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萬裏歸心對月明

狐奇羅帶了狐玳部的兩個人,提着大小包裹到了鬼鸮林。崔酒乍然見了他有些疑惑:“你怎麽今日來了?”

狐奇羅笑嘻嘻道:“過幾日不就是你們中原人的中秋節了嗎?我有事要離開幾天,所以就提前來了,這些就算是預付了吧,等下次一起給我就好。”

崔酒沒有推拒他的好意,道過謝後将東西的數目清點了仔細記錄下來。

“要走多久?”

狐奇羅:“也就五六天吧。每年這個時候,師門的師兄弟要約着切磋一下醫術。” 他順手撚起簸箕裏曬着的藥草,放在口中嘗了嘗:“唔,這藥成色不錯啊。”

崔酒沒答話:“還有事嗎?沒事就請回吧,你們巫醫不都是很忙的嗎?”

狐奇羅瞪圓了眼睛:“哇——卸磨殺驢啊,你們中原人真黑心。”

在一旁磨制草藥的葉集冷笑一聲:“黃鼠狼給雞拜年,沒安好心。”

“冤枉啊。我怎麽就成了黃鼠狼了?”

“你自己心裏清楚。”

“葉集!”崔酒不贊成地喝止他,葉集噤聲,狠狠地瞪了狐奇羅一眼,狐奇羅在崔酒看不到的地方回了他一個鬼臉。

崔酒扭頭對狐奇羅道:“狐大夫還有事情?”

狐奇羅搖頭。

“陳主簿,送客。”

陳颉三步并作兩步擋在狐奇羅前面,他笑得溫文爾雅,手上的動作可一點都不客氣,一路推搡着狐奇羅,嘴上還說着:“多謝狐大夫,您看您,來就來還帶了這麽多東西。您看這裏又髒又亂的,您還是先回。等我們什麽時候收拾幹淨,一定請您來做客。”

就算帶了兩個人,面對人高馬大的陳颉還是安靜認慫的狐奇羅舉手投降:“好好好,我這就走,你別推我啊,我這就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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狐奇羅乖乖退到了栅欄外面,稍微高聲道:“那我先回去了!你們好好采藥啊,我過幾天就要回來驗收啦!”沒人搭理的狐奇羅尴尬地摸了摸鼻子,悻悻離開了。

陳颉指着地上大包小包的東西,問道:“主使,這些東西怎麽辦?”

“分成等份,等今天采藥的人回來之後,送到各個竹樓裏去。”

陳颉嘆氣:“還有三天就是中秋了。”

算起來,他們困在百夷已經一年有餘,第一年尚還在牢獄之中,滿心都是惶惶然,也顧不上思鄉,今年卻不同。有了和狐奇羅的交易,日子過得容易了不少,他們大多是年輕人,恐怕還是首次離家如此之久、如此之遠,愈接近中秋,思鄉之情愈發嚴重。最近這幾天,使團諸人都有些恹恹的,今日看見狐奇羅送來的東西,更覺得心裏不舒坦了。

葉集瞥了一眼地上的東西:“不用算我的,我不要。他一看就知道沒安好心。”

陳颉蹙眉:“狐大夫左右是一片好心,你這樣未免有些過分了吧?”

葉集似笑非笑地看着他:“一片好心?只怕是綿裏藏針、口蜜腹劍吧?挑什麽時候不好,偏選在這時候,分明是來搖動人心的。不信你問崔主使。”

陳颉詢問地看向崔酒,崔酒看了看葉集,又看了看陳颉:“好了,左右都已經如此了。”他對陳颉道:“景行,狐奇羅恐怕是舍岈的人,他暫時可行,但未必一直可信,你最好不要與他太過親近。”

陳颉一臉難以置信,葉集給了他一個“我就知道你不長腦子”的不屑眼神。還沒等他得意多久,就聽見崔酒道:“雲贊。”

葉集立刻收斂了所有表情,一副異常謙遜無辜的模樣:“在。”

“你是個聰明的,只是難免沖動了,這些事情你心中有數便好,何必故意去找人狐奇羅呢?”

葉集稱是,模樣要多乖巧有多乖巧,看得陳颉在心中非常不君子地翻了個白眼——這才是口蜜腹劍、裏外不一的典型吧?

崔酒看着自己手底下性情截然不同的兩個人,陳景行像博景侯薛清檀,是典型的君子,光明磊落,待人真誠,從來不以惡意揣度他人;葉雲贊則像如今的中書令鄭霜壺,聰明歸聰明,為人處世頗有些生冷不忌、劍走偏鋒的味道。若有一日,這二人能重回朝堂,假以時日,未必不能成大器。

但願——但願他能将這剩下所有人都平安帶回去,給他們謀個好前程,也算對得起在百夷過的這些擔驚受怕的困難時日。

“咕咕咕——”

聽見這奇特的叫聲,崔酒看了一眼落在他竹樓窗邊的紫雀,心知是舒恩那邊又傳來了消息。他并沒有立時去查看消息,而是等到衆人休息的時刻,在無人處拆開了它帶來的彈丸。這一張小小的紙條上寫不下多少東西,很多東西只能簡略了再簡略。

崔酒掃了一眼這次的消息,神色立刻冷硬下來。紙條正面寫着十一個字:馮欲集世家之力贖人未果;反面寫着:二勾結朝臣。崔酒将紙條丢進了火盆中,翻騰的火舌點亮了他半面臉頰,躍動的光影舔舐着他的低垂的眼睫。

來的人原來是他。崔酒露出一個不屑的笑容,馮懷素啊馮懷素,真是無論什麽事情都能把主意打到世家頭上。只是真當他叔父與他一樣好對付嗎?由儉入奢易,由奢入儉難。凡事有一則有二,這事一旦開了口子,皇帝行事恐怕就要渾不在意起來,若是不小心辦砸了或是缺錢了,就要把主意打到世家頭上了。如此怎麽了得?何況他們世家為帝王辦事,為朝廷賣命,何以最後還要自己收拾爛攤子?既想馬兒跑得快,又想馬兒不吃草,天下哪裏來的這樣的美事?

崔酒用火鉗從火盆中将那張特制的字條夾了出來,上面的字跡已經消了。他想了一會兒,用草杆蘸着水在上面寫道:勿憂此事;然後又翻到了反面,寫道:切忌妄動,不可發難。崔酒将前幾日挖出的蚯蚓喂給了紫雀,然後将那紙條重新團成彈丸大小喂給了架上待着的另一只紫雀。小東西瞪着黑溜溜琉璃似的眼睛,輕輕啄了啄他的手指,扇着翅膀消失在了夜色之中。

一直到中秋,崔昭靈始終沒有收到藍舒恩的回信,心中難免有些擔憂藍舒恩沒有聽他勸誡,輕舉妄動以至于給自己惹上麻煩。到底是中秋佳節,崔昭靈早早定下今日休沐,不必出去采藥,左右一天工夫,耽誤不了太多事情,以後幾天加緊一些就能趕上進度。

這一年功夫,使團中的人早就相互熟悉了,在天色還沒暗下來的時候,一群人圍坐在竹樓前的空地上煮了一鍋濃稠鮮美的蘑菇湯,每個人還分了半個野果。待天色漸漸暗了,就将篝火熄滅以免吸引來野獸。他們安安靜靜地坐着,一直等到月亮出來。

人有情而月無情。到了十五,月就會重新圓滿起來,無論在哪裏,都是一樣的明亮皎潔。可惜,月圓人不圓。衆人看了一會兒圓滿的月輪,心下難免惆悵,不一會兒就紛紛散去了。

葉集是最晚離開的一個人。他一個人坐在空蕩蕩的庭院裏,盯着月亮看了很久,久到崔昭靈以為他會這樣枯坐一夜。一直到月上中天,葉集才拍了拍衣襟,動作僵硬地從地上爬了起來,活動了一下四肢,毫無聲響地回了竹樓裏。

崔昭靈看着他孤零零的背影也不免難過起來,他和他妻子青梅竹馬、兩小無猜,正是新婚燕爾,卻不得不匆匆告別,這一別已經是一年,而歸家之期仍遙遙不可聞。

而這,全是他的錯。若非他毫無戒備,輕易中了舍岈的圈套;若非他執意要留在百夷,他們這些人原本是不用困在這裏的——這些,全是他的錯。

崔昭靈悶悶地咳了幾聲,将窗子掩上了,開始在腦海中一遍又一遍地梳理自己的計劃。他正想的出神時,突然聽見門口“吱呀——”一聲輕響,在靜寂的夜色裏分外刺耳,門外轉進一個漆黑的人影,崔昭靈立刻警醒。

“昭靈?”

崔昭靈聽見那個聲音呆滞了一會兒,難以置信道:“舒恩?”

那人摘下兜帽,露出一張眉眼靈動活潑的臉龐,他笑得有些羞澀,确是藍舒恩無疑:“是我。”

崔昭靈連忙将他拉進屋內,将門栓住了,他壓低聲音:“你怎麽來了?夜間進鬼鸮林多危險,你不要命了?”

藍舒恩見他似乎有些氣急了,立刻道:“舒恩莫急,我這次來是哥哥同意,派了人一路保護我過來的,不會出危險的。只是我讓他們留在外面,免得驚動了其他人。”他晃了晃手裏的酒壇:“你看我帶什麽好東西了?”

崔昭靈無奈地看着他,接過酒壇道:“看在美酒的份上,這次我就不計較了。”

藍舒恩低聲哼笑:“一年沒見酒,你肯定饞壞了吧?”

崔昭靈打開酒壇,不由贊道:“唔——清香怡人,果然是好酒!”他就着酒壇喝了一口,過了好半晌才道:“既然有了好酒,當有皓月作陪才好。”他重新将窗子打開,清朗的月色灑落在竹樓內。兩人就着月色,沉默着分飲了一壇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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