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一二三四,四個秀女都被叫了進去,獨獨剩下一個江菱。

江菱一向都很沉得住氣,眼看着周圍的秀女們一個個被叫進去,又一個個垂頭喪氣地出來,有兩個直接當場崩潰,在宮室前嚎啕大哭,聞者無不心酸落淚,仍舊安安靜靜地站在原地,等候太皇太後的傳召。

蘇麻喇姑對她的評價是:行事沉穩有度,頗有大家風範。

太皇太後深以為然,在江菱的名字後面,批了一個優字,又笑道:“皇上的眼光倒是不差。你今天也瞧見了,他心急火燎地跑過來,就是怕我截了他的姑娘。呵……”

蘇麻喇姑回想起今日的情形,亦是莞爾一笑。

江菱被女官帶進來的時候,太皇太後剛剛收筆,将冊子合了起來,蘇麻喇姑恰到好處地奉上了一碗茶。太皇太後好整以暇地坐在那裏,吹去茶碗上的浮沫,瞥了江菱一眼,問道:“鑲白旗的?”

江菱回憶了一下,自己的假身份确實是鑲白旗的,便道:“回太皇太後,确是鑲白旗的。”

太皇太後輕輕唔了一聲,将面前的冊子拿起來,随意地翻了翻,又道:“雖然是鑲白旗的,但卻在江南、蜀中各住過一段時日,前年因身體有恙,便留了牌子預備今年再選,去年八月暫居榮國府,直到今年三月,進宮待選為止。我很是好奇,這短短數月之間,你與皇上見過幾回?”

江菱震驚地望着太皇太後,不知她是如何得知此事的。

但又轉念一想,太皇太後與康熙皇帝感情甚好,說不定是康熙皇帝偶然透露的,便釋然了。

太皇太後見到江菱動容,便宛然一笑,眼角的紋路慢慢舒展開來,将威嚴之色淡化了不少。她取過江菱的身份牌子,輕輕擱在案幾上,又道:“這物件兒,我已有數十年不曾見過了。早年還是先帝納妃時,曾經見過一回。你既然拿着這件東西,應當知道它的來歷罷?”

江菱暗想我哪裏知道它的來歷,不過是在待選的時候被塞了一塊牌子,就一直拿到了現在。

那時秀女們個個都有身份牌,怪模怪樣的不在少數,江菱這一塊镂刻着金邊的牌子,與她們那些青玉墨玉沉香木檀香木的牌子比起來,實在是毫不起眼。但哪裏想到,那些奇奇怪怪的牌子的主人都被刷掉了,唯獨江菱留到了最後。

想到這裏,江菱便照實答道:“回太皇太後,雲菱亦是第一次見到此物,實在不知道此物來歷。若僥幸得蒙太皇太後指點,雲菱不甚榮幸之至。”

太皇太後聞言,不由笑罵了一句:“混小子……”又正色道,“既然如此,你便将心揣到肚子裏去。等到合适的時候,自會有人與你分說。現在你且告訴我,你在何時何地與皇上見過面?”

江菱按捺住心裏的疑問,将第二次與康熙見面的情形,原原本本地照實說了。上回康熙找她的事情,也被她三兩句模糊地帶了過去,只強調康熙讓人将她帶過去,沒一會兒便送回鐘粹宮了,至于其餘的,與她沒有半點幹系。江菱知道,太皇太後與康熙皇帝的感情深厚,有些事情自己不說,太皇太後也能知道的一清二楚。既然如此,還不如自己先說,以免将來麻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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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皇太後一直安靜地聽着,時不時打斷她的話,詢問一些細節。

這一場談話足足持續了兩三個時辰,等到江菱終于解脫,已經是夕陽西下的時辰,兩條腿都快要站麻了。蘇麻喇姑一面搖頭,一面将江菱帶回到她的屋裏。江菱屋裏原本住着三個人,但現如今,卻只剩下她一個了。

蘇麻喇姑笑道:“三年前選秀,太皇太後留了多半的人。但今年大選,幾乎所有留牌的秀女,都被指給了王公大臣,僅餘下寥寥幾人。在這寥寥幾人當中,又以你的家世為最高,其餘幾人或是父母亡故,或是年紀太小,你可知道這是什麽緣故?”

言罷,她意味深長地望了江菱一眼,告辭離去了。

江菱愣在當場,久久沒有回過神來。

——啊呀。

——宮裏不想留人關她什麽事啊,她又不是康熙。

再想起蘇麻喇姑臨走前,那個意味深長的眼神,她忍不住捶了一下床。

這關她什麽事啊!!!!!!!!!

江菱郁悶地坐了一會兒,便重新開始收拾屋子。事實上也沒有什麽好收拾的,那兩個秀女一離開,屋子便空曠了許多,她的自由活動空間也增加了不少。等收拾了一會兒,江菱忽然迎來了一位特殊的客人。

抱琴。

抱琴是賈府裏的丫鬟,自小便服侍賈元春長大,這些年一直跟在賈元春身邊,不出嫁不出宮,似乎存了一輩子服侍的念頭。上回賈元春回府省親,江菱曾遠遠地看過抱琴一眼,但印象卻不大深刻。

抱琴與她寒暄了片刻,便道:“二太太今天進宮來了,給我們姑娘帶了些東西,也順帶想見一見你。這些日子你在宮裏,與我們有些疏遠了,不妨趁此機會,好好地見一見面罷。”

江菱愣了一下,有些遲疑道:“你們二太太……想要見我?”

抱琴瞥了她一眼,笑道:“不是‘你們二太太’,是‘我們二太太’。你是我們府裏出來的,‘不管如何,都不能忘了根本。’這是二太太的原話。哦……我倒是忘記了,這事兒本是府裏的私.密,我是不應該知道的。但因為大姑娘信任我的緣故,二太太倒也未曾避諱,跟我說過一些從前的舊事。好了,随我一同去罷,莫要讓二太太久等。”

江菱站在原地,看了抱琴很久,才說了兩個字:稍候。

她在行囊裏翻了翻,取出一個硬邦邦的小布包,裏面裝着十多兩銀子,有些是她前兩年攢下來的,還有些是前幾天,她幫過幾位秀女的忙,零零星星地得了些報酬。江菱沒有家底,做丫鬟時也零零碎碎地攢不下什麽,所以直到前不久,才把這些銀子集齊了。

江菱将小布包揣進懷裏,回身對抱琴道:“一同去吧。”有些事情,還是要處理幹淨的。

抱琴只以為是江菱拾掇整齊了,也沒有往深處細想,便帶着江菱去到了賈元春宮裏。

現在已經是申時二刻左右,太陽落山,宮門也快要落鑰了,宮裏靜悄悄的沒有什麽人。服侍的宮女大都退出去了,只有賈元春和王夫人兩個人,正在面對面地坐着說閑話。

抱琴将江菱帶進去,道了一聲貴妃娘娘安、二太太.安,也躬身退出去了。

賈元春看見江菱,上上下下地仔細打量片刻,笑道:“這便是母親提到過的那位丫鬟麽?果然是個容貌出挑兒的,怕是宮裏那些精致的美人兒,都要在她面前失了三分顏色。”言罷朝江菱招了招手,道:“上前來,讓我仔細瞧瞧。”

江菱忍了忍,用盡量平和的聲音道:“娘娘容禀,我有些話,想提前對二太太說。”

賈元春笑道:“無妨,你直說便是,我與母親之間,無甚回避之處。”

江菱便不再多說,轉身朝王夫人走去。王夫人比起前些時候,容光煥發了許多,顯然是收回掌家的權力之後,日子過得益發舒心了。王夫人見到江菱,皺了皺眉,冷聲道:“怎麽這般沒規矩,見了我和貴妃娘娘,卻不知道行禮麽!”

江菱笑了。

她上前兩步,将手裏的小布包輕輕擱到王夫人案前,又安靜地退了回去。

“這是我的贖身銀子。”江菱道,“雖然官府裏的籍冊已經核銷,賣身契亦已銷毀,但這十七兩三錢二分銀子,總是要如實歸還榮國府的。否則日後我做起事情來,總有些于心不安。”

她不鹹不淡地娓娓道來,王夫人和賈元春俱變了顏色。

賈元春又氣又笑:“你說什麽?”

她斥責道:“難道管事媳婦不曾告訴過你,府裏的家生子,除了被攆出去之外,俱與榮國府一榮俱榮、一損俱損麽!即便是鄉下莊子裏帶回來的丫鬟,也俱是簽了死契,一輩子賣到榮國府,與家生子們無異麽!你——我雖然不記得,你是何時買回來的,但橫豎是府裏的丫鬟,哪裏還能有贖身的道理?除非被太太們攆出去,否則想都不要想。”

言罷,賈元春又指了指那個小布包,道:“這些銀子,哪裏能夠買個丫鬟。”

江菱朝王夫人那邊望了一眼,見王夫人亦是神色冷峻,忽然又笑了。

“二太太。”江菱道,“想必二太太多半忘記了,當年我簽的并非死契,而是随時可贖的二十年活契,只要攢齊了銀子,随時能将自己贖出府去。同時進府的三個丫鬟裏,我是唯一一個簽了活契的。”

她的目光在王夫人身上停留片刻,才續道:“除非二太太當真瞞着我,把活契做成了死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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