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誰料此生,心在天山,身老滄州(上)
遭遇鬼主點名的藍舒恩不得不起身回應:“鬼主恕罪,某未曾學過舞蹈。”
“啊……”舍岈似乎有些遺憾:“可惜、可惜,看阿藍腰肢修長,四肢柔韌,跳起舞來一定十分好看,我百夷男女皆能歌善舞,阿藍怎麽能不會呢?不過倒也罷了,畢竟人無完人,不如阿藍獻曲一首?”
藍舒恩這次并未推拒,非常痛快地答應了下來:“既然如此,某嫌醜了。此曲名為《太平樂》,願卡托諾女神為兩國帶來和平。”
他從琴囊中取出一把半舊的焦尾琴,指尖輕挑,清泠如泉水叮咚的琴聲從他指下流淌而出,樂聲中正,使人聞而生端正之心。
崔酒側耳靜靜停了半晌,他酒飲得多了些,忍不住擊節相和:“歲豐仍節儉,時泰更銷兵。聖念長如此,何憂不太平。”
藍舒恩對崔酒微微一笑,同樣以歌相和:湛露浮堯酒,薰風起舜歌。願同堯舜意,所樂在人和。”
一人聲音溫雅,一人聲音清朗,頗有些餘音繞梁三日不絕的意味。
一曲奏畢,又是一番推杯換盞。舍岈興致頗高地贊嘆道:“到底是中原雅樂,與百夷曲調有所不同,二位皆是擅長音律之人,難得難得啊。”崔酒勉強從醺意中找回了些意識,客氣地與舍岈虛與委蛇了一會兒。
舍岈表面待他們态度親厚,客氣禮遇,要麽是大擺宴飲,要麽是山林狩獵,和談一事,崔酒明裏暗裏提出了幾次,若是暗示,舍岈幹脆當做聽不出來;若是明示,舍岈就說容後再議,一連拖了十幾日,和談事宜仍然毫無進展。
開始時,崔酒只以為是下馬威要磨磨使團的耐心,拖來拖去,總歸是要坐下來和談的,畢竟此時開戰對兩國都沒有好處。他也只不過忍不住腹诽:論起拐彎抹角,這位百夷王的功夫可絲毫不比他差。
可時間一久,崔酒就發覺了不對,這恐怕是舍岈的緩兵之計,若是緩兵之計,就不可能沒有後招,但後招是什麽?崔酒全無頭緒。直到他發覺自己放出去的信鴿都被截殺,使團已徹底與擺流城斷絕了聯系之後,崔昭靈終于發覺自己中計了,恐怕擺流城将要生變!
崔酒當即叫上藍舒恩前往百夷王宮,藍舒恩聽了崔酒的話臉色也沉了下來:“擺流城會如何生變?事态可嚴重?還能挽回嗎?”
崔酒臉色愈發陰沉,事态當然嚴重,能否挽回?不知道,崔酒心中并無底氣,若是自己再警醒一些,若是自己早些發現信鴿被截殺,說不定事情還有轉機,可是如今十日已過,若舍岈動作夠快,擺流城此刻必然已經生亂!
見崔酒神色陰沉,藍舒恩明白過來,此時恐怕不僅是事态嚴重,而且可能已經無計可施了。走在路邊,崔酒看見路邊有個小孩在叫賣水果,便走上前去,給了他不少錢,叫他給驿站的齊朝使團送十斤桃子,并告訴他們是他親自囑咐要他們将桃子各自分了。
眼見着小孩手腳麻利地挑揀了桃子往驿站的方向去了,藍惬猶疑道:“真到了如此地步了嗎?那你怎麽辦?”
崔酒停了腳步:“舒恩,你即刻出城,不要耽誤。你是百夷人,隐藏起來要比其他人方便許多,暫時不要去邊境,待風頭過去,你要留着百夷,還是回玉京都随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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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藍惬堅決道:“我和你一起去,若出了事情便聞風逃竄,那我算是什麽朋友?”
“舒恩!此事非同小可,擺流城生變,和談一事毀于一旦,使團必然要遭池魚之殃,你何必留下送死?”
“那你呢?你這一去,便是首當其沖,可還回得來嗎?”藍惬堅決道:“若我說要你逃走,你肯嗎?”
“我是主使,因我一時輕慢才有了如此被動的局面,我怎麽能走?”
“我是副使,若說責任,我同樣難辭其咎!”藍惬認認真真道:“我自知勸不動你,同樣地,你也勸不動我。”
崔酒看着他明亮的眼睛,忍不住嘆息:“舒恩啊舒恩,得友如此,夫複何求?”
藍惬難得露出一個明朗的笑容:“昭靈大可以不必如此悲觀,興許此行性命無虞呢。”
崔酒并不信他的話,他到底不如他叔父那般明察秋毫,将和談一事搞砸了,他不怕死,這是他自作自受,但他怕連累了舒恩、連累整個使團給他陪葬,怕他叔父白發人送黑發人。
兩人一路毫無阻礙地進了百夷王宮的正殿,這讓崔酒越發不安起來。進了殿中,百夷文武百官皆是正襟危坐,舍岈坐在殿中央,神色冷漠:“崔正使,你來得正好,不若解釋一下這個!”
崔酒冷着臉撿起被丢在地上的竹簡,一眼掃過,心神劇震,耳邊霎時一聲轟鳴,他只覺得四下的景物在眼前晃動旋轉,擾得他頭暈目眩。崔酒強捺下喉口翻滾的惡心感,努力挺直了脊背:“此事,某并不知曉。”
藍舒恩發覺崔昭靈的異常,伸手扶了他一下,一眼掃過那竹簡上的文字同樣震驚不已——兩國和談之際,左含章領兵趁夜偷襲荷郓城!這是誰教他出得昏招?出了昏招還被發現,真是成事不足,敗事有餘。
“并不知曉?”舍岈冷笑:“你乃是齊朝正使,總攬百夷事務,全權代表齊朝前來和談。如今發生了這麽大的事情,你說你不知曉?你覺得我會相信?你當本王是傻的嗎?”
“不敢!”崔酒輕輕拂開藍舒恩扶着他的手,他頭暈得厲害,懶得再與舍岈消磨口舌,幹脆冷笑一聲:“崔某棋差一招,技不如人,願賭服輸,沒什麽好分辨的。鬼主運籌帷幄,大可不必做這些姿态,要殺要剮,悉聽尊便!”
舍岈笑了起來:“崔正使與擺流城通信斷絕多日,想來與此事無關。本王乃是惜才之人,若崔正使肯留在百夷為我效力,本王必定以上卿之禮待之。”
崔酒略一拱手:“恐怕酒要有負鬼主厚愛了。”
“既然如此,你是不肯歸降于我了?”舍岈看了看藍舒恩:“那你呢?你可是百夷人。”
藍舒恩抿了抿唇:“昭靈是某平生知交,舒恩與他一道。”
“可惜可惜啊。”舍岈神色倦怠地擺擺手:“既然要做英雄,本王成全你們。來人,拖出去砍了,曝屍三日,人頭砍下來送到左将軍那裏去。”
眼見衛兵圍了上來,藍舒恩上前一步護住崔昭靈,他高舉牙星,斷喝一聲:“我看誰敢?”
那顆牙星并不算特別大,應是狼牙所制,四周鑲銀,工藝十分精巧,最重要的是上面足足鑲嵌了十二種顏色的玉石,可見血統尊貴。要知道如今在位的百夷王舍岈的牙星只不過鑲嵌了十種顏色的玉石。
衆侍衛見了面面相觑片刻,不敢上前,百夷貴族地位崇高,即便他們領受王命也不敢近身。就連崔昭靈也沒料到這一出,直愣愣地看着藍舒恩手中的牙星。
舍岈見了那顆牙星,死死地盯住了藍舒恩,目光裏似乎能淬出血來,他語氣陰冷,仿佛毒蛇吐絲:“你究竟是何人?冒充貴族可是要受百蛇噬身之刑。”
藍舒恩一言不發地背對衆人扯開了自己的衣服,他骨肉勻亭的脊背上刺着一只白鷹和一尾黑蛇,那圖案極其精細繁複,看起來栩栩如生,可知刺青之時有多受折磨。
“我乃舍亓部舍傩與白拓部皙羅之子舍迦。”
他轉向舍岈的方向,舉起了自己的小臂,那手臂上刺着的正是舍岈的名字,看起來手藝不怎麽好,有幾分匠氣。舍岈伸手撫上了自己的小臂,那刺青他是認得的,那是他親手給他刺上去的,自己的小臂也紋着對方的名字。
“莺啼林一別十年,別來無恙,哥哥。”
舍岈站起身走到他面前,拉住他的小臂仔細端詳了一會兒,半晌,伸手幫他攏好了衣服:“你還知道回來?”這便是認下藍舒恩的身份了。
“哥哥……”藍舒恩,或者說是舍迦朝他行了個合十禮:“昭靈是我的朋友,我拿性命擔保他與此事無關,求哥哥放了他吧。”
舍岈皺眉:“阿迦,這是國事……”
“哥哥!昭靈之所以不降,乃是因為他尚有衆多親眷留在中原,若是他降了,他的家人難免不會受池魚之殃。求哥哥體諒。”
半晌,舍岈擺擺手發了話:“先押下去看管起來,不可慢待,究竟如何處置,之後再議。”
舍迦高興起來:“謝謝哥哥。”
說着,就要跟着衛兵一起走,結果被舍岈一把拉住:“只有他去,難道我會關你不成?”
因為百夷失蹤多年的小王子歸國一事,舍岈很快就驅散了殿中的大臣和勇士,把事情延後再議。舍岈走得很快,舍迦靜悄悄地跟在他後面,等到了四面透風的水上回廊時,舍岈終于停了腳步,舍迦一時不察差點撞到他身上。
舍岈伸手扶住了他:“這麽大的人了,還是這麽冒失。”
舍迦有些不好意思:“哥哥……”
“若無今日崔昭靈的事,你是不是就不打算認我了?”
舍迦低着頭沒說話,舍岈便知道他是默認了。
“算起來,鬼主的位置該是你的,你想要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