

她也不隐瞞,“有些,方才還以為後面喝得都是水,但好像吹了些風,酒意更濃了。”

她擡眸看他,美目裏含了韻致,若秋水潋滟。

他輕聲,“喝多了,怎麽還去沐浴?”

她慵懶笑笑,“沒事,就呆了一會兒,何媽的醒酒湯還沒端來,不久。”

她怕他繼續問,她又道,“太傅有事?”

他知道她是有意喚這一聲太傅的,眼下的場景裏,這聲太傅有些過于绮麗。

她是特意的……

他淡淡垂眸,将手中的錦盒遞給她,“送這個給你。”

她接過,打開看的時候,不由啓顏。

糖葫蘆。

她笑眸看他,因為接錦盒的緣故,兩人其實已經離得很近了,眼下擡眸看他,就在跟前。

“這幾日沒偷懶,也順利,獎勵。”這話從旁人口中說出,許是有些讨嫌,但從他口中說出,就是藏不盡的溫潤,柔和。

不一樣……

也只有他才能想得到。

她笑着輕咬一口,酸酸甜甜的,她很喜歡。

他也低眉笑了笑。

她一面咬了一口,一面看案幾一側的清燈光暈落在他臉上,剪影出一抹令人動容的輪廓。

她原本就有些酒意上頭,臉色微紅,又不由想起上次是他生辰那日,她吃了他的糖葫蘆,他借故親了她……

眼下,許是柔和的燈火有些暧昧,又許是遠處還有古今堂中的歌舞聲傳來,更或許,是她的砰砰心跳聲。

她看他,輕聲道,“今日,沒丢人吧。”

聲音裏帶着少女心思,噗通噗通,又不願意承認,還怕承認。

他溫聲,“沒有。”

他是想說,驚豔,但話到嘴邊,目光卻落在她沾了糖絲的唇畔上,微微動容。

“甜嗎?”他剛改口。

她踮起腳尖,仰首吻上他唇間……

作者有話說:

小尾巴:你嘗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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